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
前街永壽叔去世了
父親說起這些的時候,我看到
他眼里的某些消失如一把鈍刀子
也在收割他
我本以為經歷那么多貧寒、苦痛、坎坷
他已經能看著死亡
如同看著他手植的韭菜花
永壽叔常坐在棗樹下與父親搖蒲扇
現在,我家棗樹下
有一個他留的空洞
現在,父親每天用皺巴巴的笑、燉爛的粥、
燒暖的火炕
把那個洞一點一點填起來
鄉村到了八月就慢下來
云落青瓦
南瓜藤在柴草上有了散淡的心
傍晚的風里,我是一只散步的魚
那些風,剛從溪水里起身
天空干凈,神靈就在身后
它看到的依次是
一天里最慈祥的光,滿地草的香
一根扁擔挑著山路搖蕩
一個人的大半生
我的村莊,在爐膛的微火和炊煙里
正接受某種幸福的引導
這時候,我走著,茫然又空虛
像院子裝滿月光
荊芥穗、薄荷、防風、紫蘇
進入她的體內
她虛弱得像一小片影子
鋪在窗前的陽光里
這些苦澀的植物
曾養育過露水、鳥鳴、一劍霜
現在
用它們的下一個輪回養育她的一段涼
她和草木,以這樣意外的方式相逢
就像遇到了好的愛情
我說的
不是在海里互相追趕的那些
也不是埋在你心里的一叢
它翻卷在腳板大的鐵錘上
太陽和風也會忽然失去力氣
它不是一瓣一瓣把自己打開的
是在敲擊聲中服從自己
一聲下去,石頭放棄凜冽
又一聲,泉水讓出叢林
再一聲,果子爆發了秋天
當倔強的雪浪花迤邐十里
一條山路在鐵錘與石頭的交織里
長成了青春的模樣,它善良
走在路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彼此的親戚
我從沒見過那樣一心一意的植物
面容端然,暗地里移動節氣
讓散漫的風承認
生長是一件鄭重其事的事情
然后在微微的南風里
它們一起說黃就黃了
“群山之上是夏天”
我時常傾斜于它們
就像我對時間的屈服
村頭的教室里,一些麥子在光芒里行走
他們眼睛清亮,有莊稼的表情
窗內的麥子蕩漾著
窗外的麥子蕩漾著
這時候,天空把自己推遠,更遠
然后俯身于
這世間的優美的輪廓
從加楊樹中走出來
一邊走一邊掙脫了葉子
長發在空中飛啊
翅膀的痕跡
一些閃光東西在她的行走中聚攏來
落在眉梢
我十六歲的女兒,她走著
裝滿春天的所有信息
她將穿過善良的雨
并將養育一小叢孤獨
此刻,時光像迷人的大鳥
它停下,在年輕的校園里
所有的紛紛也都趕往這里,閃耀著
想要重新出發
泥胡菜、小藜、羊蹄根
這些跳躍的腳步把村莊領回春天
拉拉藤不聽勸告
它就是要野蠻到天邊
在村莊,如果還沒有見到這些草
別擔心,它們一定會找來石頭
或者找來梯子,幫自己翻過矮墻
這些田野里呼嘯的植物
把秋冬輕蔑地彈出去
它們低矮寡言
但它們集體推動三月的姿勢
讓我深深著迷
(選自《散文詩》2021 年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