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國
祝允明(1460-1526)在明代書法史上具有極高的地位,他的書法兼善多體、面目眾多,其中尤以狂草最受推崇,被譽為“有明第一”。他的草書是繼宋代黃庭堅以來的又一座高峰,引領了后代書家,更將晚明浪漫主義書風推向高潮。此外,他主張“遍友歷代,歸宿晉唐”的書法觀念,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明代以前,“中堂”“立軸”等書法形式較為少見,多為“手卷”“手札”形式。明代建筑樣式的發展和書寫材料制造技術的進步,讓書法的實用功能得到充分展示,在物質上也提供了條件,所以此時文人墨客在書法創作的形式上有了更多選擇。“高堂大軸”的流行讓書法家的創作趨向追求形式表現,尺幅變大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書法從手中把玩到懸掛廳堂,書法展示場所由“案頭”走上“墻壁”。書法審美環境的變化意味著書法創作在用筆、墨法、章法、節奏、大小等方面都要做出改變,作者在創作時就要考慮作品展示時的形象,創作目的也逐漸發生改變。相較于手卷,條幅形式能夠最大限度地承載書家的情感宣泄和筆墨揮灑,縱向形式也更利于表現草書連綿不絕的氣勢。
祝允明草書以“豪縱”聞名,其草書下筆往往不假思索,直抒胸臆,字的結構因勢而成,跌宕奇崛,更甚者呈現怪異之態。他流傳下來的作品即有不少條幅,如《草書七律詩軸》《杜甫秋興詩軸》等。祝允明將手卷作品行列緊密的章法用于立軸形式當中,整體氣息由橫向到縱向轉化,又因其草書的字形和點畫受章草書影響,獨立的字多而連綿的字少,使得章法上“行”或“列”之間的距離被擠壓,字字相距緊密,左右字筆畫互相穿插,使章法融為一體,給人一種“繁星點點”“亂石鋪街”的獨特美感。
由于祝允明對草書條幅的推波助瀾,晚明書家的個性書風在書法形式上也有了可供參考的例證。晚明以后善行草書者,多善寫條幅巨制,如黃道周、倪元璐、傅山、王鐸、徐渭等皆有大量條幅行草存世。如徐渭的行草條幅中,用筆縱橫恣肆,字形詭異多態,章法行間茂密,足可以“疏可走馬,密不透風”來形容。從空間上來說,立軸形式更利于書家的筆墨揮灑,徐渭便是將自己狂放不羈的性格和悲憤苦悶的情感表現到了極致。
草書的發展成熟,經歷由漢隸至章草、今草、狂草的演變過程。章草因隸書的快寫而產生,字字獨立,筆畫短促,時有連帶,保留隸書的“波挑”用筆。所以,章草所體現的古拙意趣要高于今草和狂草。據書史載,自漢至晉不乏章草名家,如索靖、皇象等,然自隋之后,唐宋兩朝并無真正以章草名于世間者,直至元代趙孟、康里子山、宋克等才重振章草。他們都能將章草和其他書體相融合,尤其是宋克,其作品包含章草、今草、楷書、行書四種書體,線條挺拔,筆力矯健,可謂多變。祝允明談及章草時云:“章草須有古意乃佳,下筆要重,亦如真書,點畫明凈,有墻壁,有間架,學者當以索靖、張芝、皇象、韋誕、《月儀帖》《八月帖》《急就章》為模范也。”
祝允明認為學習章草須得其“古意”,宜點畫分明、結構清晰,向經典汲取養分,可謂不虛之言。從其傳世作品《書述》《閑情賦》中可看出其章草造詣之高。他的草書筆畫呈現出“斷”的特征。此“斷”,是指字內筆畫之間不以實線相連接的特點。與今草相比,章草筆畫多短促,祝允明正是將章草的字形和筆畫特征與大草相結合,在前人的基礎上,將多體融合這一形式加以發展、完善,令其草書更顯“古拙”意趣。在他晚年的大草作品《曹植詩》中,含有章草、今草、行書,令章草與狂草的融合更臻成熟與自然,在連貫的氣勢中更具結構與姿態的變化,堪稱“登峰造極”之作。如果說宋克將章草與今草、狂草融合還略顯生澀,那么,祝允明草書對不同書體的融會貫通則真正達到渾然一體之境界。他的這一實踐為草書的形式變化做出了貢獻,為后世提供了可借鑒的成功案例。
祝允明書法遍學諸家,集眾所長,成就斐然。他的草書于張芝、“二王”“顛張醉素”、黃庭堅等用力頗深,同時代未有與其相抗衡者。自趙孟高舉書法“復古”大旗以來,明代書家多被元代書風余緒所籠罩,即使祝允明的前輩如徐有貞、李應禎等,在草書上也未有祝氏之境界。馬宗霍《書林藻鑒》曰:“自祝允明、文征明、王寵出,始由松雪上窺晉、唐,號為明書之中興。三子皆吳人,一時有‘天下法書皆歸吳中’之語。”祝允明主張學書要“沿晉游唐”,強調對晉唐傳統的把握,在他的草書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二王”、懷素的熏染。他的書法實踐擺脫了明代前期書風保守的狀況,令明代中期的書法走向興盛,將吳門書派的地位推向頂峰。
祝允明在《評書》中有“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的論斷,對“功”與“性”的關系做出辯證分析。其中,“性”當指“性情”。他認為書法要得神采必將注入書者的性情,此“性”也必然需要自身書法功夫來支撐。反映在書法上則是既注重傳統的學習,又能不受拘束,追求個性自由和創新意識,將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形成獨特的個性書風。在明代中期“心學”流行的背景下,祝允明順應了時代發展,對晚明崇尚個性的浪漫主義書風具有突出貢獻。

《杜甫秋興詩軸》明·祝允明 106.5cm×37cm 遼寧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