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湖

◎無名氏

藍色的湖，藍色中一片鏡明。水搖漾，藍色粼動。鏡明中斜畫起一條條閃波，迤迤折折的。一大圈雨后的天。天色洗凈了，一片藍，不染雜色，如一塊透明玉，無瑕無翳。天倒映在湖中，天藍湖藍一片。天藍中瀉下金色日光，湖中有金，金色漩渦隨風皺起。金色藍色盡頭處，長長柳絲投下長長倒影，影在水中動，不時幻變于橢圓形與圓形之間。長長的堤，是一條虹，才從天邊降到湖中，剛給大地涂上顏色。坡上彎彎曲曲的柳。這些柳靜極了，也愉快極了，像古希臘火炬競走中的無數長發少女，突然在競馳中靜止了、樹化了，把一蓬蓬、一球球的卷發，長長地拋到水里，并以這一拋擲裝飾它最后的姿態，表現它最后的情緒。岸上一片綠，水中一片藍。柳在堤上，柳在水中，柳在藍里，柳在金里。長長的一堤綠直插在藍里。湖四周有樹，也有山。山嫵媚婷立，半隱半顯，綽約于一片藍色嵐靄中。嵐經雨濯過，帶點青。翠色的山，罩一輪輪青色的嵐，青青藍藍翠翠的。這些山毫無山味，像一些毫無骨翅的靜止的魚，充滿了水意、湖意。它們不是山，只是水的一部分，是湖水的一種延長。山的綠、青、藍，湖的藍，天的藍，柳的綠，日光的金，幾種純凈色彩中點綴著幾種單純形象；彎彎的山，直直的塔，長長的堤，弧形的橋，橢圓形的岸，曲曲的船。船在幾種色彩內曲曲飄動，直直的槳劃入這些色彩中，一舉、一劃、一落，描繪一些幾何線條，濺出一些銀色水珠，水珠圓圓圓圓地撲起，又圓圓圓圓地墜下，閃著些銀光，透明而空靈。

天上云不動，卻落下藍色投影；湖中水不動，卻閃起金波。這些波非常輕，線條弱極了，有豹紋的艷，卻沒有它的力。整個湖面顯天空意味。船在湖上，像一彎白色云，飄于藍云深層。一切山水橋樹，都像一陣雨，剛從天上灑下來，個個凝立且幻化成固體和液體。藍色中一片閃耀的金，是水中的一些火，寂寞里的熱焰，慢慢燒，要把湖漸漸燃燒成一片火，但終于被一大片藍沖淡了、冷卻了，只剩下一圈圈微弱的霞光。一艘艘船，從藍色邊緣處劃出來，被和風推送，經過一片片金，越過天空倒映的光，向另外一片藍色邊緣劃去。水上只有槳聲，極輕，岸上人聲飛到湖心，也變成一片靜。穹空有鴿笛鳴。笛聲似一些金屬片，美麗地敲擊湖面，水底響著瑰麗的回聲。鴿笛聲使天穹更藍更靜了，也使湖水更藍更靜了。白色的鴿翎像一朵白色蓮花，在天藍水影中上下翔舞。白鴿子終于飛到堤上柳叢里。堤上鴿笛聲漸漸重了，又慢慢輕了。它向遠遠藍際飛去，靈幻的白翅化成一個白色光點，悄悄消失于一片蔚藍里。天仍在靜。湖仍在藍。船仍在走。船上人仍在看天看山看水看樹。這是一個以藍湖為核心的世界。人只要一投入這世界，他的感官便消融在云水山樹的幾種單純顏色線條里。

......

藍色的天，藍色的湖，他整個人變成一片藍。他所有思想與知覺都沒有了，腦子里只剩一點藍，記憶里也只剩下一點藍。藍就是他的夢、他的笑、他的希望與歡樂。他躺在藍里，呼吸在藍里。藍就是一些舞蹈，婆娑于他四周。藍也是一些古畫，靜展于身前身后。這汪藍似乎不是世界的，更不是人間的，人間從沒有出現過這種藍，它是生命以外的存在，是一種搖漾、一點形、一份氤氳、一種比夢還要夢的夢。它此刻裹住他、托住他，輕輕幫助他升華又升華，像一片白色蓮花，從一座白色云層升到另一座白色云層。他在這藍里夢了、笑了、覺甜了。人生應該就是這么一陣子藍。藍一陣子，一切也就這么藍藍地過去了。偉大的藍，動人的藍！應該歡迎一切藍的！天上的藍是圓的，海上的藍也是圓的，上面一片靜靜的藍，下面一片動動的藍。生命與死亡，哭泣和歡笑，歷史和火光，都包括在里面了。他睜開眼，一切是藍的。閉上眼，思想和情緒是藍的。假如做夢了，夢中藍還要藍。他舉起銀槳，揮舞了一下，想打碎一角藍，但什么也未被攪亂，這藍依舊完完整整地圍住他，他醉了。這片藍把他擁抱得有點醉意了。他的眸子藍了，臉藍了，整個人藍起來了。他的靈魂也藍起來了。啊！藍！藍！藍！這是一個藍色的宇宙！一個美學的宇宙！

（選自無名氏《海艷》）

【徐老師點讀】

無名氏久居杭州，與西湖結下不解之緣。他眼中的西湖，不僅是“藍色的湖”“藍色中一片鏡明”，更如一位哲人，帶著“藍色”的光芒，“藍色”的思想，發出冷靜的“藍色”的思考，拷問著每一位走進它的人。文中以“藍色”無以復加的反復來渲染西湖的藍。西湖不僅是藍的，更是靜的，這份藍與靜，給人以空明、澄澈、空靈之感。喜藍之人，是否會具有深邃之感，需要得以驗證。但是作者具有哲思的冷靜，對人生的深層思考是毋庸置疑的。

文中以“藍”為主導，以“綠”與“金”作為輔助色彩，帶給人冷靜、絢麗的生命思考。怎樣過一個絢麗而又冷靜的人生，讓生命得以最好的安度。面對這“藍”的湖，會有不同的啟迪與感受。不斷變幻著的景，只是他深邃思想的一個外顯，人生的不同歷程中，有繁復，有簡單，有高潮，有低谷，但終歸于平靜與簡單。反復地渲染“靜”，也許是無名氏一直在追求一種智性的、哲思的人生。天的靜，湖的藍，更好切合了他對人生的深刻思考，正符合他靈魂深處所對應的“空靈”感。

無名氏的西湖，是刻入靈魂中的西湖，它的寫法也是獨樹一幟的。交織著的色彩與形狀，幻化為一個空靈的“天堂”，這天堂是“下有蘇杭”的居住“天堂”，更是賦予思想與靈魂的“天堂”。獨特的山水，寧靜的天穹，生發的思考，往往給予人非同尋常的智慧。那一片靜的天、藍的湖，正給予作者以及所閱之人，一份靈魂的飛馳。不知是西湖之境使作者擁有空靈之心，還是他的哲思之心，使他筆下的西湖，遐思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