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今夜很好的月光,我橫豎睡不著,翻開經典一看,字里行間居然都寫著一個字:丟。唐詩宋詞里,更是水土流失殆盡,丟三落四居多——
我們越來越以城市為自豪,比之唐詩宋詞里的城市,我們豪華、氣派、擁堵、方便,卻也失了不少的味道。
范仲淹《漁家傲》中說:長煙落日孤城閉。
這詩句極具美感。但現在,在城市里看落日,不是看它下山,而是看它下樓,北國城市,冬天下午三點多就開始下樓了。但見那落日從20多層高的城市天際線上緩緩下樓,一骨碌就跌落到樓后去了,這就使現代人憑空縮短了欣賞落日之美的時間,自然也同時擠壓了落日展示自己顏值的機會,怪不得現代人普遍缺少美的眼光,其實機緣也就是如此這樣一點點被割讓出去的,好像彼時那莊嚴美麗的國土,一點點被豺狼割讓而去。
再者,現代的城市也大大地進化了,早已不是平原之上的孤城,而是聯通聯手,成為一個個城市群落、都市圈。那種由“孤”而帶來的特有的美感,也拱手讓了出去。
讓給了誰?還會還給我們嗎?再還時還會以別的何種形式呈現?
這些都是讓我睡不著,整日緊鎖眉頭的課題。至今眉鎖也沒打開。
晏殊《破陣子》中說:池上碧苔三四點。
這哪行啊老晏,某些領導看了肯定不滿意。這是垃圾啊、不衛生啊!抓緊打掃掉,一會兒上級還要來檢查呢。類似的還有“苔痕上階綠”(劉禹錫),這也忒懶了,負責這片區衛生的責任人是誰?這就把他給我叫來!讓他今天下午、馬上、趕快、抓緊、麻溜地,把它們清除,把雜草拔干凈,苔痕粉刷干凈,完事后再刷上幾條應景標語……
柳永《望海潮》中說:參差十萬人家。
繁華的杭州在大宋才十萬人家,而現在的杭州,上千萬人口,不可比擬,古人不可想象的。你要隔空說給柳永聽,說給曾任職杭州的蘇軾聽,他們肯定不會相信。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這是當時的繁榮情況,無非是珠光寶氣,居民手中有錢,身上光鮮。而現在則是更高規格的寶馬、奔馳、LV包……千騎擁高牙——高官出行,現在也不敢戒嚴了,進步了不少。吟賞煙霞——那時的官員文化水準普遍還是很高的,別有生活情趣與詩人氣質。
比之唐詩宋詞的年代,我們在大自然的改變與利用方面,更是有了天翻地也翻的不同。
馮延巳《謁金門》中說:吹皺一池春水。李子儀《卜算子》中說:“共飲長江水。”近些年來,中國水污染得以持續有效的治理,但愿長江水以及更多的水源地能盡早地放心飲用,否則,這美麗的詞句就白白地給廢了。
晏殊《浣溪沙》中說:無可奈何花落去。
這一點當然是自然規律,萬古不移的了。但是現在四季有花,花落紅去的遺憾大為減輕了。李汝珍《鏡花緣》中說,武則天在冬天命令百花齊放,不開放者給予行政與人身懲罰。這在當時是個現實難題,冬天的百花只能開放在小說中。而現在卻就是現實。暖室里的花朵鮮艷,要什么花有什么花。但同時,這卻也又一次悄悄地敲掉了一種古老的美的情緒。在古代,秋末開始就該寫惜花的詩了,可是現在這情緒自然就輕少了。特別是我們又發明了一種年宵花,專門在寒冬臘月開放,陪著大家過年,近似于一種專職花卉、職業花朵。說實在,我對這種花懷著一種同情心的。過了年節,她們大半會被扔掉,因為繼續養下去極為困難,而扔掉她們又是多么的讓人不情愿、不舒服,仿佛一種罪過。
其實人類是需要“空”的?,F在都市里要啥有啥,一切卻都呈現“滿”的狀態。超市里是滿的,馬路上是滿的,人們的話語也是滿的,話語空間也都是滿滿的正能量。所謂的“年”,就是這種感覺。但是,全滿足就是另一種形式的不滿足。中國畫美在何處?空靈!中國詩美在何處?空山不見人,千山鳥飛絕,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中國畫尤其講究留白,那是藝術旨歸,也是心靈需要。
蘇軾《浣溪沙》中說:牛衣古柳賣黃瓜。
現在我們農村何止是賣黃瓜這么單純!現在的鄉村經濟多發達,各種花樣開發多了去了,核桃、蘋果、橘子、山楂……還有有機黃瓜!蜂蜜黃瓜!牛奶黃瓜!估計還會有含硒黃瓜、含鐵黃瓜、補鈣黃瓜……我能想象到黃瓜忙得發哭,臉都綠了。蘇老夫子若是知道了現在有這么多名堂,不知還能不能睡個清靜的午覺,還是睡在宋代吧,醒轉過來就會得選擇困難癥。
還有敲門試問野人家。
蘇軾渴了,敲門試著問有沒有茶。在當時,茶還真不是下層人民普遍的飲品,而是上層用得比較多。但現在,誰家里沒有幾包好茶呢?且各地各山坡都在開發種茶,一鄉恨不得有百千個種茶專業戶。紅茶、綠茶、白茶、黑茶……神州何處不飄茶香?甚至開發出了好多新品種,像牡丹茶、玫瑰茶、銀杏茶、地瓜茶、大麥茶……我估計過幾年就會開發出西紅柿茶、獼猴桃茶、枸杞茶、狗尾巴花茶……蘇軾也就不用擔心喝不到茶了——那就還是從宋代醒過來吧!
蘇軾《浣溪沙》中說:蕭蕭暮雨子規啼。
子規,多么好聽而文雅的名字!富有詩意與古韻。不知從何時起,這個詞卻悄然消失掉了!還有多少好聽的鳥名消失掉了?我們又有多久沒有注意聽鳥兒的鳴叫了?
消失掉的何止是鳥名與鳥鳴,更還有如影隨形的美感?,F代人的審美力在鈍化、沙化、簡化,不信你細品:“昨夜寒蛩不住鳴”(岳飛《小重山》),“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無名氏《九張機》),“山深聞鷓鴣”(辛棄疾《菩薩蠻》),“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李清照《聲聲慢》)……
我想起世界名著《寂靜的春天》,想起我們曾大力撲殺麻雀的歷史……
腦補一下:子規就是布谷鳥,也叫杜鵑鳥,英文Cukoo。無論中英文,這些名字都很美,但私認為,還是子規、杜鵑最好聽,最有文化底蘊、歷史穿透力與情緒撓癢力。
還有“花自飄零水自流”(李清照),還有“無邊落木蕭蕭下”(杜甫)……現在這些都不成規矩了,都得格式化。
古人特別講究自然自生,自由自在,講究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對比之下,我們現在是不是少了很多講究?或者我們的講究過于單面化、形式化、反自然化?干干凈凈的確是一種美,一種所謂的標準城市美,但是美也在于野,在于天然,在于自由。
張昇《離亭燕》中說:掩映竹籬茅舍。
竹籬茅舍?這當然是指在農村的。在城市里的話,估計早就棚戶區改造了,要不就拆違拆臨。它在城市里當然可能是異類,但在鄉野農村,也許可考慮留下幾粒?“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辛棄疾),多有畫面感。農村若全是別墅,拉電線包圍,大狼狗把門,大鐵鎖冰凍,也很煞風景的,簡直把鄉愁也逼到了絕路上。而竹籬茅舍是不設防的、開放的,帶有農耕時代特有的溫暖,似乎是能給人以心靈慰藉的。鋼筋水泥看起來是疏離于大地的。
但這得有前提,比如安全感——我們回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時代了嗎?再比如舒適度——它沒有暖氣的,冬天會是冰冷的。再比如耐用性——茅屋會為秋風所破歌的。而大庇天下寒士的,最后還得是鋼筋水泥。
我們再來聽聽蘇軾《江城子》的話外音——
老夫聊發少年狂——小心高血壓突發忙;
酒酣胸膽——還喝酒,且明顯是喝了不少,涉嫌醉騎,這小老頭夠折騰的;
左牽黃——明明就是大型危險動物,掛牌了沒有?打過防疫針了沒有?
右擎蒼——老蒼是不是國家二類保護動物?若是的話,那就不能由私人豢養的,更不能任意驅使;
千騎卷——這是大型戶外聚會、大型文體活動,按說需要報備審批的,但看來是沒有走程序,這很危險;
傾城隨太守——這么多人,那得出動多少便衣!
會挽雕弓——還攜帶武器且公開展示!這個現在估計也得受限很多了吧。
在這一切因素中,速度,以及速度背后的科技力,威風無比地浮出水面。
皇甫松《憶江南》中說:人語驛邊橋——現在是人語高鐵站。
歐陽修《采桑子》中說:輕舟短棹西湖好——總感覺這個“輕舟短棹”跟西湖蠻相配的。好比一個是俊爽的后生,一個是俏麗的美女。但現在這樣就太跟不上形勢了,經濟的發展膨脹了人們的內心,科技的日新月異又增添了新的動能,像快艇、大船、沖鋒舟,已不甘寂寞地亮相諸多小湖泊了。好比是生猛刺青的莽漢闖到了俏麗美女的面前。它們若配在洞庭湖、鄱陽湖、青海湖,還是不錯的,但是在小湖泊就稍稍過分了。
有了速度就丟失了一部分的韻律、輕松、閑適的美。當然了,快也是一種美,一種都市的美、現代的美、力量的美。快與慢之間,快的本事自然是大的了,但是若論美,還是慢所帶來的美感最豐富最有內涵。
柳永《雨霖鈴》中說:多情自古傷別離。
這是一則名句,很多人耳熟能詳。但現在改了。離別是常事,極少會讓人憂傷,人們也極少會多情了。
我們有高鐵、有飛機,出行巨方便,想了就買張車票,幾小時前隔在天南海北,幾小時后就勾肩搭背了。更兼有網絡,有手機、短信、微信、QQ,憂傷是需要時間長度與空間難度來支撐的,現在這樣的舊世界已經徹底坍塌了??旃澴鄽⑺懒硕嗲?,高速度拋棄了傷別離,很多都市客于是心中只剩下了空洞、冷淡乃至冷漠。原本這是時代的進步,而不承想,這卻成了心靈的無聲殺手。
甚至,別離,現在很多時候是為了去遠方尋找詩意,反而成了一件快活的事、喜慶的事!這就更與沉重與憂傷隔山隔海的了。
所以,試著拉開一定的空間,比如去國外居住,那種別離感就會比較明顯。再拉開一定的時間長度,感情的發酵就會更成功一些。所謂的“距離產生美”,是有相當道理的。
速度之外,我還分外懷念人類已逝的新新文物:靜。
張先《玉樓春》中說:已放笙歌池院靜。
當代人鬧過于靜,才導致好多優秀審美品質的喪失。不是嗎?我們好多時候已忘掉了靜,甚至害怕靜、誤解靜,而一味地營造與追求熱鬧、喧嘩、節日化、場面化。
莊子是極其講究虛靜的,靜以養生,靜以生文。整個來說,道家一路極其重視靜的功夫,專家們把李白歸于道家詩人,他就寫過《靜夜思》。靜產生美,休養帶來能量。都市太熱鬧,不利于養生。養生還是得靠靜養。
當然,誠如柳宗元所說:“以其境過清,不宜久留……”過于靜、長時間非正常的靜,也不利于養生,不利于美感的誕生,從而也是不可取的。
還有更多——
溫庭筠《憶江南》中說,梳洗罷,獨倚望江樓——現在卻是這樣的情景:梳洗罷,低頭刷手機,閱盡千文不離席。漸入迷,魅力無物比。
劉禹錫《浪淘沙》中說:美人手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現在這事哪能這么簡單,估計很多是鬼吹燈之類盜墓而來的吧!
李煜《浪淘沙》中說:羅衾不耐五更寒——現在有暖氣了,就一切OK了。
蘇軾《念奴嬌》中說: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據說赤壁這個地名,有三處地方在爭搶。看來至少在宋代的時候,這個地名實際上就呈現出不很確定的狀態,所以蘇大詞人在詞中才會說“人道是”,即有人說是,既然有人說是,肯定也有一些人說不是了。
搶地名、搶名人的現象近年來屢有發生。黃帝、大舜、大禹、老子、莊子、李白……甚至孫悟空的“老家”也在被搶奪之中。還有像王母娘娘、唐僧、白骨精、豬八戒……就更多像笑話與娛樂新聞了。
這也是個國際現象,某鄰國不也熱衷于與我們搶歷史名人、文化遺產嗎?
蘇軾《蝶戀花》中說:墻里秋千,佳人笑。
過去年代,女孩兒們的游戲少,在女孩子為數不多的休閑娛樂中,打秋千是極易點燃詩人靈感火花的一種。“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李清照《點絳唇》)說的就是如此這般的事兒。
而現在的游戲多了去了。網絡上有沒有?手機上有沒有?太多了,都形成了完整龐大的產業鏈?,F代社會男女平等,女孩子不必只待在墻里了,游戲也基本上分不出性別之差來了,這樣一來,女孩子的神秘性減弱了,變得和所有人一樣正常、明朗、坦然,這也帶來了美感的微妙變化。美有時是伴隨著一定神秘性的。一旦沒有了神秘性,纖毫畢現,反而失去了一部分的美。
今夜很好的月光,我橫豎睡不著……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