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亮幽幽的小東西,
你們很像我猜過的一個謎。
世界的輪廓黝黑,
于是你們用發光的舞蹈推敲
那空虛的存在。
是的,輕巧的飄飛必須構成一種絕技。
而我將繼續走神,
并在朦朧的護城河邊遇到你們。
據說,你們和蚊子長得很相像,
而我不挑剔這樣的事實,
不在乎你們對成年人的世界有偏見,
不在乎你們只誘惑過童年。
你們就像我采訪過的刺繡女工,
繡著夏天最小的燈籠。
你們甚至繡出了燈籠里的溫暖和奇妙,
而你們的絕技遠不止于這些。
所有的美麗中,你們的面目最模糊,
也不容易證實。但是你們不借用我的“但是”。
你們的小蠟燭恍惚著,
好像最微弱的風也可以是一條細長的路。
我因迷途而接近你們,
因告別而知道你們仍是我的小朋友。
起風時,絢麗的色彩和魔鬼的粉飾
在它們身上都有不同的體現;
在它們面前,你很難客觀,
但你不會承認這一點。
正如沒人愿意面對那極端的暗示:
繁花太客觀,太沉迷于
它們并不知情的對比,
反而暴露了我們的真相中缺乏
對色彩的神秘的信念。
尤其是,與我們心中的魔鬼
進行搏斗時,它們的俗艷
近乎一陣訕笑,輕浮于宇宙的隱喻。
除非有一天,你意識到
那鮮艷并不止于色彩的展現,
它們的絢爛從未給過我們的絕望
一秒鐘的嚴肅;你或許才會贊同
它們的立場:每一種色彩都對應著
自然之光,都是對存在之惡的詛咒。
更熱烈的,在它們身上生命的綻放
如此堅定,幾乎感染到你的救贖。
混跡于我就是你——
美麗并且坦率,像野鵝一樣
背誦紫葡萄的臺詞。
也是這里,更多的時候,
我是以你我出現的。
稀薄的空氣純凈著
蔚藍的歡迎詞。陌生的土地,
卻親切如原鄉。泥濘的小路
照樣像在平原,引導著細細的冷雨
去辨認棗樹林中的一棵櫻桃樹。
對于外人,它種在那里當然很奇怪;
甚至很容易和布景混淆起來。
幾只大花雀客串菊花國里的流浪漢:
如同上癮似的,嘲弄著我們
對閑暇的淺薄的羨慕。
河灘上,白鷺的愛情戲
尺度也很大。只有蝴蝶,
不負先人的慧眼,就好像
它的一生都是在度假;
順便在人世的寂寞中留下一些線索。
朵朵白云似乎更喜歡掃尾工作——
它們適應最高的憐憫就好像
我們一直幼稚于愛的借口。
想反駁的話,最好及時
將那幾只野鵝捆入自然法的羽毛。
當你認為高原上絕不能
有飛舞的蒼蠅時,你其實已輸了。
隨便一揮,蒼蠅拍就能拍醒
一個潛在的偶像:他此時像個偷獵者,
手拿打了結的繩子,悄悄接近我們的替身。
如此,潛在的美麗使無形的篩子
晃動得比以往更劇烈了。
一個旅行團被篩選出來,
雪山,戈壁,草地,綠洲,瀑布……
排著隊,等著我中有你去給它們編號。
它們是風景,甚至無須擬人,
就已是我們的父親,母親,兄弟和姐妹。
幾乎在所有的方向,
迷人都亂了套。時間空虛得就像
離我們最近的繩子是星星。
一次生活的錯位代替了自然的秩序,
慕士塔格雪峰就像露天電影院里
巍峨的道具。猜猜留言簿上
還會有什么謎語,當勝似天堂的地方
被風的信仰反復臨摹過。
每天路過它們的次數
不會少于十次。所以我和它們約定:
不論人生如何孤獨,我的私人
問題每天不能超過十個。
季節不斷輪替,而它們的體態
幾乎沒有變化。細雨點撥
北方大地時,我會心動于
它們的蒼翠勝似飽滿的情緒。
因為它們,我相信時光的門廊
對每個人都曾開放過。
它們扎根在通往湖邊的小路上,
甚至單獨的一棵就能將孤立的風景
變成一樁心靈的事件。現在輪到
今天的第九個問題:如果和它們換位,
能拯救人的靈魂但變身
還沒完全過關,你愿意嘗試嗎?
站在它們的立場看世界,
你會嫉妒鳥叫比我們好聽嗎?
第十個問題,你還記得在我和它們之間
最初的禮貌是怎么回事嗎?
如果你喜歡踢球,
你很快就能適應它的搖晃;
并判斷出:它既不是扁舟也不是醉舟。
只有在它上面穩穩站立過,
那純粹的快感才可能擺脫
錯誤的糾纏,堅決成一個記憶。
它確實很輕,但這輕的對面,
世界的沉重并沒有
被簡單地釘在鐵板上。
它輕得像我們每個人都曾
和自己的靈魂脫過節;
它輕得像你還有機會克服人的迷惘。
穿越重山時,它甚至輕得
令宇宙的浩渺都有點緊張,
所有的恐懼都已失靈。
愛已經死去。這樣的事情
竟然真的會發生,
真的會出現在你的生活中,
真的會把人性的深淵
抬舉到你的腳下。
跌落來自另一種真實:
浮云早已標記出落差。
聞聞吧。草葉中飄出的味道
竟然勝過了所有
從人嘴里發出的寬慰。
悲痛之火熊熊。但并無愛的尸體
等待著被燃燒;甚至也并無垃圾,
并無遺容陳列在死角里;
更尷尬的,并無萬幸勾住你的衣角,
唯一的真實,愛已經死去。
重擊之下,哀悼者出場;
草木的無情將被納入一個步驟。
并無哀樂,所以這么年輕,
你怎么可能認出哀悼者和愛者
本源于你的同一個身體。
動作必須很小心——
把紅布慢慢抽走后,
一切仍正常。這樣的步驟
不可省略,否則真實會發瘋的。
全部的齒輪轉動,
人的錯誤歸結于可怕的漏洞,
以便在我們需要時,
它們是可以替罪的方向。
而只有將空氣視為藍色的墻,
你才會發現它們的真相;
并看清它們不同于
新聞報道中的正面意義。
第一個積極信號,愛是
我們有過的最好的漏洞。
很難理解嗎?敲擊鐵皮鼓后,
就找不到光線,看清手上的鐵銹嗎?
第二個信號更積極:戀愛時,
我們其實互為彼此的漏洞;
如此,深淵才顯得淺薄。正是通過
那狹小出口,逃離才變成一場大戲。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