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劍 黃詩敬 王居正
(1.天津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天津 300387;2.廣西民族大學 東盟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特朗普政府上臺后不久,奧巴馬時期的“重返亞太”“亞太再平衡”戰略“正式死亡”①,“印太戰略”逐漸成為美國對外政策新的指導方針。2017年11月,特朗普在亞太經合組織工商領導人峰會上正式提出所謂“自由開放的印太地區”概念②;同年12月,特朗普政府發布了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該報告攻擊中國崛起正在“改變地區權力平衡”“致力于在全球范圍內投射力量”,并據此將中國界定為“修正主義國家”和“戰略競爭對手”,提出美國應進一步強化“印太同盟體系”,加強與越南、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等合作伙伴的經濟、安全合作,以此回應來自中國的“挑戰”③。2018年1月,時任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James Mattis)簽發《國防戰略概要》,重申了《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所謂“修正主義國家”的表述,指出“大國戰略競爭已取代恐怖主義威脅,成為美國國家安全的主要問題”,強調美國應通過強化軍事同盟體系、吸引新的戰略合作伙伴等手段贏得“大國戰略競爭”④。2019年6月,美國國防部正式發布《印太戰略報告:做好準備、加強伙伴關系和促進區域網絡化》,報告全面系統地闡述了“印太戰略”的基本內涵、戰略目標和行動方略,并再次強調了美國在南中國海地區開展所謂“航行自由”行動的必要性。值得注意的是,該報告進一步突出了越南在“印太戰略”中的關鍵地位,提出美國政府應向越南進行更多的安全援助以提升其國防實力,具體措施包括提供武器裝備、組織聯合訓練、提供技術援助等多種形式⑤。2019年11月,美國國務院又發布了《自由開放的印太:推進共同愿景》報告,該報告在指責中國“破壞了印太地區穩定和繁榮的環境”的同時,聲稱包括越南在內的湄公河地區國家對于美國而言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為此美國將致力于從基礎設施建設、能源安全、數字經濟、地區安全等方面出發加強與越南等國的全方位合作關系⑥。
作為中國的鄰國之一,越南在冷戰后美國的亞太戰略布局中一直被賦予極其重要的地位。早在2001年,美國知名智庫蘭德公司就曾發布了一份名為《美國與亞洲:邁向新的戰略和力量態勢》的研究報告,聲稱越南在南中國海戰略博弈中有著重要的地緣價值,美越兩國在“防止中國謀求地區霸權”的過程中存在著軍事合作潛力,這將“使兩個昔日對手團結起來”⑦。奧巴馬政府上臺后,美國戰略界開始明顯提升對于美越安全合作前景的預期,并通過一系列外交和軍事舉措拉近了美越雙邊關系,試圖將越南打造為美國重返亞太的關鍵合作伙伴。2010年美國國防部發布的《四年防務評估報告》宣稱美國將尋求與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越南發展新的戰略關系,以解決反恐、緝毒、提供人道主義援助等地區共同問題⑧。2014年的《四年防務評估報告》更是將“深化與該地區的重要合作伙伴,如新加坡、馬來西亞、越南等國的防務關系”作為美國在東南亞地區推進“亞太再平衡”戰略部署的重要一環⑨。與此同時,越南也積極配合美國主導的亞太戰略,并主動尋求加強與美國的安全關系,雙方陸續達成了一系列防務合作協議。比如2011年,兩國簽署了《防務合作備忘錄》;2013年,又高調宣布建立“全面伙伴關系”⑩;2015年,雙方簽署了《防務關系聯合愿景聲明》;2017年,又正式達成了《防務合作行動計劃(2018-2020)》。特別是近幾年來,為增加在南海爭端中的政治籌碼以對抗中國在該地區的維權行動,越南還積極鼓動包括美國、日本、印度在內的域外國家公然介入,蓄意推動南海問題的多邊化和國際化,對南海地區的和平穩定和中越關系的發展大局造成了明顯的消極影響。尤其是在“印太戰略”加快實施的大背景下,美越兩國在安全領域的互動越來越被賦予了特殊含義,雙方安全合作的不斷強化無疑會對南海地區形勢和地緣政治格局產生重大影響,進而損及中國的周邊外交環境和對外政策選擇。
為此,近年來包括中國在內的相關國家均對美越安全合作的進程特別是“印太戰略”下美越安全關系的發展表現出極大關注,很多專家學者也已就此開展了一些較有價值的探討。就目前的情況看,國外學界主要形成了以下幾種較有代表性的論述:一是從越南的戰略需求出發,認為開展與美國的安全合作是越南在南海爭端等問題上“對沖”中國實力優勢的一個可行之策;二是從美國的戰略需求出發,認為加強與越南的安全合作應成為美國推進印太戰略部署進而掌握中美戰略競爭優勢的一個必要選項;三是針對“印太戰略”背景下美越安全合作的前景以及取向,認為持續推進雙方的安全合作已經成為兩國關系發展的“共識”。相比之下,國內學界的研究雖然更多集中于回顧和梳理美越安全合作的歷程,但大多數學者均強調中國崛起是推動兩國加強安全合作的最根本原因,而南海問題則構成了雙方安全關系得以維系和發展的最重要利益交匯點。他們進而認為,美越之間的安全合作將會對中國維護海洋權益產生一系列負面影響,并將妨礙南海爭端的和平解決,損及地區局勢的安全穩定,不過在多方面因素的制約之下,雙方的合作又僅僅屬于一種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的關系,因此難以朝著實質性同盟的方向發展。總體而言,國內外學者的相關論述已經基本涉及了美越安全合作的動因、趨勢以及限度等內容,這些分析對于本文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不過由于時效性等方面的原因,現有研究鮮有涉及“印太戰略”背景下美越安全合作的最新進展,也難以體現“印太戰略”對于雙方安全關系發展所帶來的深刻影響。因此,本文將在系統梳理近年來美越安全合作中的標志性事件和實證性材料的基礎上,對兩國安全關系的發展進程展開一種長時段、多維度的闡釋和分析,進而就其變化趨勢、具體動因以及影響維度作出更為深入的探討,以期能夠對中國在相關問題上的政策選擇提供一些較有價值的參考。
1975年越南戰爭結束后,美國對越南實施了包括貿易禁運、經濟封鎖、武器禁售、旅行禁令等在內的一系列制裁措施,兩國關系因而長期處于停滯和相互隔離的狀態。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格局的終結與國際形勢的變化,為雙方關系的調整與轉圜提供了一個重大歷史機遇。1995年7月,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與越南政府總理武文杰(Vo Van Kiet)共同宣布了美越關系的正常化與外交關系的建立,這為此后兩國在各個領域的合作奠定了基礎。特別是由于南海地區形勢的深刻復雜變化,安全議題在美越兩國關系中的地位開始顯現,雙方高層均表達出推進雙邊安全合作的意愿,兩國間的安全關系也隨之朝著逐漸深入的方向發展。雖然受制于歷史問題、意識形態、南海局勢以及中美關系等因素的影響,美越之間的安全合作在雙邊關系正常化后的很長一段時期并未取得重大進展,且一些合作項目的象征意義也明顯大于實際意義,但是卻為“印太戰略”出臺后雙方安全合作的進一步發展作了重要鋪墊。具體來看,雙邊關系正常化后美越兩國之間開展的安全合作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2000年3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威廉·科恩(William S.Cohen)訪問越南,成為越戰結束后首位到訪越南的美國國防部長。同年11月,克林頓也對越南進行了國事訪問,從而實現了越戰結束后美國總統對越南的首訪。2003年11月,越南時任國防部長范文茶(Pham Van Tra)訪問美國,成為越戰結束后首位訪美的越南國防部長。2005年6月,越南時任總理潘文凱(Phan Van Khai)也訪問美國,成為越戰結束后到訪美國的最高級別越南官員。上述一系列“首訪”釋放出兩國高層致力于打破制約雙邊關系發展的歷史桎梏的強烈信號,也為雙方的軍事和安全合作創造了良好氛圍。此后,通過密集的高層互訪,美越兩國領導人逐漸形成了推進雙邊安全合作的共識,安全議題在兩國關系中的權重和地位也開始顯現。比如2006年6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H.Rumsfeld)到訪越南,并與越南方面探討了加強兩國防務合作的可能性。同年11月,美國時任總統布什出席了在河內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會議并到訪越南。2009年12月,越南時任國防部長馮光青(Phung Quang Thanh)到訪美國,雙方圍繞深化兩軍合作、擴大軍售范圍、南海爭端與中國崛起等問題進行了交流。2010年10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Robert Gates)借參加東盟防長擴大會議之機到訪越南,并與越方就加強兩國安全合作、解決越南戰爭遺留問題等達成了一致。在該年越南擔任東盟輪值主席國期間,美國時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Diane Rodham Clinton)先后兩度訪問越南,向越方表達了提升兩國關系層次的意愿。2012年6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萊昂·帕內塔(Leon Edward Panetta)到訪越南軍港金蘭灣,成為越戰結束后首位訪問金蘭灣的美國國防部長,此訪也被視為美越軍事合作全面升溫的前奏。同年7月,希拉里再次到訪越南,實現了其國務卿任內的第三次訪越,進一步凸顯了越南在美國全球戰略布局中的地位。2013年7月,越南時任國家主席張晉創(Truong Tan Sang)到訪美國,與美國時任總統奧巴馬共同表達了加強兩國國防安全合作、解決越南戰爭遺留問題、發展面向未來的雙邊關系的愿景,此訪標志著兩國“全面伙伴關系”的正式建立,也為此后的美越關系發展及雙邊合作提供了總體框架。2013年12月,美國時任國務卿約翰·克里(John Forbes Kerry)到訪越南,表達了對南海局勢及中國在南海開展維權行動的“關切”,得到越方的積極回應。2014年8月,美國時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丁·鄧普西(Martin Edward Dempsey)到訪越南,實現了自1971年以來美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對越南的首訪,雙方不僅增加了對中國崛起與南海局勢的關注,還尋求將海上安全合作打造為美越安全合作的重要領域。2015年5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阿什頓·卡特(Ashton Carter)訪問越南,并與越方共同簽署了《防務關系聯合愿景聲明》,從而使兩國安全合作再次取得了較大突破。2016年5月,美國時任總統奧巴馬亦到訪越南,并與越南時任國家主席陳大光(Tran Dai Quang)等越方政要共同表達了推進美越國防安全合作特別是海上安全合作的意愿。
2003年11月,美國海軍“范德格里夫特”號導彈護衛艦抵達胡志明市,實現了越戰結束后美國軍艦對越南的首訪。此后,美國海軍艦只頻繁到訪越南港口,兩國間軍事互動水平也隨之明顯提升。2004年7月,美國海軍“柯蒂斯·威爾伯”號導彈驅逐艦到訪峴港,成為越戰結束后美國軍艦對峴港的首訪。2005年3月,美國海軍“加里”號導彈護衛艦到訪胡志明市,“愛國者”號掃雷艦、“救援”號深海打撈與拯救艦則于2006年7月同時到訪該市。2007年7月,美國海軍“金熊”號訓練艦到訪了位于越南北部的海防港,兩艘美國水雷戰艦“愛國者”號和“保護者”號亦于同年11月到訪該港。2008年10月,美國海軍“馬斯廷”號驅逐艦到訪越南。此后在2009年和2010年,越南軍政官員先后受邀考察了停靠于越南外海的美國海軍“約翰·斯坦尼斯”號和“喬治·華盛頓”號航空母艦,并觀摩了上述兩艦在南海的行動。2010年8月,在“喬治·華盛頓”號航空母艦抵達越南外海的同時,美國海軍“麥凱恩”號導彈驅逐艦以“紀念美越關系正常化15周年”為名到訪峴港,并與越南海軍開展了所謂“非戰斗演練”。2011年7月,隸屬于美國海軍第七艦隊的“鐘云”號、“普雷貝爾”號導彈驅逐艦及“哨兵”號救助船到訪峴港,并與越南海軍舉行了交流活動。2012年4月,第七艦隊旗艦“藍嶺”號、驅逐艦“查飛”號、救助船“哨兵”號到訪峴港。2013年4月,“鐘云”號導彈驅逐艦、“救援”號救援船到訪峴港。2014年4月,“麥凱恩”號導彈驅逐艦、“哨兵”號救援船到訪峴港,并與越南海軍掃雷艦舉行了搜救演習。2015年4月,“菲茨杰拉德”號導彈驅逐艦和“沃斯堡”號濱海戰斗艦到訪峴港。2016年9月,“麥凱恩”號導彈驅逐艦再次到訪峴港,并于同年10月與“弗蘭克·凱布爾”號潛艇補給艦共同訪問了金蘭灣。在頻繁開展軍艦外交的同時,美越雙方還通過各類多邊軍事演習加強了軍事交流。比如2002年,越南首次作為觀察員參加了美泰新“金色眼鏡蛇”聯合軍演。2007和2008年,越南又連續兩年派出觀察員參加了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組織的海上合作戰備和訓練演習(Cooperation Afloat Readiness and Training, CARAT)。2012和2016年,越南還先后兩次派出觀察員參加了由美國主導的環太平洋軍事演習(Rim of the Pacific Exercise, RIMPAC)。
2006年12月,布什政府宣布取消對越南出售非殺傷性軍用物資的禁令,意味著美國長期執行的對越武器禁運政策出現了松動跡象。2007年,美國又進而修改了武器貿易條例,允許視情況向越南出售非致命性武器,標志著美越之間的軍事互信得以初步建立。2014年10月,正值越南時任外長范平明(Pham Binh Minh)訪美之際,美國宣布部分解除已經對越南實施數十年之久的武器銷售禁令,“以幫助越南提高保障海上安全的能力”。2016年5月,奧巴馬在訪問越南期間正式宣布,美國將在武器出口“逐筆審議”的前提下全面解除對越南的武器銷售禁令,這被視為美越安全關系發展歷程當中的里程碑事件,標志著兩國的軍事互信水平和防務合作水平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伴隨武器禁運政策的解除,美國逐漸開啟了對越軍售、軍事援助和軍事技術合作的進程,而越南則出于改善本國防務狀況的考量對美國的相關舉措展現出積極態度,并同美方開展了一定程度的軍武合作。比如2008年4月,美國軍火商洛克希德·馬丁公司為越南郵政電信集團(VNPT)制造的通信衛星“越衛1號”(VINASAT-1)成功發射;2012年5月,該公司為越方制造的第二顆通信衛星“越衛2號”(VINASAT-2)亦發射成功。上述兩顆衛星構成了越南衛星發展與應用體系的重要一環,對于維護其國家安全特別是軍事安全具有重要的意義。2010年9月,美國國防部還表示將劃撥專款,幫助越南升級一批老式的UH-1“休伊”直升機。2013年12月,美國時任國務卿克里在訪越期間進而宣布,美國將向越南提供1800萬美元的援助,以“加強本區域的海事安全以及確保航行自由”。
在美越關系正常化后,兩國之間不僅建立起了雙邊安全政策協調和對話機制,還尋求利用各種多邊平臺討論彼此關心的安全議題,為雙方安全合作的持續推進提供了制度支撐。就前者而言,早在2008年10月,美越兩國即建立起部長級年度政治、安全與防務對話機制,截至2016年8月,雙方已利用該機制進行了8次對話;2010年8月,兩國繼而建立了副部長級年度國防政策對話機制,截至2016年10月,雙方已利用該機制進行了7次對話。就后者而言,美越兩國不僅致力于通過東盟防長擴大會議、東盟地區論壇、東亞峰會等東盟機制加強彼此在軍事和安全領域的政策協調,而且積極尋求在香格里拉對話會等多邊機制框架下開展政策對話。值得注意的是,伴隨南海地區局勢的逐漸升溫和中國崛起進程的持續加快,特別是針對中國南海維權行動和島礁建設工程的不斷推進,涉及中國崛起和南海局勢的相關議題開始逐漸成為美越兩國利用雙邊或多邊機制協調彼此安全政策時的重點關切。比如在2010年7月舉行的第17屆東盟地區論壇上,擔任東盟輪值主席國的越南就曾竭力推動將南海問題納入論壇議程,而與會的美國時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則借機針對該問題表達了立場,聲稱“與所有國家一樣,美國在航行自由問題、對亞洲海洋公域的準入、在南海地區尊重國際法等方面擁有國家利益”。此外在2010年8月舉行的首次國防政策對話會上,美越雙方也專門圍繞所謂“中國軍事現代化問題”交換了意見。而在2013年10月舉行的第4次國防政策對話會上,雙方進而表達了“在尊重國際法原則基礎上以和平方式解決東亞和東南亞各國之間海上領土主權爭端”的共同立場,并表示希望中國與東盟各成員國盡快簽署“南海行為準則”。2016年8月,在“南海仲裁案”結果公布不久舉行的第8次政治、安全與防務對話上,美越雙方又繼續針對南海局勢、《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及其相關條文的適用性等問題交換了意見。
以美越雙邊關系正常化后逐步開展的軍事和安全合作為基礎,在特朗普政府上臺伊始,越南即表現出進一步強化美越安全關系、深化兩國防務合作的政策意愿。2017年5月,越南時任政府總理阮春福(Nguyen Xuan Phuc)訪問美國,成為特朗普上任總統后首位訪美的東盟國家領導人;同年8月,越南時任國防部長吳春歷(Ngo Xuan Lich)也正式訪問了美國。這些訪問釋放出越南希望深化與美國的全面伙伴關系、積極參與美國對外戰略布局的信號,也為美越安全關系的繼續深入發展創造了條件。伴隨“印太戰略”的出臺,美國領導人多次到訪越南或在香格里拉對話會、東盟防長擴大會議等國際場合與越方領導人會晤,向越南方面宣傳、解釋“印太戰略”的具體內涵與核心概念,并就“印太戰略”下美越開展安全合作的具體事項深入交換意見,得到了越南領導層的積極響應。在此背景下,美越兩國愈益重視并加快推動雙方在軍事和安全合作領域取得更大的實質性進展,開始將美國航母訪問越南、加大對越援助力度等重要事項提上了雙方關系的議程,使得美越安全關系實現了諸多歷史性的突破。具體而言,特朗普政府時期美越之間的軍事和安全合作在以下幾方面呈現一些突出的進展:
在2017年5月阮春福訪美時與美方發布的聯合聲明中,雙方共同表達了在2011年《防務合作備忘錄》、2015年《防務關系聯合愿景聲明》的基礎上進一步開展防務合作的意愿,越南希望從美國獲得包括“漢密爾頓”級海岸警衛隊巡邏艦在內的更多武器裝備,以增強其國防實力和海上執法能力,同時雙方還探討了美國航母訪問越南港口的可能性以及深化美越海軍合作的相關事宜,并強調兩國將在南海問題上加強協調與合作。在2017年8月吳春歷訪美時,亦與馬蒂斯共同表達了加強美越國防合作特別是海上安全合作的愿望,進一步明確美國航母會在技術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訪問越南,并再次重申兩國將就南海“航行自由”加強合作。特別是在2017年11月特朗普出席亞太經合組織工商領導人峰會后與越南時任國家主席陳大光的會晤中,雙方又進一步商定了旨在加強兩國防務關系的《防務合作行動計劃(2018-2020)》,從而為今后的美越安全合作確立了更為清晰的框架。2018年1月,馬蒂斯正式訪問越南,除高調宣布“卡爾·文森”號航母將于同年3月訪問越南峴港外,還重點向越南政要介紹了2018年美國《國防戰略概要》的相關內容以及該報告對于越南的戰略定位。2018年7月,美國時任國務卿邁克·蓬佩奧(Mike Pompeo)首訪越南,這成為其東南亞之行的第一站。2018年10月,馬蒂斯再次對越南進行了工作訪問,這也是美國國防部長一年內對越南進行的第二次訪問,在美越關系的發展歷程中前所未有,很大程度上凸顯了越南在美國“印太戰略”布局中的重要地位。2019年11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馬克·埃斯珀(Mark Esper)亦首訪越南,與越方領導人共同探討了美越安全合作的現狀,并再次呼吁雙方持續推進《防務合作備忘錄》《防務關系聯合愿景聲明》《防務合作行動計劃(2018-2020年)》中的各項防務合作內容。2020年5月,阮春福與特朗普通電話,雙方對于美越兩國在政治、外交、國防安全、解決越南戰爭遺留問題等方面的合作進展表示肯定,并一致同意以建交25周年為契機進一步深化兩國的全面合作關系。2020年10月,蓬佩奧以“紀念越美建交25周年”為名再次到訪越南,并分別與阮春福、范平明等舉行了會談。2020年11月,美國時任國家安全顧問奧布萊恩到訪越南,在與阮春福、范平明、吳春歷等越方政要舉行會談后,奧布萊恩宣稱“越美關系‘非常牢固’,并且今后‘只會更加牢固’”。可見,在特朗普政府高調推進“印太戰略”的背景下,美越關系不僅通過密集的高層互動實現了迅速升溫,而且進一步凸顯了雙邊安全合作的重要地位。
基于加快推進“印太戰略”實施的政策考量,在奧巴馬政府全面解除對越武器禁運的基礎上,特朗普政府顯著加大了對越軍售和軍援的力度,并積極通過直接商業銷售(Direct Commercial Sales, DCS)和外國軍事融資計劃(Foreign Military Financing, FMF)等渠道為越南的國防建設提供武器裝備和資金支持。來自美國國務院的數據顯示,在2015~2019財年間,美國國務院授權通過直接商業銷售方式向越南出售了價值達5286萬美元的軍事裝備;與此同時,在2016~2019財年間,越南還通過美國的外國軍事融資計劃獲得了后者提供的超過1.5億美元的各類安全援助。2017年5月,美國通過外國軍事融資計劃將退役的“漢密爾頓”級海岸警衛隊巡邏艦“摩根索”號無償移交給越南,該巡邏艦已經成為當前越南海岸警衛隊編制中噸位最大的執法船。2019年11月,埃斯珀在訪問越南時又宣布,美國將把第二艘“漢密爾頓”級巡邏艦移交越南,以“增強越南的海上執法和搜救能力”。此外,美國還通過外國軍事融資計劃出資采購了24艘“金屬鯊魚”型快速巡邏艇,其中18艘已于2019年4月前交付越南,最后6艘也于2020年5月正式交付。2019年5月,美國國防部宣布將向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和越南四國出售總價值達4793萬美元的34架“掃描鷹”(Scan Eagle)無人機,越南將獲得其中的6架。除不斷加大對越軍售力度外,近年來特朗普政府還通過其他一些形式為越南的國防力量建設提供了大量的資金支持。同樣來自美國國務院的一份數據顯示,在2016~2020財年間,越南方面通過美國東南亞海事安全倡議(SAMSI)下屬的外國軍事融資賬戶獲得了2000萬美元的資金,美國國防部還通過印度洋-太平洋海事安全倡議向越南提供了約1000萬美元的額外援助,以幫助越南增強所謂的“海域態勢感知能力”。
在近年來的美越安全關系發展進程中,以軍事外交和聯合軍演為主要形式的實質性軍事交流活動的重要性迅速上升,使得美越兩國的安全合作取得了堪稱歷史性的突破。在軍事外交層面,由美國海軍“科羅納多”號瀕海戰斗艦、“救援”號救援艦組成的艦艇編隊于2017年7月實現了對金蘭灣的訪問。不過在“印太戰略”的背景之下,雙方顯然已經不再滿足于以美國海軍驅逐艦、護衛艦等訪問越南港口為主要形式的“軍艦外交”,而是在此基礎上積極推進美國航母訪問越南的計劃。在兩國領導人共同推動下,由美國海軍“卡爾·文森”號航空母艦、“尚普蘭湖”號導彈巡洋艦、“韋恩·梅耶”號導彈驅逐艦組成的艦艇編隊于2018年3月5日抵達峴港,對越南進行了為期4天的訪問。由于此次交流是越南戰爭后美國航母首次訪問越南,因此對于美越安全關系的發展無疑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義。而且在2020年3月5日,美國海軍“西奧多·羅斯福”號航空母艦、“邦克山”號導彈巡洋艦又再次到訪了越南峴港。與此同時,美越雙方還積極借助環太平洋軍事演習、“海貓”多國聯合軍事演習、東盟-美國海上聯合軍事演習(ASEAN-U.S.Maritime Exercise, AUMX)等開展了一系列實質性的軍事交流活動。比如在先后兩次派出觀察員進行觀摩之后,越南于2018年首次受邀參加了環太平洋軍事演習,這成為美越安全關系發展進程中的又一歷史性突破。2019年8月,越南還受邀參加了由美國主導的“海貓”多國聯合軍演,美方則派出了海軍第7驅逐艦中隊、P-8A 反潛巡邏機、美國海岸警衛隊參加了此次演習。2019年9月,東盟-美國海上聯合軍事演習在泰國灣海域舉行,作為雙方開展的首次聯合軍演,包括越南在內的所有東盟國家均參與其中。
越南駐美大使何金玉(Ha Kim Ngoc)認為,越美兩國的防務合作不僅限于雙邊合作,而且包括多邊合作,雙方應在東盟國防部長擴大會議、美國與東盟國防部長會議、香格里拉對話會議等多邊機制中保持協調配合。在“印太戰略”的背景之下,近年來美越雙方均充分利用了此前建立起的部長級年度政治、安全與防務對話機制和副部長級年度國防政策對話機制,進一步加強了彼此間的安全對話和政策協調。比如在2017年的國防政策對話會上,雙方一致同意將解決越南戰爭遺留問題作為推進兩國安全合作的切入點。而在2018年的國防政策對話會上,又進一步明確了兩國在解決越南戰爭遺留問題、聯合國維和行動、災難救助等方面的防務合作計劃,并同意在2020年越南擔任東盟輪值主席國期間繼續加強在安全領域的協調配合。在2019年的政治、安全與防務對話會上,雙方也一致肯定兩國關系及現有合作的進展,并進一步加強了在南海問題、防務合作、解決越南戰爭遺留問題等方面的立場協調。而在2020年以視頻形式召開的國防政策對話會上,雙方繼而一致同意繼續加強兩國的防務及海事安全合作。與此同時,兩國還充分利用了各種多邊機制和對話平臺加強彼此在防務和安全領域的政策協調。比如在2017年第16屆香格里拉對話會上,馬蒂斯利用南海問題攻擊中國,其污蔑中國為“南海國際規范和亞太地區秩序的威脅”的論調得到越南方面的積極支持,出席香格里拉對話會的越南代表團團長、越南國防部國防戰略研究院院長阮德海中將表示,美國與東盟各國已就地區安全重要問題達成共識,東盟高度評價美國在該地區的作用。在2018年第17屆香格里拉對話會期間,吳春歷又專門與馬蒂斯舉行了會談,進一步明確兩國將加大在國防工業等領域的合作力度。而在2019年第18屆香格里拉對話會期間,吳春歷還與時任美國代理國防部長帕特里克·沙納漢(Patrick Shanahan)舉行了會談,并就美國“印太戰略”實施中的相關重要事項達成了廣泛共識。除此之外,近年來兩國還充分利用東盟國防部長擴大會議、美國與東盟國防部長會議、東盟地區論壇等多邊平臺加強安全對話,從而推進了雙方安全關系的進一步深入發展。特別是在2020年9月東亞合作系列外長會上,蓬佩奧不僅利用南海問題對中國進行無端攻擊,還敦促東盟國家在南海問題上對中國采取“聯合行動”,此舉得到越南方面的積極回應,聲稱“東南亞國家希望美國在維護南中國海和平中發揮作用”。
如前所述,自雙邊關系正常化以來,美越兩國的軍事和安全合作處于一個不斷強化的過程之中。特別是在特朗普政府強力推進“印太戰略”的背景之下,美國希望將越南打造為其戰略布局中的關鍵合作伙伴,越南則對此表現出積極的歡迎態度,并主動尋求與美國開展多種形式的安全合作。總的來看,美越安全關系的質量與水平在“印太戰略”出臺后的短時間內已經實現了顯著提升,兩國在軍事和安全領域所開展的相關合作項目也較以往更加富有實質性。如果從當前國際戰略形勢的突出變化、美國“印太戰略”文件的相關表述以及美越兩國對海上安全合作的高度重視等多個視角進行分析的話,不難發現對于中國崛起的共同關切以及在南海爭端中的利益契合,構成了雙方進一步加強軍事和安全合作的根本驅動因素。換句話說,對于中國崛起的共同憂慮為美越安全關系的發展提供了主要動因,而南海問題又成為其中重要的利益契合點,正是這兩大因素的相互疊加,使得美越安全合作不斷深入發展。
在《注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一書中,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曾經借助“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揭示了中美兩國日益凸顯的結構性矛盾,并認為這種因國家實力變動導致的矛盾將會成為中美沖突的根源。同樣,對于“印太戰略”下美越安全關系發展變化的分析,也應當根植于中美結構性矛盾的理解和把握,因為對于美國而言,正是中國的崛起挑戰了它在世界范圍內的主導地位和國際影響力。在它看來,伴隨中國實力的持續累積,亞太地區秩序將有可能不再為美國所主導,因此必然會對中國的崛起持抵制態度,也必然會采取各種手段阻止中國的崛起。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印太戰略”無非是特朗普政府在中美結構性矛盾下所推出的旨在遏制中國的一個戰略。正如其《印太戰略報告》所宣稱的,美國將通過做好準備(preparedness)、加強伙伴關系(partnerships)和促進區域網絡化(promotion of a networked region),全面整合印太地區戰略資源,不斷深化與越南等國的安全關系,持續推進南海“航行自由”行動(Freedom of Navigation, FON),以達到聯合相關國家共同遏制中國的目的。
與中美兩個大國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不同,越南對于中國崛起所表現出來的擔憂,主要是集中在南海問題上。長期以來,越南借助地緣優勢侵占了大量南海島礁,成為在南海爭端當中侵占島礁與海域最多的國家。除非法占據了29個南沙島礁之外,越南還對整個西沙群島、南沙群島提出了所謂“主權訴求”,并以此為基礎大力發展海洋經濟,為本國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收益。雖然由于海上行動能力的局限,中國曾在較長一段時期內無法有效制止越南在南海地區的擴張行徑,但是隨著綜合國力的持續提升,目前中國在南海的軍事力量和執法力量都得到了顯著增強,海上維權的力度也正處于持續加大之中,這就使得越南長期所奉行的南海擴張策略已經難以為繼。正是在此背景之下,近年來越南進行了相關政策的調整,一方面積極謀求美、日、印等域外國家的介入,以此增加本國在南海爭端中的政治籌碼,另一方面則主動尋求與美國加強安全合作,以此提升國防實力,緩解本國在南海問題上的軍事壓力。
關于美國強化與越南安全關系的戰略意圖,一些美國學者主要是基于遏制中國的戰略考量,將美越關系視為東南亞戰略的理想切入點,認為美國可將“印太戰略”的基本原則與越南在南海問題上的強硬立場聯系起來,通過強化雙方的安全合作達到牽制中國的目的。實際上在“印太戰略”之下,美國政府之所以選擇將越南作為理想的合作伙伴,不斷加強和提升與越南的安全關系,除了上述遏制中國崛起的根本考量之外,還是對中越關系發展現狀、東南亞地緣戰略形勢以及越南經濟社會需求等方面因素進行綜合考量的結果。
首先,冷戰后中越兩國關系發展并不順暢,特別是在南海問題上矛盾重重。熟悉中越關系史的人們都知道,早在1988年時,兩國就曾因為南海問題爆發過“3·14”海戰(又稱南沙海戰、赤瓜礁海戰)。到了2014年5月初,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所屬的“海洋石油981”深水鉆井平臺在西沙群島中建島附近海域開展鉆探作業時,遭到越南方面的強力阻撓,期間越南政府還縱容其國內發生的反華游行示威,導致數千名不法分子對中國企業進行了嚴重的打砸搶燒,使得在越中國公民的生命財產安全遭受嚴重威脅。而在2019年下半年,雙方船只又在南沙群島萬安灘海域發生了激烈對峙,使得中越兩國關系再度經歷了一次重大的考驗。作為南海擴張政策的直接受益者,越南長期獲益于非法開發南海海洋資源所帶來的經濟紅利,因此面對近年來中國逐步加強在南海地區開展島礁建設、資源開發和海上維權行動,越南表現出了強硬對抗的姿態,除直接與中方船只進行海上對峙外,還頻頻借助“南海問題國際化策略”彌補本國在海上力量方面的相對弱勢。對于美國而言,在中越南海爭端無法在短期內得到解決的情況下,利用中越關系矛盾加強美越安全合作便具有了現實的可能性。
其次,借“南海仲裁案”攪亂南海局勢的企圖未果,美國希望以越南取而代之。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Rodrigo Duterte)上臺后,基本放棄了阿基諾三世(Benigno Simeon Cojuangco Aquino III)政府時期“聯美抗華”的對外政策,通過主動尋求改善與中國的關系,在中美之間開展了近乎平衡的“等距離外交”。上臺伊始,杜特爾特便明確否定了借助“南海仲裁案”對華施壓的可能性,甚至表示執行該仲裁決定“可能會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時任外交部長小佩爾費克多·亞賽(Perfecto Yasay Jr.)也曾明確表示,不論“南海仲裁案”的結果如何,菲律賓政府都不會發表挑釁性的聲明。在此基礎上,杜特爾特政府堅持“不在東盟討論仲裁裁決”的立場,實際上是將“仲裁案”移出了菲律賓的對外政策議程,這就使得美國希望借此攪亂南海局勢的企圖已然無法實現。特別是在雙邊關系層面,雖然杜特爾特政府對于1998年簽署的《訪問部隊協議》從2020年2月“威脅終止”經歷了三次“暫停終止”后最終還是于2021年7月確認“放棄終止”,但圍繞該協議所產生的齟齬畢竟對美菲兩國關系造成了沖擊,并且對美國在東南亞地區的戰略部署產生了不利影響。在此情況下,短期內菲律賓顯然已經難以成為美國攪動南海局勢的有力幫手,而加強和提升與越南的安全關系則因此成為了一個最佳替代之選。
最后,加強與越南之間的安全合作,能夠為美國帶來極為可觀的軍火收益。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生產的武器裝備出現質量下降甚至“供不應求”的狀況,因此越南開始積極拓展武器進口的渠道,并逐步加大了從美國購買武器裝備的力度。實際上,近年來越南之所以主動尋求與美國開展安全合作,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希望從美國獲取更多的軍事裝備,以增強本國的國防能力和海上行動能力,增加在南海爭端中與中國對抗的資本。2016年5月,奧巴馬宣布美國全面解除對越武器銷售禁令的決定得到越方政要的熱烈歡迎,而阮春福在2017年5月訪美時,也向美方領導人表達了采購更多美國武器裝備的意愿。就近幾年的情況看,特朗普政府已經通過直接商業銷售和外國軍事融資計劃等多種渠道,為越南提供了大量先進的武器裝備。顯然,對于積極推進“印太戰略”的美國而言,不斷強化與越南之間的安全合作,無疑會為美國的軍火生產商創造更多來自越南的采購訂單,而且兩國的武器交易所產生的示范效應也將會幫助美國軍火商在東南亞地區占領更為龐大的軍火市場。
對于越南選擇強化與美國的安全關系,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會是奇怪和不解,因為當年美國發動的戰爭畢竟是給越南造成了巨大的創傷。時至今日,那場戰爭依然是許多越南人記憶中揮之不去的陰影,越南社會也依然遭受著各種戰爭遺留問題的折磨。但是,近年來越南卻在著力開展與昔日敵人的軍事和防務合作,并積極尋求在美國“印太戰略”實施中進一步提升兩國安全合作的水平。就目前的情況看,在共同應對中國崛起的“聯動效應”之下,越南之所以選擇繼續強化與美國的安全關系,主要是與以下幾個方面的政策考量密切相關:
其一,維護在南海地區所獲取的現實利益,是越南尋求加強美越安全合作的首要動機。多年以來,除非法占據大量南海島礁外,越南還不顧中國反對,廣泛招攬外國石油公司勘探和開采油氣資源。據統計,越南在南海開展的這種“盜油搶氣”行為已成為其經濟社會發展的首要支柱,“占其國民生產總值的30%,不僅使其賺取了大筆外匯,也支撐著其每年7%的GDP增長”,其中在2006~2015年間,僅越南國家油氣集團(PVN)便為其國家財政提供了20%~25%的年均貢獻率。特別是近幾年來,由于其近海區塊的油氣資源呈現枯竭趨勢,越南又進而加大了在“九段線”以內海域勘探和開采油氣資源的力度。但是隨著中國軍事力量和海上執法力量的增強,越南長期所奉行的憑借有利地理位置搶先占領南海島礁、搶先開采南海資源的政策已經難以為繼,其在南海地區的所謂地緣優勢也正在逐漸消失。特別是在2012年中共十八大提出“建設海洋強國”概念和“堅決維護國家海洋權益”的目標之后,中國積極開啟了踐行“海洋強國戰略”的步伐,并且進一步加強了海上執法力量建設和島礁基礎設施建設,這使得綜合國力、軍事實力處于弱勢地位的越南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其國內甚至出現了“一旦中國的實力足夠強大,必然會以軍事手段一一收回被越南非法侵占的南海島礁”的廣泛憂慮。在此背景下,維持對南海相關島礁的非法占據,延續對南海海洋資源的非法開發,顯然成為越南對外政策的優先目標之一。特別是在美國大力推進“印太戰略”的新形勢下,作為“安全尋求者”(Security Seeker)的越南有著充分的理由進一步加強與美國的軍事和安全合作,以求增強本國在南海爭端中的政治籌碼和對抗實力。
其二,通過強化美越安全關系,試圖彌補東盟各國在南海爭端中“共同立場”的缺乏。南海問題是中國與東南亞地區各聲索國之間的雙邊問題,原本應在雙邊外交的框架下協商解決,但是包括越南在內的一些國家出于各種利益考慮,往往傾向于將東盟作為本國在南海爭端中的“保護傘”,并熱衷于推動東盟成員國形成關于南海問題的所謂“共同立場”。不過,并非所有的東盟成員國都與中國存在海洋爭端,它們對于南海問題的是非曲直也不可能持有完全相同的立場,更何況這些成員國與中國的關系也有著“遠近親疏”的差異。在2012年7月召開的東盟外長會議上,主辦國柬埔寨就曾與越南、菲律賓在南海問題上出現重大分歧,致使此次會議最終沒有發表聯合聲明,這在東盟歷史上尚屬首次。盡管在此次會議后,被視為東盟“領頭羊”和“天然領導者”的印度尼西亞在各成員國間展開了積極的“穿梭外交”,并通過指導東盟解決南海問題的“六點原則”緩解了東盟國家間的立場分歧,但這一事件的發生畢竟已經凸顯出南海問題當事方與非當事方達成所謂“共同立場”的難點之所在。另外,在杜特爾特政府成立后,原本在南海爭端中持激進立場的菲律賓也進行了對華政策調整,因“南海仲裁案”而陷入低谷的中菲關系逐漸得到改善,兩國已于2017年5月正式建立起南海問題雙邊磋商機制(BCM),標志著中菲之間的南海爭議又回到了雙邊磋商的軌道。特別是近些年以來,秉持“親、誠、惠、容”理念的中國周邊外交正在迅速推進,堅持“共建共享”原則的“一帶一路”倡議也在加快落實,中國的國際影響力和國際話語權已經得到了顯著提升。在國際和地區問題中,包括南海聲索國在內的東盟國家相較以往更愿意傾聽中國的聲音,東盟各國就南海問題形成所謂“共同立場”的可能性也在更趨減小。在這種情況之下,越南顯然更希望借助美越安全關系的強化,彌補東盟在南海爭端中“共同立場”的缺乏。
其三,通過加強與美國的安全合作,還可以換取美方對于戰爭遺留問題的關注和解決。在越南戰爭中,美軍曾廣泛使用落葉劑等化學武器,由此造成的二惡英污染使大批越南民眾深受其害,不少人一直飽受遺傳病的折磨,此外戰爭遺留的未爆炸彈藥也持續困擾著越南社會。據統計,目前已有超過300萬越南人被美軍投放的二惡英橙劑毒害,數十萬越南民眾因戰爭遺留的爆炸物而傷亡。但是,解決戰爭遺留問題需要龐大的資金投入,相關治理項目的施工周期也都比較長,比如僅對越南峴港國際機場32.4公頃的落葉劑污染土地進行的綜合治理,即已耗時6年、耗資1.1億美元;而越南邊和機場二惡英污染治理工程(一期)項目,則預計需要耗時10年、耗資3.9億美元。在此情形下,財政狀況不佳、技術力量有限的越南希望通過配合美國的“印太戰略”,提高它對越南戰爭遺留問題的關注程度和解決力度,促使它為受害者提供更多的戰爭補償,這也構成了其選擇強化與美國安全關系的原因之一。
綜合各方面情況看,“印太戰略”下的美越安全關系主要是一種圍繞東亞地緣政治形勢變化而形成的相互利用關系,還遠未達到軍事同盟關系的標準或者程度。除了《防務合作備忘錄》《防務關系聯合愿景聲明》《防務合作行動計劃(2018-2020)》等具體的防務合作指導性文件外,美越兩國至今并未簽署任何帶有同盟條約性質的政治文件。而在國防部出臺的《印太戰略報告》中,美國也僅是將越南定位為“東南亞地區的合作伙伴”,并沒有表現出要將美越關系提升為雙邊軍事同盟關系的意愿。另外根據2019年越南《國防白皮書》的表述,迄今越南依然堅持不參加軍事聯盟、不允許外國在越建立軍事基地的原則,這就在很大程度上預示了美越安全關系未來發展的限度。不過,在“印太戰略”加快實施的大背景下,美越之間的安全合作畢竟已經出現了一些重大的變化,這些變化也必然會對南海地區形勢和地緣政治格局產生重大的沖擊,進而影響到中國的周邊外交環境和對外政策選擇。具體而言,“印太戰略”下美越安全合作的持續強化至少會對中國產生以下幾方面的負面影響:
2002年11月4日,中國與東盟各國共同簽署了《南海各方行為宣言》(DOC),明確了在各方協商一致的基礎上制定“南海行為準則”(COC)的目標。長期以來,中國一直堅持將DOC精神作為管控南海爭端的可行之道,在堅定維護本國海洋權益的同時,努力維持地區局勢的和平穩定,并通過持續深化與東盟國家的務實合作,不斷提升域內國家的政治互信水平,致力于“把南海建設成為造福地區各國的和平、友誼與合作之海”。在中國與東盟國家的共同努力下,目前南海地區局勢已經實現了總體穩定,中國與菲律賓、馬來西亞相繼建立起海上問題雙邊磋商機制,與文萊之間也就解決南海問題的“雙軌思路”達成了重要共識。特別是COC談判現已取得關鍵進展,“南海行為準則”單一磋商文本草案的第一輪審讀已經提前完成,這就為南海問題的疏解和管控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但是伴隨“印太戰略”的加速推進,美國更加重視以軍事力量介入南海爭端,不僅繼續強化了在南海地區的軍事存在,而且顯著增加了在南海海域進行所謂“航行自由”行動的次數。在這一過程中,美國全面加強了與越南在武器援助、軍艦外交、聯合軍演、安全對話等方面的防務合作,不斷鼓動越南在南海挑起針對中國的單邊行動,支持越南以強硬手段對抗中國的海洋維權與海上執法。越南則展現出積極配合美國“印太戰略”的姿態,除兩度邀請美國航母訪問本國港口外,還公開通過外交渠道表達了對美國在南海海域開展“航行自由”行動的歡迎。可以預見,美越安全關系的發展必定會在很大程度上對南海問題磋商和談判進程產生嚴重干擾,而且在這種“示范作用”影響之下,也不排除在南海聲索國之間形成所謂的“連鎖效應”,為“南海行為準則”的最終達成設置一些新的障礙。
2018年10月召開的越共十二屆八中全會通過了關于“至2030年越南海洋經濟可持續發展戰略及2045年展望”的36-NQ/TW號決議,強調越南不僅要繼續“堅決、堅持不懈地捍衛國家主權和海上合法權益”,還要在海洋經濟發展、海洋文化培育、海洋生態保護、海洋污染治理等多個方面取得實質性突破,以確保其能夠通過海洋強國戰略成為“靠海致富、可持續發展、繁榮和安全的國家”。以此為指導,越南國家油氣集團進而制定了在2019年和2020年各增加1500萬噸石油儲量的計劃。鑒于近年來越南近海的油氣資源已出現枯竭勢頭,因此完成相關石油增產計劃的關鍵,就是要在“九段線”以內的海域尋找更多可供長期開采的油氣田。不過這種做法必定會損及中越關系的大局,妨害兩國既有的合作進程,更何況面對中國不斷增強的海空軍事力量和海上執法力量,越南的謀求也將很難有效落實。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印太戰略”下美越安全關系的不斷強化,美國為越南“撐腰打氣”的做法又無疑會刺激越南在南海爭端中的戰略野心和對決心態,而且極容易使其出現戰略誤判,進而在南海地區采取更為激進的對抗行動。在2019年下半年發生的萬安灘事件中,越南方面就已展現出強硬對抗的姿態,除廣泛調集船只與中國對峙外,還高調宣布延長在萬安灘海域部署的“白龍5號”(Hakuryu-5)鉆井平臺的工作時間。甚至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Nguyen Phu Trong)亦就此公開表態,“凡是涉及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任何事情,我們決不能做任何讓步”。與此同時,越南官方還鼓勵本國漁民挑戰中方制定的“南海伏季休漁制度”,并公開支持他們進入“九段線”以內海域進行捕撈作業。可以想見,伴隨美越安全關系的強化,今后越南將有可能會在“九段線”以內海域冒險推動相關的資源開發計劃,并繼續通過海軍、海警、海上民兵、武裝漁船等阻撓中國的海上維權行動;另外越南也極有可能會對中國在相關海域的油氣勘探和漁業活動進行阻撓,并不惜再次與中國發生艦船對峙和海上沖突。在此情勢下,中國在南海開展維權行動的難度和成本肯定會明顯提高,南海海洋權益甚至可能再次面臨被進一步侵蝕的風險。
毋庸諱言,“印太戰略”下美越安全合作的持續強化,已經向外界釋放出了以下五種非常明確的信號:其一,美國堅持將南海問題作為牽制中國的“戰略抓手”,因此當前南海局勢的“降溫”并不符合美國的利益;其二,美國致力于尋求將越南打造為加快實施“印太戰略”的“新幫手”以及它深度介入南海爭端的“代理人”;其三,美國將持續加大以軍事力量介入南海爭端的力度,并充分利用美越雙邊安全合作以及在南海海域的“航行自由”行動為越南站臺,試圖在該地區挑起中越兩國的矛盾和沖突;其四,越南無意在DOC框架下以雙邊談判的形式和平解決南海問題,也并不樂見COC的最終達成,相反它更傾向于在南海爭端中“聯美制華”,并熱衷于借助域外大國的支持采取單邊行動謀取現實利益;其五,未來美國將越發借重與越南的安全合作,加快在該地區軍事滲透的步伐,而且極有可能會尋機提出在越設置軍事設施、建立軍事基地的意向,美軍重返金蘭灣的問題也可能再次被提上美越兩國關系的議程。顯然,上述這些信號不僅會使中國面臨新的挑戰和地緣政治風險,也將在根本上不利于南海地區局勢的長期和平穩定。
在美國的強力推動和越南的積極配合下,近年來兩國在安全領域的合作取得了一些顯著的進展,雙方謀求在南海問題上共同牽制中國的互動模式也已然初步成型,這就使得中國的周邊安全環境面臨一種新的嚴峻考驗。特別是在“印太戰略”加快實施的背景下,美越兩國的軍事和防務合作呈現持續加強的態勢,雙方安全關系的不斷深化無疑會對南海地區形勢和地緣政治格局產生重大的影響。2020年是美越關系正常化25周年,而且正值越南擔任東盟輪值主席國和聯合國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的特殊年份,這既為美越雙邊關系從“全面伙伴關系”升級為“戰略伙伴關系”提供了契機,也在客觀上為美越兩國共同針對中國發起某種直接而且重大的挑戰創造了有利條件。值得注意的是,在2020年6月越南以輪值主席國身份組織召開的第36屆東盟峰會的主席聲明中,涉及南海問題的相關內容不出意外占據了相當篇幅,其中不僅繼續表達了對于中國在南海開展的島礁建設活動的所謂“關切”,而且進一步強調了“南海航行和飛越自由”的重要性,體現出與美國“印太戰略”理念較高的契合度。2020年7月,美國國務院發布題為《美國對中國在南中國海海事索求的立場》的聲明,公然宣稱中國“對南中國海大多數地區離岸資源的索求完全不合法,與其為控制這些資源采取的霸道行為如出一轍”,而美國將“支持我們的東南亞盟國和伙伴保護各自對離岸資源擁有的主權,尊重他們根據國際法擁有的權利和義務”“支持國際社會捍衛海上自由和尊重主權,拒不接受在南中國海或更廣泛的地區推行‘強權即公理’的任何行為”。針對上述聲明,越南外交部發言人公開回應,“越方歡迎各國在東海問題上符合國際法的立場”,并“希望各國為維護東海和平、穩定與合作,根據國際法通過對話和其他和平措施解決爭端作出努力和貢獻”。這些措辭不僅反映出美越兩國利用南海問題共同針對中國的政治圖謀,也在客觀上為繼續推進美越安全合作提供了新的話語體系。
必須承認,“印太戰略”下美越安全關系的發展是雙方“互取戰略所需”的結果,本質上體現的是兩國對于中國崛起的共同關切乃至聯合應對。可以想見,在中國崛起已成既定事實的情況之下,美越之間的安全合作也將朝著更加“常態化”的方向發展,這也意味著中國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時期內,將不得不需要統籌應對來自美越兩國的共同挑戰。尤其需要看到的是,盡管拜登上任之后美國新一屆政府的南中國海政策尚未完全明晰,但它顯然并未改變對華戰略競爭的既有方向,也未放棄以“印太架構”制衡中國崛起的戰略路徑。實際上,從美國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2021年4月通過所謂《戰略競爭法案》以及商業、科學和運輸委員會2021年5月通過所謂《無盡前沿法案》等一系列動作來看,美國對華戰略競爭的態勢極有可能會不斷延續甚至進一步拓展。與此相適應,在拜登政府上臺后不久,越南政府副總理范平明便于2021年2月與美國新任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通電話,雙方共同表達了在全面伙伴關系框架下推進兩國全方位務實合作的意愿。考慮到特朗普政府竭力推進“印太戰略”而造成的強大“慣性”,今后美越兩國進一步加強安全合作肯定會成為大勢所趨,特別是在中美關系仍舊缺乏轉圜跡象的情勢下,美越兩國在南海問題上共同對抗中國的可能性也將有增無減,這毫無疑問會對該地區形勢和地緣政治格局產生重大的影響。
注釋:
①參見:《美國助理國務卿:奧巴馬時期的亞太再平衡戰略已結束》(http://www.guancha.cn/america/2017_03_15_398864.shtml)。
②參見The White House: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at APEC CEO Summit/Da Nang,Vietnam(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apec-ceo-summit-da-nang-vietnam/)。
③參見The White House: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
④參見U.S.Department of Defense: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
⑤參見U.S.Department of Defense:Indo-Pacific Stra-tegy Report:preparedness,partnerships,and promoting a networked region(https://media.defense.gov/2019/Jul/01/2002152311/-1/-1/1/DEPARTMENT-OF-DEFENSE-INDO-PACIFIC-STRATEGY-REPORT-2019.PDF)。
⑥參見U.S.Department of State:A free and open Indo-Pacific:advancing a shared vision(https://www.state.gov/wp-content/uploads/2019/11/Free-and-Open-Indo-Pacif-ic-4Nov2019.pdf)。
⑦參見The RAND Corporation:The United States and Asia:toward a new U.S.strategy and force posture(https://www.rand.org/pubs/monograph_reports/MR1315.html#download)。
⑧參見U.S.Department of Defense: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Report 2010(https://archive.defense.gov/qdr/QDR%20as%20of%2029JAN10%201600.pdf)。
⑨參見U.S.Department of Defense: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2014(https://archive.defense.gov/pubs/2014_quadrennial_defense_review.pdf)。
⑩參見U.S.Department of State:U.S.Relations with Vietnam(http://www.state.gov/u-s-relations-with-vietna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