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朵朵開

花尾巴喜鵲的聲音輕輕浮在黎明的澄澈中，起初若有若無。漸次微白的晨光使窗戶顯得晶瑩剔透，喜鵲的聲音也因此變得晶瑩剔透，嘰嘰喳喳叫得忘乎所以。

睡眠很淺的拉姆起了個早五更，對著朱漆大衣柜上的穿衣鏡足足打扮了一個小時，直到太陽穿透玻璃窗照進吊腳樓，才從閨房內婷婷裊裊走出來。

馬奈寨藏在嘎達山的褶皺里，是一個松脂照明、桐油點燈的地方。三十里外的卸甲坪小鎮隱沒在群山的懷抱中，拉姆蠻小的時候就能自己去，還可以不叫阿媽知道。不過，那都是去玩家家的，現在拉姆已真正出落成一個格桑花骨朵兒似的藏家仙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常含著羞澀與柔情，也隱有矜持和嬌氣，讓人覺得可親可愛，又神圣不可侵犯。拉姆在家里尤其是在阿媽面前極為溫順，但有時候也胡攪蠻纏，撒嬌中稍帶些孩時的那股野性，昨晚為趕場一事就與阿媽拌過嘴。

拉姆趕場是為了去買衣服。阿媽反對說，家里精制的羊皮袍，還有那個啥子氆氌短褂穿都穿不完啊，你又去買一些時髦衣裳，買回來還不是壓在箱子底下呢。拉姆噘起嘴說，壓在箱子底下啷樣哪？衣服再多，我都覺得自己永遠缺那么一件。

近些年來手頭寬裕了，衣裳也買得多了起來，各式各樣，應有盡有，件件都蠻時髦。也許就是因為太時髦，拉姆才不愛穿。封存了十八年的苞谷酒本來就芳醇醉人，再配上那些入時的包裝，那些愣頭青的眼光就會射在你身上摘不下來，姑娘們最煩這一點。有一次次松約她去羅爾布寺參加廟會，推轉經筒時還不住地往她身上瞅，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衣裳上有啥子地方弄臟了，后來才明白那是啷樣一回事。當他再看她時，姑娘就狠狠地瞪著眼珠，翹著鼻子，沖他做出生氣的樣子來。

次松也是嘎達山里的嘉絨藏民，據說祖先來自西藏，是吐蕃法王安置在唐蕃邊境駐軍的傳人。

他的出生地是個梨花盛開的地方。相傳是天上遺落的一粒梨籽墜落風塵演化而成，名曰雪梨寨。梨籽落地生根繁衍異化，漫山遍野都長滿了梨樹，結下的果子也確非一般，足有粗瓷碗般大小，色澤雪白光潔，果肉脆嫩化渣、汁多味甜化痰，吃了使人止咳長壽，人活百歲是小菜一碟，但山外幾乎無人品嘗。傳說這是王母娘娘做下的“好事”：她見人間有了仙界之物，很是惱怒，將一塊鋪地方磚拋下來，變成了如今的方磚屏，堵死了嘎達山唯一的出路。因此，外人只知道有嘎達山，卻不曉得有雪梨寨，當年次松的先祖之所以能在這里做土司割據稱雄，完全是仗著內有雪梨，無斷糧之虞，外擁屏障，有金湯之固，再加上吐蕃人大量移民和軍事占領與統治，經過一千多年的融合同化，與吐蕃人長期的相互交往，終于形成今日統一的嘉絨藏族。

自從王母娘娘拋下方磚，這里出山要繞五十里盤山路，人背二三十斤雪梨叫賣，累得賊死，來回花銷還不夠，可這雪梨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果皮相當薄，不易保存貯藏，兩天時間不吃就會白白爛掉，而寨里人根本吃不完多如繁星的雪梨，每年只好堆起來漚作肥料。

次松在部隊里當過兵，還入了黨。在一次地震救援中，他們臨危受命，冒著生命危險，偵察災情，打開了救援通道。雖說次松只是隊里的一個小小衛生員，但他也是在搶險救災中立過功得過獎的英模人物，用他所在部隊政委的話說，就是在關鍵部位發揮了關鍵作用，在重要崗位做出了重要貢獻，在特殊戰場經受了特殊考驗的骨干力量呢。次松在人民軍隊的大熔爐里百煉成鋼，學問可大著哩。

次松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營救過程中困難一重接一重，余震隨時帶來滑落物體讓救援行動不斷受阻。濃烈的異味充斥在狹小的空間內，令人隨時可能窒息。在那片廢墟中，一位幸存的母親的腿被床板壓住，眼睜睜地看著家里的其他三位親人死在自己跟前，一直承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當戰友們找到她時，她的情緒已經很難控制。這讓次松原本就急迫的心情變得更加焦急，心理壓力驟然加大，就在他風急火燎上前搬動床板的那一刻，一塊斷裂的水泥預制板猛然砸向他，次松躲閃不及被砸斷了右腿。

次松是那年春節前戴著大紅花以傷殘軍人的名義退役的，回到嘎達山后他拄著拐杖默默無聞繼續干他的老本行，當他的衛生員。誰叫自己的家鄉就是一處美麗的世外桃源呢。

又是一年梨花盛開的季節，嘎達山掩映在一大片白皚皚的云里頭，常到山外行醫的次松忽然心血來潮，說是每人集資十元打開方磚屏，用汽車就可將雪梨運到大渡河對岸沒幾里路的城里去賣錢，一年每戶增收萬元不在話下。告示一出，寨里人興奮得直叫，姑娘們開始盤算買啥子藏綢的百褶裙，若是胸前再掛一個銀制的嘎烏，連百歲老太太也會樂得面如盛開的格桑花。

集資？——怕是想敲你一鼻子吧？次松和你一樣的平頭百姓，只不過多當了幾年傻大兵做門巴（醫生），憑啥子攬這樣的大事情，十元錢雖不值個啥？事辦不成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嗎……

開天辟地的第一個不眠之夜，太白金星下凡跟人們一起輾轉反側，希冀和疑慮擰成的繩子吊著男女老少的心在半天云里游。

三天過去了，次松收到的款寥寥無幾。他急得拿著個鐵皮喇叭滿寨子游說，把自己的那條好端端的左腿都快要累殘了。寨里人見到此景更是覺得：人不為利誰愿早起呀？這又恰巧與太白金星的告誡相吻合，大家都覺得他熱心得有點過分了，葫蘆里肯定沒賣啥子好藥，連成串跟著他要退款。次松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擔心是不是山民出不起這十塊錢，山窩窩里確實太窮了。于是他改變了主意，把款全退了，又出了一張告示：一家出一人，用鐵錘鋼釬打通方磚屏。

這一招還算靈，每家都愿出一人。次松拖著瘸腿率領開山隊伍攀上了方磚屏，不過好景不長，很快就人疏馬稀了。因為幾乎在同一夜的同一刻，山神闖入了老人們的夢鄉，說方磚屏是王母娘娘的佛法，動彈不得。開山要是順應天理，玉皇大帝自會派大力仙背走，太行、王屋二山填入東海就是例證。再說，半勞力、全勞力用工不均，眾多男女混在一起，也難免生出豬八戒戲嫦娥之類的事兒，傷風敗俗。

次松最后成了光桿司令。他無可奈何地單腿站立在方磚屏上，俯視掩在白云里的寨子吶喊：醒醒吧，該窮絕種的嘎達山，啷樣總是靠夢來打發日子喲！

喊罷，他一瘸一拐地獨自出山行醫去了。梨花落盡，雪梨寨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嘎達山人夫耕于前，妻鋤于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繩床瓦灶，茅舍酣暢。

走過八角塘，再登獨足溝，白納溪就在眼前。

頭纏金絲帕，撐把粉紅傘，腳蹬長筒靴，踩著星星點點的鵝卵大麻石騰挪跳躍，拉姆聽見山對面紅褐石谷子滑坡上，七八個精壯漢子一邊揮鋤播種，一邊哼著軟綿綿的山歌：阿爸阿媽請放心，新娘永遠是你女，普亞（新郎）是你兒，一切都會美……

這是嘉絨藏民在新婚之夜唱的山歌，領唱的是一個精瘦的老漢，連唱歌的聲氣也瘦，隨隨便便地把老掉牙的山歌唱了又唱，就像撿了幾根干樹枝攏成一篷，呼的就在心田里燒起一盆大火。

巍然矗立的古碉掩映在茂林修竹之中，煙霧繚繞，鳥語花香，牛欄豬圈散發著青草的氣息。嘉絨山歌是不老的，時間放得越長越好聽：阿爸阿媽送送達爾加（出嫁姑娘），心酸心疼心相愛，愿你們吉祥如意、一路平安……

拉姆的嗓音亮亮的，也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好歌手呢，隨便放開歌喉一扯嗓，山歌也唱得人心窩兒癢，引得卸甲坪鄉場上好多小伙子朝這邊望，把自己望成了抻長脖子的呆頭鵝。

花香自有蝶鬧。有兩個露著肋骨的赤膊青臂應時走過來，厚著臉皮跟她搭訕，四只縫眼瞇成一把刀子直往姑娘最敏感的部位上戳，說是要請她喝青稞酒、給她買花衣裳，都被拉姆一口回絕了。

接踵過來的又是幾個輕浮后生，嘴里嚷著要請她耍壩子、轉神山、跳鍋莊，眼珠子賊溜溜地往她身上轉，看得她蠻不自在。藏家仙女低下頭來，這才發現自己穿的這身上衣的確太小了，以致那小褂兒緊緊地捆在身上，將豐滿隆起的胸十分清晰地勾勒出來，蹲下去便敞前胸露后背，一直起腰來又裸出雪白的腹肌，滴溜溜圓的肚臍眼兒和富有彈性的部位格外引人注目，儼然一件性感新潮的露臍裝。姑娘騰地紅了臉，心里七上八下宛若十五個吊桶在打水，身子頓時忸怩不安起來。

拉姆真后悔穿了這么一件顯山露水的衣裳。前幾年她學會了女紅，便自己動手做了這身氆氌短褂，不想今天這一杰作讓她出盡洋相，讓人看上去如同百家衣般不倫不類，她自己也被束得快透不過氣來，她真怕一個深呼吸會掙掉胸前那幾枚已經松動的鈕扣。此刻，她是多么盼望早點賣掉杜仲，離開這招人顯眼的鬼地方。

想到離開這招人顯眼的鬼地方，又想起那個次松來。次松瘸著右腿常跟她家干點動力氣的活兒，她也幫身子不方便的次松做些針頭線腦。尤其是今年藏歷新年看過電影《跑馬溜溜的山上》之后，次松總愛隔三差五找個由頭親近她，要不是上次她臨場怯陣，他會不會對她說出戲里面那燙人的臺詞？可她到底還是沒讓他講出來，就不近情理地走開了，他一定蠻苦惱、蠻惆悵吧？昨天黃昏，次松手下的一個愣頭青來告訴姑娘說，有人要給次松保媒讓他到丹巴入贅，過些日子就去相親。那是不是次松有意支使手下人來刺探“軍情”？當時她一點表示也沒有，現在次松到底啷個樣了？

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合歡花開得正艷，耍蛇的、遛狗的、送財神爺的也跟著起哄。一輛摩托沖著一個搔首弄姿的艷麗女子駛來，戴著頭盔的騎手伸手挽住她，女子的玉臂便趁勢攀上去，在后座尚未落定就風馳電掣般離開，惹得賣山貨的女孩子們都一驚一乍，疑心是銀幕上走下來的佐羅在拯救落難女子。驚魂甫定，才發現艷麗女子走過的那面山墻滿是麥當娜的劇照。這個艷星的服飾極其簡約，像一顆點燃了引信的性感炸彈。

深山藏俊鳥，金川出美女喲。一個濃眉大眼的光腦殼望望麥當娜，又望望拉姆，咧嘴直樂，瞳孔在噴火，唇邊掛著長長的涎水，活脫脫是個騷包子哈兒。

拉姆這才發覺自己走了神兒，立即控制住思緒，急中生智撐開粉紅傘遮擋身子。她在心里告誡自己，要盡快轉移到安全地帶去換件衣裳。那些臭男人真壞，干啥子老用色瞇瞇的眼睛那樣瞅女孩子呢？唉，要是身邊有個熟人就好了，至少陌生異性的目光也不敢如此放肆呀，次松他啷樣這會兒不來找自己呢？

這次松又是行醫，又是經商，總是顯得那么忙碌。前幾天還聽說他要賣掉他的那個苦心經營的藥材公司，眼下他不一定有時間來這兒趕場呢。

正當拉姆想起次松的時候，姑娘就在思唐巷拐角瞄見了那個拄著拐杖的他。這個鬼家伙也正朝這邊貪婪地看呢。他還在猶豫啥子，可能是要來找她又下不了決心吧？

次松是個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個頭兒不是蠻高，體魄卻相當健壯，國字臉龐，兩道劍眉，模樣俊朗，雖然也是嘎達山里的嘉絨藏民，卻脫盡土氣，就是拉姆這樣高傲的妹子也挑剔不出有啥子不好來。現在他就站在離她不遠的皂角樹下，正邁著傷殘軍人不甚利落的步子走了過來。

小伙子來到她身邊站定，尚未開口，拉姆就主動跟他說話了，她早就盼著有個熟人來做保護神呢。

次松，你也來趕場啦？

次松臉龐微微一紅，答得有些含糊：嗯……是的，不！你是來為你那藥材公司進貨的吧？

我是來……來……次松搖搖頭，吞吞吐吐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面對姑娘的追問和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睛，我是來……約、約你……回家去的。

我來趕場，是想給自己買件衣服的，衣服還沒有買，我空著手回去呀？再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提問呢？

我……我……拉姆！次松的國字臉也憋得通紅，我想跟你說個事呢。

啥子事？她用余光乜斜了一下次松，這才發現這個瘸腿的小伙子今天穿戴一新，一身漂白的牛仔合體地裹在他的身上，想到自己卻因穿著這一身緊巴巴的小褂凸凹畢露，不禁羞愧難當。

藥材公司的生意蠻紅火，我……我已經全部轉讓出去了，還賺了二十八萬塊錢。

你不想再發展了？這下輪到拉姆驚詫了。你腿腳不方便，可以用這筆錢，在城里作首套商品房的首付款，為自己……

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方磚屏嗎？次松說，斗轉星移，我離開嘎達山已有三秋，現在時機成熟了，我聯系了以前部隊的老首長，對了，就是當年帶領我們救援的那個部隊政委，是他親自出面幫我協調政府有關部門，要我用我賺的這些錢去請一個扶貧工程隊，讓靠做夢過日子的雪梨寨人真正發一回雪梨財。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我勸你還是死了那份心吧。他們祖祖輩輩沒發雪梨財，安安分分過著桃花源式的生計有啥子不好嘛？姑娘打心眼里舍不得他走。

不，我早就想好了，打通方磚屏，明年雪梨一下樹，我就組建嘎達山雪梨專業合作社，安排人在路口對沒有入社的人家適當收些過路費……

伙計，你是共產黨員呢，你這樣做，嘎達山人只怕會罵你遭千刀萬剮，會說你精神失常了，跟強盜剪徑沒有啥子兩樣。姑娘不無擔心地說。

拉姆，我是共產黨員不假，可是黨員就要帶領群眾過上越來越好的日子，前兩年我們通過奮斗擺脫了貧窮，接下來就應該是大踏步地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休怪我不循規蹈矩，糟蹋了祖宗章法，但我想只要我一打通方磚屏，山里頭的雪梨暢銷不用說，而且尚未開發的櫻桃寨也會成為嘎達山新興旅游目的地，就是咱嘉絨藏民的石碉、雜酒、藏藥也會成為游客眼中的寶貝疙瘩。到那個時候，隨便一家人在家里開個農家樂、民宿店啥子的，都會大把大把地賺錢，我們這個村子也可能跟城里一樣繁華和漂亮哩！

你雖想得周到，要是這一次又不成功呢？

不成功還可以再來！致力鄉村振興，產業振興是最重要的，我這樣做就是要讓梨花朵朵開。拉姆，只要你跟我一起走，千刀萬剮我也豁出去了。說到這里，次松仰起頭來，大膽地盯著藏家仙女的眼睛，瞳孔里迸射出熾熱的青春火焰。

梨花朵朵開？

對！我要讓梨花朵朵開，讓雪梨寨人和我一起走上共同富裕路。

那我們啥子時候動身呢？

明天就上路。

等啥子明天，現在就上路！藏家仙女一臉驕傲地挺了挺胸，渾身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愜意，一顰一笑中自有一種難以解讀的風情。

方磚屏那邊，在那梨花盛開的嘎達山，隆隆的開山炮驟然響了起來，古老的雪梨寨終于有了震動。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