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焚
我第一次看見說書人是在這個小城里。在城隍廟月臺下面,他放一張短腿板桌,周圍——前面和兩旁,放幾條板凳。他是個中年人,穿一件藍布長衫,臉很黃、很瘦。他有一把折扇——黑色的扇面已經(jīng)很破了,一塊驚堂木——又叫做醒木,一個收錢用的小笸(pǒ)籮,這便是他的一切。桌子和板凳是他向廟里租來的。他說武松在景陽崗打虎,說李逵從酒樓上跳下去,說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與扈(hù)家莊。他的聲音不高,并且時常咳嗽,但是很清楚。有時候他要學魯智深大吼、嘍啰們吶喊。他用折扇表演打、刺、砍、劈的動作,說到關鍵處把驚堂木一拍,聽書的人每次給他一個或兩個制錢。
這無疑是一種“賤業(yè)”。我不知道別人對于這種職業(yè)抱的態(tài)度,但是如果有人叫我填志愿書,即使現(xiàn)在,我仍會寧可讓世間最愛的人失望,也要放棄為人敬仰的空中樓閣——什么英雄,什么將軍,什么學者,全由他去!我甘心將這些頭銜讓給別人,在我自己的大名下面,毫不躊躇地寫上——
說書人,一個世人特準的撒謊家!
我很難說出之所以這樣決定的理由,也許這是唯一的理由,那便是——我覺得這種職業(yè)可愛,或者應該說我被他迷住了。

實際上我們?nèi)凰宰×恕K麖陌硪恢闭f到天黑,定更炮響過,接著是寺院里的大鐘,再接著是鼓樓上的云牌。當這些聲音一個跟著一個以它們洪大的為人熟悉的聲調(diào)響過之后,攤鋪全被收去,廟里安靜下來,在黑暗中只有說書人和他的聽眾。其實只剩下了個數(shù)百年前的大盜劉唐,或根本不曾存在過的莽夫武松——這時候,即使過后回想起來,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感動的?在我們這些愚昧的眾人心目中,一切曾使我們歡喜的和曾使我們苦痛的全過去了,全隨了歲月黯淡了,終至于消滅了;只有那些被吹噓的和根本不曾存在過的人物,直到現(xiàn)在,等到我們稍微安閑下來,他們便在我們昏暗的記憶中出現(xiàn)——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們永遠頂生動、頂有光輝。跟這些人物一起,我們還想到在夜色模糊中臺階四周的石欄、一直沖上去的殿角、在空中飛翔的蝙蝠。天下之大,難道還有比這些更使我們難忘,還有比最早種在我們心田上的種子更難拔去的嗎?
時光悄悄地逝去,即使是在這小城里,世人最不注意的角落上,它也不曾停留。說書人所有的仍舊是那把破折扇、那塊驚堂木、那個收錢用的小笸籮。我每次到這小城里來第一個總想到他。他說“封神”,說“隋唐”,說“七俠五義”和“精忠傳”。漸漸地,他比先前更黃、更瘦,他的長衫也變成了灰綠色。間或他仍舊吼,但是比先前更衰弱,他的嗓子塌了,瘖(yīn)啞了。聽書的也由每次一個或兩個制錢給他增加到三個,后來五個,再后來制錢絕跡,大家每次給他一個銅元。
最后一次我到這小城里來,就在不久以前,我已經(jīng)好幾年不曾聽說書人的書。我到城隍廟里(城隍廟早已改成俱樂部),在月臺下面,原來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停著一個賣湯的。我感到一陣失望,城隍廟原先我們看來多么熱鬧,現(xiàn)在又如何荒涼;它的大殿原先在我們心目中是多么雄偉,現(xiàn)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們以為神圣的,現(xiàn)在又如何可憐了啊!
思考:
作者為什么說甘心以“說書人”為自己的職業(yè)志愿,并一直懷念這位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