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呂紅
手機在響。噢,戰(zhàn)友打來的。當年也是小鮮肉一枚,像極了《冰山上的來客》的塔吉克小伙子——經(jīng)常被人模仿說“阿米爾,沖!”而今,唯有那瞇眼一笑倒依稀有點當年的影子。這會兒還笑呵呵說,你想找的人找到了。
誰?你說誰?找到誰了?她想找兩個人,一個是老連長。一個是老作家。
當然是老連長啰。都在大院生活嘛,打聽起來容易。但作家嘛就跟他八竿子打不著了。整天忙活應付生意上的事,哪有閑情逸致去關注那些墨客文人?
戰(zhàn)友乘興就訂了家餐館,約幾位戰(zhàn)友飲酒懷舊。那時啃過硬得能砸死人的面包,脆甜的大棗、青蘋果,還有西瓜,都堆在床下,唾手可得。農(nóng)場可真夠帶勁,五六個香油直流的肉包子把肚子撐得鼓鼓囊囊。吃多了,坐也不是站又不是,腰不能彎,腿不能折,怪難受的,那么就只好去散步吧。這一散步怎么就散到果園里,滿枝垂地的蘋果又勾起了這幫饞丫頭垂涎三尺,于是就吃了個昏天黑地,稀里嘩啦“五洲震蕩來不及”。最后連笑都不敢大笑了。
一邊喝酒聊著往事,腦海在回放舊電影。
那年冬天,竹箐穿著與自己身形不怎么吻合的戎裝、戴著5號小棉帽(不如說頂著更合適)連夜乘火車奔往北方,那是初次出遠門,恍恍惚惚的她,仿佛在夢游……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們被一陣尖銳的哨子聲驚醒——緊急集合!立馬亂成一鍋粥。黑乎乎的打起背包就出發(fā)。好幾百號人野外跑上一大圈兒,然后在操場上聽首長訓話……朦朧中有人鞋子掉了、背包散了,樣子好狼狽。
那新兵連參差不齊幾乎都是奶聲奶氣的娃娃,大概訓練太狠流汗太多而油水不足還都處在發(fā)育期。十一歲小兵睡夢中還在地鋪上畫地圖呢。
十五歲的季娜是省體操隊的尖子,身體隨心所欲可折可彎差點沒讓旁人驚掉下巴。
還表演單口相聲、逗樂子在地鋪上翻跟頭,笑得大家東倒西歪。開飯時一窩蜂搶飯,帽子都差點掉到鍋里。排長生氣,將大家集合起來一頓好訓。你們要想想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高園園是這群女兵的點子王,竹箐很喜歡與她聊。夜晚在地鋪上倆人頭并頭捂著被子打手電筒講悄悄話。她是從知青輾轉(zhuǎn)到部隊的,有閱歷。班長召集班會,策劃開新春聯(lián)歡會,她領舞,排練舞蹈《邊疆女民兵》。
歌詞似乎還有點印象:“腳踏北國千里雪,身披邊疆萬重霜。中華兒女多壯志,時刻準備斬豺狼……”
女兵排長還記得她暈倒的情景。隆冬時節(jié),雪花飄飄。北方的冬晨,滴水成冰。零下數(shù)十度,夜霧尚濃,相隔一米便看不清對方的臉。朔風如刀,割在臉上生疼。手腳凍得麻木,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跑在干硬、滑溜溜的公路上,聽任呼氣白霧似的凝在眉毛上,凝在毛茸茸的棉帽上,一忽兒變成白毛婆。體質(zhì)弱的她眼皮翻了一下,人就昏倒了。排長叫人急救。立馬有人背她到宿舍,喂了幾口糖水才醒過來。
隆冬,出差。只有硬座票,從北到南。偶爾,她給他看一下自己的筆記本,他大為驚艷:這是你寫的詩?那時候信息沒有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人們意識也沒有那么復雜……換句話說就是那時候還停留在田園生活時代。男女邂逅就像法國影片“日落巴黎”“午夜時分”那般美好!
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雪景了。門口外面大冰坡,半大的娃娃喜歡用自制的滑雪板刺溜刺溜地從坡上滑下去……那時候動不動就零下多少度,樹上掛著冰花,房檐下吊著長長的冰棍兒。好奇的小伙伴總喜歡捧著潔白的雪玩,仰著小臉,張開小口,用舌尖接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大概,那入口即化的感覺就是從這兒來的。
飯局開始,老連長進門,幾乎完全不敢相認了。曾經(jīng)那么高大威猛的英雄形象,與眼前的人根本對不上號。掰指頭算一下,可不是嗎?轉(zhuǎn)眼三十多年了!
新兵連頭一個春節(jié),連長捎來了竹箐家人托帶的信及包裹。她與戰(zhàn)友私下分享老家的冰糖橘子。別看她人瘦伶伶的,打靶歸來,竟一口氣吞下四個白面肉卷。仨月下來體重猛增。從林妹妹一下子變成傻大妞。
而新兵訓練完之后就各奔東西,被軍文工團師宣傳隊軍區(qū)通信總站師部醫(yī)院炮團衛(wèi)生所等分配接走了。
有一次下團辦展覽,能寫善畫的她被抽調(diào)去了。晚間,窗外傳來歌聲腳步聲,一群丘八看電影回宿舍,路過她們窗前,一片驚嘆——虎!虎!虎!營長過來,欣賞了老虎上山圖。便要她替他畫一幅老虎下山圖。估計是火車上盒飯不衛(wèi)生,患急性腸炎,拉肚子。一晚上竟跑了六趟茅房。嚴重脫水。前胸貼后背,體重銳減、身子輕飄飄的,頭昏倒床。組長冷嘲熱諷,硬讓她照一把茶壺仿畫老虎上山圖。愣是咬牙完成。大獲贊賞!
若擱在現(xiàn)在,許久不曾摸筆墨顏料的人,會否將老虎畫成了貓呢?她不禁莞爾。
冬日雪花飄。就在即將離開北方故地前一天,竹箐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卻意外收到信息!
電視臺編輯亞輝通過關系,終于獲知老作家就在省人民醫(yī)院高干病房。溫婉細致的女編輯,實地勘察發(fā)現(xiàn)老作家竟不在高干病房,而是在治療肺心病的特護病房。
因為特殊病人,探視有時間限制。竹箐預訂了明早航班,僅有最后一個下午。她們約在醫(yī)院16樓碰面。從城東開到城西,帶著營養(yǎng)品及一包書刊,她就匆匆按電梯直奔16層。
進門一眼看見他穿著條紋的衣服,神情端莊坐在床頭。盡管身穿條紋病號服,但氣質(zhì)依然如昔。她近前握住他右手。左手還在輸液。因聽說老作家無法說話,只能用筆寫話,她就準備了紙筆,想與他對話。她問,您還認識我嗎?他看著她,口型在說,你是,竹箐。
啊,太好了!距咱們上次見面已經(jīng)整整25年啊!一直想聯(lián)系你,但都沒打聽到,這次多虧朋友幫忙啊!轉(zhuǎn)眼就四分之一世紀過去了!
老作家無言。大滴眼淚從眼角悄悄地流淌下來。
想象著他每天都在床上用電腦寫作的情景……她雙眼潮濕,默默地握著他的手。
她問老作家:那部長篇小說是否有你自己的影子?老作家說幾乎就等于自傳。從父母婚姻寫起一直寫到父親離世,涵括了那個戰(zhàn)火紛飛動蕩年代的命運跌宕。
她從包里拿出書刊,送了他一本長篇小說、一本刊物。另外還有一部作品集,她猶豫不決,拿不準該不該送?似乎巴不得把那些賴在床上冬眠的人從被頭中拉出來,讓人嗅到冰雪解凍的氣息、和風一起舞蹈去!她想起自己小說的開頭,莞爾一笑。
又關心地問:后來您又結(jié)婚了嗎?他搖搖頭。為什么呢?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
護士進門來查看一下吊針情況,手已經(jīng)布滿針孔,有滲血。護士測量了體溫。說溫度偏低。又給他輸液。老作家的手背已經(jīng)被密密麻麻的針眼扎遍。發(fā)暗。在他們操作時候,竹箐看到有血從針眼中滲透出來,心里一陣疼痛。
他用口型告訴她,他想出院,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出院。
她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掙扎,希望與她多交流,哪怕口型猜測的交流也是難得的。雖然相對有痛苦與歡欣。她說,安心養(yǎng)病,有機會我會再來看你。他點點頭。終有一別。
女護工送竹箐他們到電梯門口,悄悄說,其實他病得很重,他都沒覺得,還一直說想出院。身體狀況仍在惡化,我們都很擔心。不過他意志力很頑強,喜歡讀書、看球賽。住院之前,臥室和書房是他的兩點一線。白天都是在書房里待著創(chuàng)作,偶爾到客廳看電視,最喜歡看的是足球、乒乓球等體育比賽,有好幾屆世界杯比賽他都熬夜來看。病重住院前,為了積累創(chuàng)作素材,還托人買來小型錄音筆,用于專訪一些人。
20世紀90年代他出訪美國時省吃儉用買了臺打字機,還自學了五筆輸入法,之后的創(chuàng)作便是在電腦上完成的。近兩年病重基本在醫(yī)院度過,但他仍端著筆記本電腦在病床上創(chuàng)作。病情稍微穩(wěn)定,專門讓家人又配了副眼鏡,在喉部插著呼吸機的情況下,用兩天時間讀完了《生命冊》。由于看書太過專注,護士喊他都沒反應。
他16歲就出版詩集,后來挨整。80年代思想解放,作品轟動文壇,開了反思文學的先河。晚年得了嚴重的肺氣腫,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的呼吸量,走一會兒路就大口喘氣,但他心思還在創(chuàng)作上,住院,氣管也切開了。唉,感慨文壇老將的堅韌!
怎么病兆會這么嚴重?他用手指比畫著告訴她,每天抽三包煙。她搖搖頭,不應該這樣啊!你這是拿生命在寫作呀!
親友多次勸說身體是第一位的,但他卻這樣回答:“寫作不是在消耗生命,而是帶我活下去。”當他捂住一只眼睛的時候,另一只眼睛看不見了。激情一如往昔。后來病情惡化,其間心臟停搏了5次都緩了過來,頑強的生命力讓醫(yī)生驚嘆不已。
這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深邃的思想,充沛的生命激情,交織鮮活豐滿的人性。
說來,這輩子也就見過一兩次,為什么記憶如此堅韌?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受誰的影響?每當歲末跨年之前,竹箐會寄出去一批賀年卡或明信片。每張賀年卡都不同的設計不同的詩意不同的意境……愛麗絲,啊,很美,其中有一張卡叫永恒。那卡上面有冰凌花,霧凇,藍藍的天幕下一片素潔清爽,一首小詩:
“請別用尺量 別用斗稱/我誠摯的友情/請用你的心靈去感應/縱然天涯海角/請你將我的祝福永遠帶著”
當她,已經(jīng)把名字寫上去才發(fā)現(xiàn)這是張頗有意味的明信片。不知收卡人會怎么想?她趕緊用細小的筆跡在旁邊小注:當注意到賀卡上的英文之前,已經(jīng)把名字寫上了,但后一想這也沒什么。這不是狹隘的,僅從字面意義去理解,或者說用世俗的觀念來衡量的,事實上,盡管一年又一年地過去,而您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您的作品給予我的深刻影響都將永遠存在!
那年春天,竹箐收到一本從遠方郵寄的新著。潔白光滑的扉頁上一行字跡飄逸瀟灑,題著:愿生活之樹長青。
她對那篇作品很喜歡。說“我”是報社一個娃娃記者,無意中成為總編與小白楊之間的“信使”,總編對有才有貌的女編輯情有獨鐘。無奈,家有老妻。總編內(nèi)心對愛的追求與理性糾結(jié)。最終將小白楊調(diào)離。多少年過去,老總退休因病住院,有一天“我”去看望老領導,看見一位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士在與老總談笑,老總私下還問:你看她像不像小白楊?
月亮照著兩個緊緊相依的身影,從八角亭前的草徑上緩緩走過,向荷塘那邊去了。
幸福的時刻總是短暫。她還記得最后的結(jié)尾,老總編因為心臟病發(fā)作,在情人懷抱中去世。花容失色的她呆著喃喃自語,為什么會這樣?醫(yī)生說他的心臟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愛神的撫摸了。婦人呢喃著:只是一個吻,一個輕輕的吻……
就像是被神靈牽引,那些流逝的吉光片羽,還有那隱秘的情愫,莫名的惆悵,在去醫(yī)院的路途中,忽然重現(xiàn)。
遙遠北國的天空,雪花無聲地飛舞。

呂紅,女,文學博士。《紅杉林》美洲華人文藝總編、美國華文文藝界協(xié)會會長,高校客座教授。陜西師范大學高研院特聘作家。著有《美國情人》《世紀家族》及《女人的白宮》《午夜蘭桂坊》《曝光》等中英文作品。主編《女人的天涯》《新世紀海外女作家獲獎作品精選》《跨越太平洋》《藍色海岸線》等。獲多項文學及傳媒獎。首屆新移民文學突出貢獻獎。海外華文學術論著獎、寫作佳作獎。學術專著《身份認同與文化建構(gòu)》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