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文學地標 人物形象 悲劇命運
魯迅的小說《孔乙己》最先發表于1919年4月的《新青年》雜志,是新文化運動高潮時創作的名篇,也是他最滿意的一篇小說。有人曾問魯迅,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說中,最喜歡哪一篇。魯迅的回答就是《孔乙己》。他說創作這篇小說時的寫作狀態非常好,寫得從容,有余裕。因此,這篇小說可謂魯迅本人最得意的一篇小說。
在這篇小說中,魯迅創造了他的文學地標,塑造了以孔乙己為代表的一系列人物形象,并從多個層面展示了孔乙己悲劇命運的原因。因此,我們將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解讀這篇小說:第一,魯迅的文學地標;第二,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第三,孔乙己悲劇命運的成因。
文學世界中的文學地標
《孔乙己》一開始,出現了一個地方叫魯鎮。作者寫道: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子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
這里出現的地名,一個是魯鎮,一個是酒店,這個酒店,就是咸亨酒店。可以說,魯鎮與咸亨酒店都是魯迅小說中的文學地標。作家經常提到的地點,我們稱之為文學地標。在《孔乙己》中,第一次出現了魯鎮與咸亨酒店這兩個魯迅式的文學地標。
有了魯鎮這個文學地標之后,很快,魯迅在1920年6月創作的小說《明天》里,繼續沿用著魯鎮與咸亨酒店這個文學地標。此后,他在1920年10月創作的小說《風波》中,再一次沿用著魯鎮這個文學地標。后來,他于1924年2月所創作的經典小說《祝福》,再一次將事件發生的地點聚焦在魯鎮。可以說,魯鎮,是魯迅小說世界里出現最多的文學地標。不僅如此,魯迅這個筆名似乎也跟魯鎮有密切的關系。在小說《故鄉》里,他的母親叫他迅哥兒,而他的母親真名叫魯瑞。魯迅這個筆名,似乎就是他母親的姓與他母親給他起的小名的組合,而魯鎮和迅哥兒合起來,也構成了魯迅。
魯鎮最有名的公共空間,就是咸亨酒店,這一點也構成了魯迅小說的一個特點。魯迅的小說,擅長在公共空間里展開人物對話,《孔乙己》是在酒店這一場景展開的。《藥》也是通過華老栓和華小栓開的茶館兒這個公共空間展開對話,進而塑造人物形象,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可以說,這是魯迅一貫的創作特色。
除此之外,魯迅還有一個文學地標:S城。這里的S城,其實就是紹興城。S是“紹”這個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這樣,在魯迅文學世界中,由小到大的文學地標分別就是咸亨酒店、魯鎮、S城。這三個文學地標,構成了魯迅作品中以江南地域為特色的鄉土小說系列。這一點,對后世的文學影響非常深遠。20世紀30年代,沈從文創作了以湘西世界為代表的鄉土小說。80年代,汪曾祺創作了以蘇北水鄉為代表的鄉土小說,再到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非常有名的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就構成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文學地標系列。這一系列,與拉丁美洲文學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小說《百年孤獨》里創造的文學地標馬孔多鎮,以及美國作家福克納創作的文學地標約克納帕塔法縣,構成了世界文學史上的文學地標。因此,從宏觀角度來講,我們在探究魯迅小說藝術的時候,首先應該看到圍繞著魯鎮、咸亨酒店、S城等文學地標所構成的一個具有廣闊背景的文學世界。
小說中的人物形象
在《孔乙己》這篇小說中,圍繞著魯鎮的咸亨酒店,魯迅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有的是有名有姓的個人,有的是無名無姓的集體。我們先來談談兩個個體:掌柜和“我”。
在《孔乙己》中,首先出現的人物是咸亨酒店的掌柜。掌柜有什么特點呢?第一,掌柜喜歡摻假造假。關于這一點,小說中寫道:“在這嚴重監督之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兒。”“我”作為咸亨酒店的小伙計,負責給酒店的客人倒酒,而掌柜讓“我”在酒水里摻水。這不是典型的弄虛作假欺騙消費者嗎?由此可見,這掌柜是一個黑心店主。第二,掌柜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他欺負我這個12歲的小伙計,讓我在酒里摻水。這是他欺軟的一面。此外,他也怕硬。小說中寫道:“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我”勝任不了摻酒這個有點難度的工作,掌柜的卻不敢把“我”辭退。因為推薦“我”到咸亨酒店工作的那個人,來頭很大,掌柜害怕得罪他。由此可見他欺軟怕硬的特點。第三,掌柜總是慫勇“我”去嘲諷孔乙己。小說中寫道:“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個小說里,掌柜為了營造發笑的氛圍,經常自己去問詢孔乙己,去嘲諷孔乙己,并且鼓勵小伙計“我”去問,去附合,由此形成一種合謀,對孔乙己進行精神虐殺。也就是說,掌柜為了咸亨酒店的業績,不惜一切羞辱孔乙己。由此,掌柜、“我”以及咸亨酒店里的客人們,構成了群體的看客形象,這些看客們,都在集體賞玩孔乙己的痛苦,把孔乙己的痛苦當作自己的歡樂。關于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魯迅有句名言:“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當看到別人痛苦的時候,掌柜卻很開心。一個窮兇極惡的看客形象呼之欲出。第四,當孔乙己窮困潦倒的時候,掌柜一直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孔乙己還欠19個錢。這篇小說中,多次提到掌柜不斷念叨著孔乙己還欠19個錢,一個眼中只有錢而沒有生命的唯利是圖的貪婪者形象也就呈現在讀者面前了。其實,在當時,19個錢并不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掌柜卻如此斤斤計較。由此可以看到,掌柜對蠅頭小利可謂斤斤計較,對孔乙己這樣的顧客亦可謂是敲骨吸髓。
除掌柜外,“我”也是《孔乙己》中很重要的人物形象。這篇小說是以“我”的視角來進行敘事的。“我”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計,年齡12歲。“我”有什么特點呢?第一,“我”不會造假,不會在酒里摻水,但是推薦“我”來咸亨酒店的人,是有權有勢的人,也就是說“我”是有靠山的。
第二,“我”很會察言觀色,發現掌柜暗示“我”可以嘲諷孔乙己時,“我”總是有意無意配合掌柜,于是,“我”還是掌柜的幫兇。由此,在《孔乙己》這篇小說中,從階層地位的高低排布來看,形成了一個金字塔形的結構:高高在上的是咸亨酒店的老板掌柜,其次是那些穿長衫兒的在咸亨酒店里坐包間的客人,第三等是短衣幫,也就是站著喝酒的那一幫人,第四等是“我”這個店里的小伙計,而“我”這個小伙計并不是最弱勢的。還有最弱勢的,也就是第五等的孔乙己。由此,構成了咸亨酒店這個公共空間的地位等級結構。在這個結構里,“我”既受到了上面掌柜和酒客的壓迫,又成了孔乙己的壓迫者。可以說,“我”既是被壓迫者,也是壓迫者,這也是魯迅小說的特點。可以說,在魯迅的小說里,沒有一個人是無罪的,都是有罪的。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出魯迅的自省意識和懺悔意識。在創作《孔乙己》之前,魯迅還完成了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這篇小說最后,寫道:“4000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我們可以發現,在反思壓迫的過程中,魯迅總是把“我”納入其中,“我”絕非置身事外的一個人,而是置身事內的“幫兇”。在《狂人日記》里,狂人是幫兇,而在《孔乙己》里,“我”這個小伙計也是壓迫孔乙己的幫兇。小說里,還有一個壓迫的鏈條。先是從金字塔的頂端開始壓迫,“我”受到了掌柜的壓迫,轉過頭來,“我”再去欺負比“我”地位更低的孔乙己。在魯迅的文學世界中,這種行為叫什么呢?這就叫孱頭。何謂孱頭呢?對此,魯迅寫道:“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在《孔乙己》中,“我”就是一個怯者,就是一個孱頭。通過這個小說中的“我”,我們可以引申到魯迅創作的一系列小說,像《阿Q正傳》里的阿Q,他受到趙老太爺的欺負,但是他不是照樣欺負吳媽,照樣欺負小尼姑嗎?所以,《孔乙己》中的“我”跟《阿Q正傳》里的阿Q構成了一個孱頭系列,也就是作為弱者,受壓迫,但是,他們會找到比他們更弱的人來實施壓迫。
第三,“我”還有一個特點,什么特點呢?小說最后寫道:“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h也就是說,作為小伙計的“我”,還經常想念孔乙己。孔乙己的生命,至少還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我們經常說一個人生命的終結,并不是他真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那一天,而是他死去之后,后人都沒有了關于他的任何記憶。所以,“我”這個小伙計,還有一點溫情,至少還念念不忘地記起孔乙己,至少還為當年自己曾經做的一系列對孔乙己不友好的行為感到一點點抱歉。
就這樣,小說呈現出了“我”的三種面向:第一,“我”是一個不會做假,同時背靠有權有勢的靠山的小伙計。第二,“我”是一個受壓迫同時又壓迫別人的小伙計。第三,“我”是一個記著孔乙己又覺得對不起孔乙己的小伙計。這就構成了《孔乙己》中“我”這個小伙計的三種面向。
“掌柜”和“我”是《孔乙己》這部小說中除了孔乙己之外僅有的兩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在這兩個個體之外,還有咸亨酒店中的那群無名的看客形象。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有很多無名的看客,他們都是沒有名字的。他們都是咸亨酒店里吃酒的客人,這些吃酒的客人總是故意地高聲嚷道:“孔乙己,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啦。”孔乙己則睜大眼睛辯解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這說明了什么呢?這說明咸亨酒店里的看客,明明知道孔乙己偷了何家的書,但非要在公共場合當眾揭孔乙己的傷疤,說他的短,這群看客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魯迅并未寫出來。從這篇小說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一個喝酒的人說:“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啦!”掌柜說:“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嗎?”這個喝酒的人和那個揭孔乙己傷疤的人,又故意高聲嚷到,你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這些人,都是咸亨酒店里的酒客,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看客。這些看客到底是誰呢?在這篇小說里,魯迅并沒有給他們名字,他們是一個集體形象、無名形象,但是,我們可以通過魯鎮、咸亨酒店這些文學地標來想象一下這些人物。例如這些看客里,很有可能就有紅鼻子老拱和藍皮阿五。魯迅在另一篇小說《明天》里,塑造了在魯鎮咸亨酒店里經常喝酒的兩個客人:一個叫紅鼻子老拱,一個叫藍皮阿五。這兩個人物很有可能就會在《孔乙己》這篇小說里出現。這兩個人物,是什么樣的人物呢?在小說《明天》里,魯迅寫道:“沒有聲音了,——小東西怎了?紅鼻子老拱手里擎著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你……你又在想心思……。’”紅鼻子老拱發現單四嫂子的兒子寶兒沒有聲音了,然而,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著單四嫂子,所以藍皮阿五說,你又在想心思,也就是說,紅鼻子老拱正對單四嫂子進行意淫,因為單四嫂子是一個寡婦,紅鼻子老拱想象著自己成為她的下一任丈夫。而嘲諷紅鼻子老拱的藍皮阿五,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這是一個更加不堪的人,如果說紅鼻子老拱只是意淫,那么藍皮阿五就是一個趁單四嫂子的兒子寶兒生命垂危之際,對單四嫂子實施性騷擾的流氓無賴。在小說《明天》中,作者寫道:“單四嫂子在這時候,雖然很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助他一臂之力,卻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點俠氣,無論如何,總是偏要幫忙,所以推讓了一會兒,終于得了許可了,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便覺乳房上發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這就是藍皮阿五的行徑。可以說,他與紅鼻子老拱屬于一類人,這一類人物的塑造,是魯迅小說創造的重要內容。這類人物,其實就是性壓抑者、性苦悶者,對女性進行言語騷擾的人物。從紅鼻子老拱到藍皮阿五,再到《阿Q正傳》里跟吳媽說“吳媽,我想跟你困覺”的阿Q,再到《肥皂》里,那個念念不忘這句“你不要看著這貨色臟,你只要用去買兩塊肥皂來,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的很哩!”的四銘,個個都是道貌岸然、思想齷齪的性壓抑者,這些人物,構成了魯迅小說里一系列對女性進行精神騷擾與行為騷擾的男性形象。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些人物形象,對后來的文學家還有很大的影響。例如,茅盾在《林家鋪子》里就塑造了一個類似于藍皮阿五的警察。《林家鋪子》里的張寡婦,屬于跟單四嫂子一類的人,當她和朱三阿太等人發現林家鋪子倒閉,急于要回本錢的時候,發生了什么呢?作者在小說中寫道:“她(朱三阿太)擠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張寡婦抱著五歲的孩子在那里哀求另一個警察放她進去。那警察斜著眼睛,假裝是調弄那孩子,卻偷偷地用手背在張寡婦的乳部揉摸。”這個騷擾張寡婦的無恥警察,不正屬于紅鼻子老拱和藍皮阿五以及四銘的譜系嗎?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同一類型的人物。
因為《孔乙己》中那些看客都是集體的無名者,因此,我們可以通過魯迅的其他小說來補入咸亨酒店里的酒客到底是什么人。我們可以通過《明天》里的紅鼻子老拱和藍皮阿五來補入孔乙己所遇見的酒客。因為在《明天》這部小說中,他們都是咸亨酒店的酒客。可以說,在《孔乙己》里,這些酒客很有可能就是這類人物。這樣,我們以魯解魯,用魯迅的其他小說想象一下《孔乙己》中的酒客,這樣就補上了《孔乙己》中那些無名的集體的看客形象。
孔乙己的人物形象與悲劇命運成因
在掌柜、“我”、無名看客之外,《孔乙己》中最重要的人物,當然是孔乙己。孔乙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首先,我們可以看到,孔乙己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怎么要面子的呢?他很窮,但卻依然穿長衫。怎么活受罪的呢?他沒有錢,卻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我們知道,在小說中,短衣幫都是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窮人,都是站著喝酒的。與之相對照,穿長衫的人,都是在包間里坐著喝酒的。孔乙己既不屬于短衣幫,又不屬于穿長衫坐著喝酒的另一幫,他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人。因此,他是一個另類。因為他讀過點書,覺得應該穿長衫,這是他要面子的一面。因為他不穿短衣服,讓短衣幫覺得他不屬于自己這一類,因此總是要嘲諷他。這是他活受罪的一面。
其次,孔乙己是一個小偷。他為什么要當小偷呢?小說中寫道:“孔乙己原來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好喝,是說他喜歡喝酒;懶做,是說他懶于工作。懶于工作,自然沒錢。沒錢卻喜喝酒,那只能當小偷了。當小偷,自然是要挨打的。好吃懶做的背后,我們可以看到孔乙己的悲劇原因,這里面有他自己性格的因素。孔乙己第一次偷,偷的是何家的書,大家嘲諷他,他還覺得自己竊書不能算偷。因此辯解說:“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由此可見孔乙己的迂腐。真要細究起來,讀書人的事,能不算偷嗎?當然也算偷。孔乙己第二次偷,偷的是丁舉人家,結果被丁舉人打斷了腿。丁舉人是什么人?丁舉人是科舉考試里成功了的孔乙己,而孔乙己是什么人?孔乙己是在科舉制度下失敗了的丁舉人。所以說,兩個人本質上都是讀書人,只不過一個成功了,一個失敗了,但是,同類人對同類人卻更狠,于是,丁舉人把孔乙己的腿給打斷了。人們經常說,女人何必為難女人,但是,生活中更大的可能性就在于,恰恰是女人對女人更狠。同樣的道理,有時候,恰恰是讀書人對讀書人更狠,所以在孔乙己的悲劇命運里,在他本人的性格之外,還有丁舉人這個因素。孔乙己被打斷了腿,很容易讓我們想到阿Q被趙老太爺打斷腿的故事,而阿Q不是說他也姓趙嗎?都是一個村兒的,但是,趙老太爺狠起來,亦是如此。由此可見,魯迅的小說,在有些地方是同構的。
第三,孔乙己是一個好顯擺自己知識淵博的窮酸書生。孔乙己的這一形象,典型體現在他和“我”這個小伙計的對話中。孔乙己認為自己是讀書人,且好為人師,所以總是想教育“我”這個小伙計讀書,于是就有了茴香豆的四種寫法,而他的這種好意并沒有讓“我”心領,反而被“我”懟了回去,結果是自討沒趣,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孔乙己好顯擺的一面、好為人師的一面,通過他教“我”茴香豆的四種寫法,體現得淋漓盡致。
第四,孔乙己是一個善良守信且懂得分享的人。當他有茴香豆的時候,他還要將茴香豆分給幾個孩子。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善良與天真,他對孩子的喜歡。善良之外,他還是一個守信的人。在他有錢的時候,他總會及時地還錢給咸亨酒店,很少賒賬。但最后實在是沒錢了,才欠了賬。欠賬背后,其實也就隱喻了孔乙己的窮困潦倒,甚至死亡。
最后,孔乙己是一個闊了就洋洋得意,窮了就楚楚可憐的人物。這典型地體現在這篇小說中關于孔乙己的動作描寫上。小說一開始,當孔乙己還有錢的時候,他會對掌柜的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這個“排”字,用得極妙,將孔乙己“人一闊,臉就變”的個性窮形盡相地展示了出來。到了小說最后,作者寫道:“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一個“摸”字,境界全出。從“排
出”到“摸出”,我們可以看到孔乙己處境的急劇變化。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孔乙己的性格特點,真可謂是有點錢時便炫耀猖狂,令人厭惡,沒有錢時便搖尾乞憐,令人同情。可以說,孔乙己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懂得省錢過日子的人。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排出”與“摸出”這兩處動作描寫,完全是大師級的手筆。其實,魯迅是非常擅長動作描寫的。他的《藥》里寫華老栓的時候,用了兩個“按”字,真是精彩絕倫。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孔乙己與華老栓的這兩個片段。在《藥》中,魯迅寫道:“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這里的“按”,就把華老栓的貧窮與對錢的珍視,一覽無遺地展現了出來。接下來,同樣在《藥》中,魯迅還寫道:“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一按衣帶,硬硬的還在。”這一個“按”字,又把華老栓擔心錢丟了的心態展現得一清二楚。這兩處的“按”字,與《孔乙己》的“排出”與“摸出”,交相輝映,展示了魯迅作為天才小說家的一面。
在分析了孔乙己的人物形象之后,孔乙己悲劇命運的成因也就呈現在我們面前了。因素是多方面的,第一,好喝懶惰,這是孔乙己本人性格方面的悲劇;第二,科舉制度的失敗者,可以說,孔乙己同中舉的范進一樣,都是科舉制度的受害者;第三,好吃懶做之外,還要去偷東西,結果被人打斷了腿;第四,環境的因素,咸亨酒店里的掌柜、“我”、看客們對孔乙己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創傷。于是,從孔乙己的性格悲劇,到他的科舉悲劇,再到他的偷盜行為,最后到他身處的環境因素,就構成了孔乙己悲劇命運的四種解釋。
作者:林建剛,文學博士,重慶文理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致力于胡適研究。著有《我的朋友胡適之》等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