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夜色的松林

張煒

我聽說松林是由天上的烏云變成的，烏云是松林的魂魄。一片片松林死亡了，它們的魂魄就要升到天上，游來蕩去，最終還要找一個適當的時機落下來生長。我還聽說紅云落到地上變成了柿子樹、紫葉李和楓樹，常在西南方飄蕩的灰云變成了大片的灌木，白云則變成了白楊和樺樹。

林木紛紛消逝的年代，也是云彩遠遠飄離的歲月。林之魂魄沒有落腳之地，于是只得遠去他鄉，過西洋，越東瀛，最后找一些安生的地方降落下來。世上的事物有生就有滅，生生滅滅，渾成宇宙。有生滅就有喜樂哀愁，有呼號痛歌。我直到如今才算聽懂了一點點林木之聲，卻不敢妄言轉述。

許多時候云彩化而為雨，那是為地上的生命灑下的乳汁。地上干枯無色的日子，是不必飼喂的日子，所以云彩徘徊不定，最后還是走開了。云彩降生的時刻是在深夜，在某個無聲無息的瞬間。某個失眠者于烏黑的渾茫里探出頭來，看到一片無邊無際的霧氣把大地籠罩得嚴嚴實實，一伸手十指皆濕，就在心里暗暗驚呼：天哪！他不知道這正是上天播種的時刻，大地上一片嶄新的林木即將出世。

所以森林誕生是最大的事情。有人隱隱感悟到什么，于是一到春天就搬锨動镢，謂之“造林”。

漫天的烏云在夜色里行走，發出若有若無的聲音，深長而又隱晦。這聲音讓人想起大海深處的暗流。烏云留戀遙遠的東方居地，從大洋彼岸趕來，俯視這一片千瘡百孔的平原。一萬兩千多年前，這里是茂密的松林：莊嚴，蒼黑，高大英俊。就因為這片松林的存在，整片平原變得威風凜凜，得到四方禮遇。可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關于它們消失的故事實在令人悲傷，所以這會兒上蒼沒有言說，只是默默注視。

烏云不能在一處長久地停留，于是它們繼續游走。越過又一片大洋，往下看是茂密的白樺林。烏云于凌晨悄然落地，降生在樺林之側。

不久，這里將有一片茂密的黑松林。

（珠 珠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品咂時光的聲音》一書，張伯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