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應許者

◆王林柏

楚楚

熄燈睡覺的命令已經發布半小時了，黑暗和寂靜占據了整個房間，但它們似乎并不滿足，還在不停地膨脹，壓得楚楚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呼地坐起了身。

“楚楚，不按時睡覺，會被扣分的。”麥朵輕聲說。

楚楚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歪著腦袋往窗外望去，天是暗藍色的，懸著一輪皎潔的明月，厚重的云朵堆積在天邊。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沉睡。楚楚對著窗子哈了一口氣，霧氣彌漫上玻璃，她伸出手指畫了一張笑臉。

“楚楚，如果被老師知道，又要罰你了。”胖哆提醒道。

楚楚坐回床邊，兩條干瘦的小腿耷拉在床邊，晃悠著，眼睛凝視窗外的夜空。

楚楚是個高高瘦瘦的十歲女孩，手腳纖細，長著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和一個翹鼻頭。她的腦袋里裝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喜歡毫無來由地傻笑，喜歡和別人嘰嘰喳喳地講話，事實上，她喜歡和遇到的每一個人聊天，甚至小貓小狗，或是一棵樹、一朵花。

“你在干嗎？”豆丁忍不住問，他年紀最小，只有五歲，對世界的好奇心比一百個足球場加起來還大。

“等一個朋友。”楚楚說，“我們約好今晚見面。”

“今晚？”

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就算用腳趾頭想，此時也不像是一個串門的好時間。

“你朋友有沒有拿著金箍棒？會不會變成小蟲飛進來？”胖哆忍不住問。他今年九歲，認識楚楚的時間最長，也最喜歡和楚楚斗嘴。

“我的朋友又不是孫悟空。”楚楚十分認真地回答。

“我的朋友是——”楚楚眨了眨眼，輕聲說，“愿望應許者。”

“啥？”豆丁瞪著眼睛問，“楚楚，你剛才說的是外國話嗎？”

“愿——望——應——許——者。”楚楚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幾個字。

“要知道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成對出現的：有聽課的學生，就有講課的老師；有吃飯的顧客，就有做飯的廚師；有買巧克力的小孩，就有賣巧克力的老板。”楚楚說，“同樣的，這世上有許愿的人，就有幫助他們實現愿望的應許者。”

“實現——愿望？”

“是的，想想看，人們看見流星會許下心愿，撿到神燈會許下心愿，所有人在吹滅生日蠟燭時都會許下愿望，”楚楚說，“整個地球每天會產生幾千萬個，甚至幾億個愿望，如果沒人處理，那要不了一個星期，它們就會堆滿整個地球，擠得地球滿滿當當。”

這下，房間里的另外三個孩子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們坐了起來。

“楚楚就是個吹牛大王！”隔壁的小偉經常這么評價，“她說的話，有時候就連標點符號都不能相信。”

不過，院里絕大多數的孩子都愿意相信楚楚，她讀過很多書，懂很多事情。

不過這次，她的話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麥朵忍不住問：“你是怎么認識一個愿望應許者的？”

五點半先生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楚楚說，“一天傍晚，下著小雨，我打著傘從圖書館回來，路過公園……”

“附近那個快荒廢的公園？”胖哆問。

楚楚輕輕“嗯”了一聲。

“當我快走到綠藤長廊時，看見泥濘的岔道上有一串腳印，那腳印大得觸目驚心，我想，如果那不是霸王龍的腳印，就一定是怪獸哥斯拉的！于是，我離開大路，跟著腳印走，轉過幾個彎，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在一面墻前，那腳印消失了。”楚楚的聲音低沉而緩慢。

雖然明知不會有事，三個孩子的心還是高高懸起，他們把被子拉到了下巴。

“當時天色很暗，我打開手電筒，光束照在墻上，灰一塊白一塊的，又破又舊。墻面上有一棟用鉛筆畫成的歪歪扭扭的房子，和那面顯然上了年紀的墻不同，那幅畫看起來是不久前才畫上去的。我壓低手電筒看，泥腳印在墻前消失了。”

“我推了推那面墻，它紋絲不動。我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后下定決心，硬著頭皮，踩著泥腳印，迎著墻壁上的涂鴉，猛地向前邁了一大步。快碰上墻了！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沒有碰到鼻子，也沒有碰到額頭。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棟大房子里，扭頭一看，一扇木頭大門正‘吱吱呀呀’地慢慢關閉，那樣式和墻上的涂鴉一模一樣。”

三個孩子的心劇烈跳動著，動靜仿若打鼓。

“那是一棟整潔、舒適的老房子。地板是木頭地板，踩上去會‘吱吱’響；家具是木頭家具，看起來比大象還笨重。他坐在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的餐桌前，正專心致志地對付一只魚頭。聽到動靜，他詫異地抬起頭，正好看到我。我收了小傘，立在門口，向他打招呼：‘嗨，你好，我叫楚楚。楚楚是‘楚楚動人’的楚楚，不是‘楚楚可憐’的楚楚。’”

“他怎么回答的？”豆丁問。

“他什么也沒回答，只是呆呆地望著我，你們真應該瞧瞧他吃驚的樣子——瞪著眼睛，嘴巴張得那么大，能放進去三只半斤重的大肉包子，還互相不挨著。”

三個孩子嘿嘿地笑起來。

“他愣了足足有一分鐘，才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叫五——五點半……是一位愿望應許者。’”

“五——五點半？這哪兒是人的名字？”胖哆咧著嘴問。

“誰說他是一個人了？他是一頭大熊，今年32歲，身高185厘米，體重170公斤。你們是沒見過他的工作室，椅子像張小床，操作臺的按鈕有饅頭大。”

“酷呆了！”胖哆眼睛里閃著光，有一頭大熊做好朋友，這件事值得吹噓一年。

“他的名字為什么這么奇怪？”豆丁問。

“當大熊還是嬰兒的時候，一天早晨五點半，獾先生在森林里撿到了他，把他帶回了應許者基地。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大家都叫他五點半。”

“噢，大熊也沒有媽媽，”豆丁叫起來，“和我們一樣。”

應許者的工作

“從那以后，你成了大熊的朋友？”麥朵問。

“嗯，我現在的身份是應許者一級助理。當然，剛開始大熊并不承認這個名銜，不過我告訴他，如果他不答應，我就賴在他家里不走，最后他終于同意了。”楚楚回答。

“那你具體干什么？”

“我最初的工作是分辨愿望石。世界上所有的愿望，會首先傳送到應許者基地，壓縮成晶體，按照應許者的科學術語，叫作愿望石。這些愿望石會分發給世界各地的應許者，供他們挑選。”

“你又在說應許者基地，”胖哆問，“那基地在哪兒？”

楚楚指著窗外那輪明月，三個孩子伸長脖子歪著腦袋看。

“沒用的，看不到，就算用望遠鏡也不行。大熊說，他們的基地建在月亮的背面。從地球上，我們只能看到月亮的一面，永遠也看不到背面。”

“那后來呢？”麥朵問。

“后來，我見識了無數的愿望。簡單的、復雜的、有趣的、乏味的、偉大的、無聊的……事實上，世界上大部分愿望石，尤其是那些大人們的，要么蒼白，要么灰暗，比枯樹枝還沒生氣，比氫氣球還沒分量。拿去處理廠發電，頂多榨出一朵小火花，產生的電量，還不夠讓一輛玩具火車跑上五秒鐘。”楚楚停了片刻，說，“比如有些人每天吃兩大桶炸雞、三盒大號披薩餅，喝十罐啤酒，一天24小時都窩在沙發里，卻盼望著自己能像運動員一樣長出八塊腹肌。”

“哈哈，像是在說看門的胖子先生！”胖哆興奮地說。

“還有些人夢想著通過打麻將成為億萬富翁，花兩塊錢買彩票就能中五千萬。”

“像小賣鋪的林太太！”麥朵也忍不住說。

“沒錯，這種愿望石會被直接送進處理廠粉碎發電。”楚楚說，“比起大人們的愿望石，孩子們的愿望石就精彩多了，有些是五顏六色的，有些是晶瑩剔透的，有些有彩色的波紋在里面，很像寶石、翡翠或者琥珀。”

“胖哆的愿望是當超人。”豆丁突然說。

“才沒有……”胖哆的臉紅了。

“沒關系，大熊說過，永遠不要小瞧孩子的愿望。我曾經見過一個男孩的愿望，他希望新年禮物是一頭恐龍，他還特別備注，要活的。”

“哈哈，這種愿望一定會被丟進處理廠。”

“不，我們接納了那個愿望。大熊說，這個要恐龍的孩子，沒準長大以后能成為一位科學家，可以把恐龍復活；或者成為一位工程師，制造出機器恐龍；或者成為一位繪本畫家，把恐龍畫得活靈活現……總而言之，大熊說，孩子們擁有無限的可能。”

“可是，你們到哪兒去給他搞一頭活的恐龍來？”

“我們搞不到，最后我們讓他媽媽買衛生紙抽獎時中了獎，獎品是一張恐龍博物館的參觀券。我們最終沒能幫他實現愿望。”

“真可惜。”

“是的，世界上很多有價值的愿望，它們最終也沒能實現。大熊說，這就是生活。”楚楚說，“不過，那男孩還是很高興，他畫了整整一本恐龍化石的畫冊，后來在學校的繪畫比賽中還獲了獎，就像大熊說的，孩子們有無限的可能。”

“那些有價值卻沒有實現的愿望會怎么處理？”麥朵問。

“它們會按照日期放進倉庫里保存起來，要知道，有很多愿望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實現的。”

“你還實現了哪些愿望？”豆丁問。

“你們猜，是誰幫助夏先生找到了他那只心愛的小狗？”

“我聽說夏先生張貼了《尋犬啟事》，懸賞了一大筆錢，后來一個環衛工人幫他找到了。”麥朵說。

“那么，再猜一猜，是誰給那位善良但貧窮的環衛工人提供了線索，讓他順利找到了小狗，湊齊了女兒上大學的學費？”

“難道是你們？”胖哆驚奇地問。

“沒錯！”楚楚得意極了。

“那……”胖哆沉吟了片刻，問，“你能讓明天的午飯加一根雞腿嗎？”

“完成愿望可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容易，大熊說，應許者既變不出來錢，也變不出來玩具。不過，他們能發現一些大家平時注意不到的事情，經過精密計算和安排，讓努力的人成功，讓善良的人遇到善良的事。大熊說，許愿人自己往往才是實現愿望的關鍵，應許者的工作，只是把人往正確的方向輕輕推一把。”

三個孩子誰也沒搭話，他們在靜靜地思考楚楚的話。

“今晚我所說的都是高度機密，千萬不能泄露。”楚楚的語調變得十分嚴肅，于是另外三個孩子也正經起來，他們點頭答應：“嗯！”

大熊的愿望

“楚楚，你現在有正要處理的愿望嗎？”麥朵問。

楚楚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有一個，是大熊的愿望。”

“嗯？”

“這是一個秘密，”楚楚說，“有一天，在大熊家書房的角落，我撿到一顆愿望石，它落滿灰塵，像被遺棄了一百年那么久。不過，當我把它擦干凈后，發現它純凈得像一顆淚滴。”

“我把愿望石拿給大熊，他盯著愿望石看了很久很久，說：‘這是一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愿望，是我小時候不懂事許下的愿望。’他沖我笑了笑，那笑容里的憂傷能殺死一頭恐龍。”

“一天，我趁他不在家，拿著那塊愿望石到工作間的機器上去解讀。”

“里面的愿望是什么？”麥朵問。

“他希望媽媽能回來，哪怕只有一天。”

大家沉默了，就算只有五歲的豆丁也明白，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愿望。

“所以，我準備在他生日那天，做一天他的媽媽。”楚楚說。

這主意太荒唐了！胖哆聽得目瞪口呆，麥朵把被角塞進嘴里，豆丁用被子蒙住了臉。

“可你才十歲，還是個小女孩！”

“這有什么關系。法律又沒有規定，人類的小女孩不能做大熊的媽媽。”

“那你準備怎么做？”麥朵問。

“當然是做媽媽才會做的事情，”楚楚突然激動起來，“首先我要給他洗澡，他上次洗澡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他比一只小貓還怕水……”

“我還要監督他刷牙，他經常周一早晨刷十四遍牙，然后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都賴著不刷牙了。如果我是他媽媽，可不能慣著他這個毛病。”

“那一天，你會給他準備什么飯？”豆丁問。

“這是個問題，除了帶著雞蛋殼的炒雞蛋，我什么都不會做。”楚楚皺著眉頭說。

“饅頭夾火腿腸怎么樣？既簡單又好吃。”麥朵說。

“好主意！”楚楚說。

“那一天，我會帶他去公園散步，在草地上踢球……”

“你們還可以躺在草地上曬太陽，讓他枕在你的腿上。”麥朵說。

“枕在腿上？他的腦袋有洗臉盆那么大！比一袋大米還重！”楚楚說。伙伴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我會抱著他，和他說悄悄話……

“一起望著夕陽一點點落下……再看著星星一顆顆點亮……

“我會牽著他的手回家……

“陪他看動畫片……

“天晚了，我就命令他洗腳、刷牙，上床睡覺……

“不過，臨睡前，我會讓他選最喜歡的繪本故事……我一本接著一本念，直到他打哈欠……

“然后親吻他的額頭……給他道晚安……”

“我也想要這么一個愿望……”豆丁輕聲說，他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不過他咬緊嘴唇，忍住了。

“我也是！”胖哆說，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縹緲，仿佛是從天邊飄來的。

“楚楚，你能在我生日那天，做一天我的媽媽嗎？我也可以在你生日那天，做你的媽媽！”麥朵說。

“我和豆丁沒法做媽媽，但我們可以做爸爸。”胖哆說。

世界上最棒的報酬

“楚楚，大熊會從窗子爬進來嗎？”豆丁問，他的眼皮直打架。

“不，他可爬不進來，福利院里最大的椅子也裝不下他的屁股，如果他從窗子進來，一定會被卡住的。”

也許是想到了一頭大熊被小窗子卡住的滑稽畫面，大家忍不住露出笑容。

“只要我把窗簾留一條縫兒，他就能乘坐月光，直接出入我們的房間。”楚楚說。

“真帥！”胖哆說著，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大熊還沒有來嗎？”他問。

“他會來的，今天是我們領報酬的日子——世界上最棒的報酬！”

“報酬？”胖哆問，“什么報酬？”

楚楚這次沉默了很久。

“是媽媽的愿望石。”楚楚輕輕說，“我給大熊出了一個主意，我們用一年的工錢，去換倉庫里媽媽曾經許下的最大、最美麗的愿望……我和大熊準備應許它們……”

“你和大熊，你們兩個媽媽的愿望石？”麥朵問，也許因為寒冷，她的鼻子有點發酸，忍不住抽了一下。

楚楚微微點頭。她轉過身，望著另外三個孩子，微笑掛在嘴邊，眼睛里似乎有星光在閃動。

“還有胖哆、麥朵和豆丁的。”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萬歲——”三個孩子激動得渾身發抖！

又過了好一會兒，豆丁問：“大熊什么時候來？”

“還早，”楚楚抬起手腕，那里用圓珠筆畫了一只手表，“現在才十點多，他會在十二點以后才出現。”

興奮過后，是長時間的沉默，寂靜重新彌漫了整個房間，直到胖哆又打了一個哈欠，并傳染給了麥朵和豆丁，就連楚楚也張著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也許大熊來之前，我們可以先打個盹兒。”楚楚說，她把窗簾拉上，只留了一條細縫。

“好主意。”豆丁迷迷糊糊地說。

“如果大熊來了，記得叫醒我們。”胖哆呢喃道。

“如果我們睡得太沉，明天你要把整件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一個字也不能漏。”麥朵說，“尤其是關于報酬的事。”

“嗯。”楚楚輕輕答應了一聲。

“媽媽的愿望，會是什么呢？”豆丁含含糊糊地問了一聲，但沒人回答。

孩子們的鼻息漸漸沉重，只有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拖曳在地板上，像一條沒有關閉的門縫。

尾聲

月亮被厚重的云團遮擋，雪開始下，先是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輕輕揚揚地飄，冉冉落地，接著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彌漫了整個世界。

雪花簌簌地落，蝴蝶似的撲在楚楚房間的窗玻璃上，又翩翩飛向一旁。

屋內窗臺上，端端正正擺著一塊破舊的布，包裹著五塊水晶原石，未經打磨，樸素純凈。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壓在下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

愿望應許者任務

楚楚、胖哆、麥朵、豆丁和大熊，要健康平安、幸福快樂地度過一生！

愿望委托人：媽媽

窗外雪花漫天飛舞，縹緲恍惚，似乎有一串巨大的腳印，從窗下一直延伸，直到不可見的迷蒙的遠方。

（文字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