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聽戲,不是看戲。從前在北平,大家都說聽戲,不大說看戲。這一字之差,關系甚大。我們的舊戲畢竟是以唱為主,所謂載歌載舞,比較起來那舞實在是沒有什么可看的。我從小就喜歡聽戲,常看見有人坐在戲園子的邊廂下面,靠著柱子,閉著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搖晃著腦袋,手輕輕地敲著拍子,聚精會神地欣賞那臺上的歌唱,遇到一聲韻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搔著了癢處一般,從丹田里吼出一聲“好”,若是發現唱出了錯,便毫不容情地來一聲倒好。這正是真正的觀眾,是他們維系了戲劇的水準于不墜。當然,他們的眼睛也不是老閉著,有時也要睜開的。

生長在北平的人幾乎沒有不愛聽戲的,我自然亦非例外。我起初是很怕進戲園子的,里面人太多太擠,座位太不舒服。記得清清楚楚,文明茶園是我常去的地方,全是窄窄的條凳、窄窄的條桌,如果人并不面對舞臺,要看臺上的動作便要扭轉脖子扭轉腰。尤其是在夏天,大家都打赤膊,但我從小就沒有光脊梁的習慣,覺得大庭廣眾之中赤身露體怪難為情,但你一經落座就有熱心招待的茶房前來接衣服,給一個半劈的木牌子。這時節,你環顧四周,全是一扇一扇的肉屏風,前后左右都是肉,白皙皙的,黃橙橙的,黑黝黝的,置身其中如入肉林(那時候戲園里的客人全是男性,沒有女性)。這雖頗富喜感,但決不能給人以愉快。戲一演便是四五個鐘頭,中間如果想要如廁,需要在肉林中擠出一條出路,擠出之后那條路便翕(xī)然合上,回來時需要重新另擠出一條路。所以我常視如廁如畏途(注:“畏途”出自《莊子》,原指險惡可怕的路徑,比喻做起來很危險和艱難的事),其實不是畏途,只有畏,沒有途。
對戲園的環境并無需作太多抱怨。任何的環境,在當時當地,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戲園本稱茶園,原是喝茶聊天的地方,臺上的戲原是附帶著的娛樂節目。亂哄哄地高談闊論是無可厚非的,那原是三教九流呼朋喚友消遣娛樂之所在。孩子們到了戲園可以吃個夠,不必論花生瓜子、冰糖葫蘆、酸梅湯、油糕、奶酪、豌豆黃……應有盡有。成年人的嘴也不閑著,條桌上擺著干鮮水果、蒸食點心之類。灑了花露水的熱手巾是公用的,從一個角落傳到另一個角落。盡管它是傳染病的最有效的媒介,也還是不可或缺的。

在這樣的環境里聽戲,豈不太苦?苦自管苦,卻也樂在其中。放肆是我們中國固有的美德之一。在戲園里人人可以自由行動,吃、喝、談話、吼叫、吸煙、吐痰、小兒啼哭、打噴嚏、打哈欠、打赤膊,小規模的拌嘴吵架爭座位,都一概沒有人干涉,在哪里可以找到這樣完全的放肆的機會?看外國戲園,觀眾穿起大禮服肅靜無嘩,那簡直是活受罪!我小時候進戲園,深感那是另一個世界,對于戲當然聽不懂,只能欣賞丑戲、武戲,打出手,遞家伙,尤覺有趣。記得我最喜歡的是九陣風的戲,如《百草山》《泗州城》之類,于是我也買了刀槍之類在家里和我哥哥大打出手,有一兩招也居然練得不錯。從三四張桌子上硬往下摔的把戲,倒是沒敢嘗試。有一次模擬戲里范仲禹把鞋一甩,落在頭上的情景,我哥哥一時不慎,把一只毛靴子斜著踢在上房的玻璃窗上,“嘩啦”一聲,除了招致家里應有的責罰之外,也驚醒了我的萌芽中的戲癮。
思考:
仔細讀讀文章,借助語言文字展開想象,談談你對戲劇和聽戲人各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