飄

（一）

你是一個好警察，但不是一個好父親。因為你工作太忙，陪伴兒子的時間太少。今天是兒子三歲的生日，你換下警服，想偷偷回家給他一個驚喜。

家里的小胖墩看見你，笑個不停。你一把將他抱起，高高地拋到空中。你知道兒子最喜歡這樣，總是“咯吱咯吱”地笑出聲來。

但這次不一樣。

一陣風吹過，被拋在空中的小胖墩突然消失了。你大驚失色，只接住了空蕩蕩的衣服。

為什么活蹦亂跳的小孩到了空中會消失？

接下來的日子，你過得一片混亂。

警方立案調(diào)查，上司認為是你失手傷害了自己的兒子，將他隱藏后，自欺欺人地捏造小孩失蹤的假象。

你的同事一次次地讓你坦白，勸你說出真相。

但，沒有人相信你的真相，連你自己都不相信親眼所見。

這成為有確切記錄的第一號案例——GWW（Gone With The Wind）事件。

你的兒子是第一個失蹤者。

之后，世界各地區(qū)都傳來GWW事件的報道：不同年齡、膚色、性別的未成年人紛紛失蹤，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失蹤前身體都離開了地面。有人甚至錄下視頻：小朋友跳起來，卻直接消失在空中，只剩下衣物和鞋子。

沒人能解釋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失蹤者再沒出現(xiàn)過。你的嫌疑被更多人的悲劇洗刷了，但對你來說，已經(jīng)太遲。

你在最混亂最悲觀的時候，和無辜的路人起了爭執(zhí)，甚至動手打架。你受過專業(yè)訓練，而路人顯然不是你的對手。

GWW事件被官方正式命名時，你因為過失傷害罪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

在監(jiān)獄里看到新聞發(fā)布會，你終于痛哭出聲。

（二）

三年時間倏忽而逝。出獄時，以前的同事來接你。

對方有點尷尬。因為三年前，就是他負責偵查你兒子的失蹤案。他讓你交代真相，又對你所說的真相不屑一顧。

你淡淡地說：“我想工作。”

“先……洗個澡吧？”他建議。

你并不疲憊。三年時間，你盡量將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維持在最佳的狀態(tài)。

“不。我等了三年就是為了這一天，我想偵破GWW事件。”你堅定地說。

無奈之下，同事告訴你關于案件的最新進展。

那天，轄區(qū)內(nèi)的初中，有個名叫小州的男孩在眾目睽睽之下，神秘地消失了。

“這起案件還沒有公布，因為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在奔赴現(xiàn)場的路上，同事告訴你。

你沒有說話。

一位父親，哪怕是像你這樣不稱職的父親，在親眼目睹兒子消失后，再也不能堅定地認為，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國家為了保護未成年人，給每一個小孩的腳踝，都上了保護鎖。”

你正在端詳?shù)逆i鏈，就是失蹤男孩小州當天佩戴的。它由自行車鎖鏈改制，拇指粗的鐵鏈將一個皮套和一個掛鉤連在一起。小州的保護鎖布滿劃痕，從銹跡來看，應該用了很久。

“這孩子的保護鎖是他哥哥用過的二手貨。GWW事件剛出現(xiàn)時，很多家庭自制了這類保護鎖，后來商家向大眾推出了更輕便的款式，這種類型的保護鎖也就不常出現(xiàn)了。”你仔細觀察后說。

監(jiān)獄里也有電視和廣告，很多信息你都是通過電視知道的。

保護鎖目前已經(jīng)推出第九代，采用的材質(zhì)是戰(zhàn)斗機同款，在保證牢固的同時也更加輕便。

保護鎖的一端是皮套，類似小型皮帶，用于箍緊未成年人的腳踝。為避免保護鎖不小心脫落，也防止未成年人自行解開，皮套通常會勒得很緊，然后再鎖上固定。

保護鎖的另一端是一個掛鉤，用于連接各種重物。在家里，掛鉤會扣在家具上;在學校，掛鉤會扣在書桌上;外出時最麻煩，掛鉤必須扣在某個成年人的身上，或者是某些特別設計的、可以滾動但無法抬起的重物上。好在政府在不同場所都設置了公用的固定物，地鐵和公交車上也配有便于掛鉤連接的物品。

總之，保護鎖把未成年人的腳踝和各種固定物緊緊連接，避免出現(xiàn)未成年人完全離開地面的狀況。

當然，保護鎖也會給未成年人的活動帶來各種限制。

首先，被鎖的未成年人，行動都被局限在腳鏈的長度里。你手中的這條腳鏈只有半米長，也就是說，被鎖的未成年人，活動半徑僅有半米。

其次，為了防止保護鎖脫落，皮套會緊緊地勒住腳踝。這不僅會阻礙血液流通，過緊的皮套還會磨傷未成年人的皮膚。

你手中的皮套已經(jīng)被鎖定尺寸，形成直徑為35cm-40cm的圓。你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皮套內(nèi)部沒有可疑的皮屑，但隱約有爽身粉的香味。

等等，這個皮套目前是鎖住的，這意味著？

“你猜得沒錯，這就是案件沒有公布的原因。小州失蹤時，他的保護鎖還被固定在課桌上。也就是說，他并不滿足GWW事件發(fā)生的條件——失蹤前身體離開了地面。”

如果連保護鎖都不能保護孩子，這個世界一定會完蛋。

（三）

“那天教室的課桌擺放和現(xiàn)在一樣。因為全天考試，所以課桌都是單獨擺放，桌與桌之間的距離約一米。”當天的監(jiān)考老師介紹道。

腳鏈長度只有半米的小州，只能接觸到前后左右的同學。

“小州的失蹤時間是上午，正在進行語文考試。開考前，我檢查過每個學生的保護鎖——這是學校的例行程序。每一個掛鉤都好好地扣在課桌上。”

沒有監(jiān)控，你只能通過目擊者獲取信息。

“當時大概是9點10分，語文考試快要結束了，大家正在寫作文的結尾。”監(jiān)考老師回憶道，“小州的位置在教室中間。我記得后排有一個同學舉手詢問問題，我正低頭為他解答，突然聽見前面的桌子發(fā)出摩擦聲。我抬頭，看見座位空了一個。當時，我并沒有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因為考試接近尾聲，我還以為有人提前交卷離開。走上前，才發(fā)現(xiàn)座位上放著一套校服，心里頓時覺得不妙。向?qū)W校反映后，我們立刻報警。果然，是GWW事件。”

監(jiān)考老師追悔莫及：“我們學校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發(fā)生這種事了。保護鎖不是好好的嗎？怎么會……”

你搖頭。

監(jiān)考老師只檢查了皮套，并沒有檢查掛鉤，可見幾個月的風平浪靜，讓他麻痹大意了。

不過，從現(xiàn)場遺留下的保護鎖來看，腳踝處也是鎖得很緊，除非……

“我要看所有人的卷子，尤其是小州和他周圍同學的卷子。”

“因為出現(xiàn)突發(fā)狀況，試卷雖然收上來，但還未批改。”監(jiān)考老師面露難色。

“不要緊，我自有用處。”

經(jīng)過仔細對比，你立刻發(fā)現(xiàn)這些試卷都很不對勁。

“這次語文考試的難度如何？”

小州的班主任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們班是拔尖班，都是優(yōu)等生。這次考試雖然難，但對他們來說，沒有問題！”

你抽出一張試卷，攤開展示：“小州失蹤時，語文考試已經(jīng)接近尾聲。但小州的試卷幾乎沒有動筆，甚至連作文都是一片空白。”

班主任皺緊眉頭：“不對，小州的語文一向很好。雖然他爸媽常年在外演出，但小州培養(yǎng)了自主學習的好習慣。”

所以……失蹤當天，小州處于異常的狀態(tài)。

你又抽出坐在小州周圍的同學的試卷。同樣，大部分試卷都是空白。

當“偶然”出現(xiàn)較多，那就不是偶然。

你推斷：小州和周圍的同學都知道，這場考試必然會出現(xiàn)問題，試卷也不會批改，因此沒有必要花費時間完成。

小州是自己選擇了消失，周圍的同學都是幫手。

（四）

你堅持要和四位同學面談，他們依次走進談話間。

兩男兩女，都身穿藍白相間的校服。

你注意到，四個人的保護鎖都是最新的可伸縮款，能延伸近兩米，目前都鎖在班主任的手環(huán)上。

“你們考試時都坐在小州旁邊。小州消失時，你們有沒有看到奇怪的現(xiàn)象？”你詢問道。

三人同時看向最后一個走進來的男孩，你猜測他是主謀。

班主任事先介紹了姓名，這個男孩叫小黃。

小黃搖搖頭：“沒什么異常。小州的保護鎖活動范圍有限，他沒和我們交流。”

“所以，他不能把保護鎖遞給別人，而是你去他座位上撿起來的？”你出其不意地問。

小黃驚慌起來。他伸手去抓自己的褲腳，你猛地撲過去，牢牢地壓住小黃，將他緊緊地固定在地上。

“不要動，千萬不能離開地面！”

你回想起三年前，兒子在空中消失的那一幕，眼睛模糊了。

“千萬不要做傻事！”

你剛才就注意到，小黃的腳踝上貼了一塊肉色的硅膠皮，有半厘米的厚度。

小州的父母是演員，演出時會用到假皮膚。這種假皮膚用硅膠做成，平常用爽身粉保養(yǎng)，使用時粘在身上，能做成假肚子或假的雙下巴。

小州偷偷地藏了一塊。

那天，小州將假皮膚粘在腳踝后，才讓家人在假皮膚上鎖上皮套。

到了考場，趁著提問的同學將老師的注意力吸引，小州將假皮膚取下，滑出保護鎖。

小州主動跳起，被風帶走，悄無聲息——這一點你曾經(jīng)親眼看到過。

監(jiān)考老師聽到的課桌摩擦聲，是旁邊的小黃偷偷撿起掉落的假皮膚時，不小心碰到課桌發(fā)出的響聲。

（五）

你只是警察，所以你把學生留給心理專家。

你和同事在學校的天臺上吹風——你們是成年人，不用害怕高的地方。

同事掏出煙盒，你推了他一下，示意這里是學校。但他從煙盒里倒出來的，卻是幾顆口香糖。

“早就戒了。”他笑笑，分給你一顆。

“你說，這些孩子怎么就這么想消失呢？”同事一直單身，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

小州使用的保護鎖是二手貨，不僅老舊，還很臟，幾乎沒有清洗過。小黃和其他同學的保護鎖是最新款的，但他們也參與了這個計劃。

“那個假皮膚的質(zhì)量很差，就算粘在腳踝處，家長只要在上保護鎖時稍加注意，就能發(fā)現(xiàn)異常。”你淡淡地回答，“可能就是因為那些家長沒有發(fā)現(xiàn)，所以孩子們才想消失……”

孩子們?yōu)槭裁聪В悴⒉恢馈５牵粋€秘而不宣的結論，早已浮現(xiàn)在每個思考者的腦海里。

這個世界，極有可能是一個被設定好的“元宇宙”，生活在其中的人，有可能只是設置的虛擬形象或者數(shù)值集合。

孩子們跳起來就能消失，或許是觸發(fā)了元宇宙中的某個BUG，才使他們脫離了這個宇宙、這個程序或者這個游戲。

被風帶走（Gone With The Wind）的孩子去了哪里呢？一定是個很美好的地方，所以他們才沒有選擇回到原來的世界。

只有這樣想，你才能結束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