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
找遍了化學書,在炭氣、氧氣以至于氯氣之外,你看不到俗氣的。這是比任何氣體更稀淡、更微茫,超出于五官感覺之上的一種氣體,只有在文藝里和社交里才能碰見。文藝里和社交里還有許多旁的氣也是化學所不談的,例如寒酸氣、泥土氣。
赫胥黎先生討厭坡(Edgar Allan Poe,通常譯為愛倫·坡)的詩,說它好比戴滿了鉆戒的手,俗氣迎人。這一個妙喻點醒我們不少。
從有一等人的眼光看來,濃抹了胭脂的臉,向上翻的厚嘴唇,福爾斯大夫的大肚子,西哈諾的大鼻子,涕澌交流的感傷主義,柔軟到擠得出水的男人,鴛鴦蝴蝶派的才情,蘇東坡體的墨豬似的書法,乞斯透頓(Chesterton,英國作家,著有系列偵探小說)的翻筋斗似的詭論,大塊的四喜肉,還有——天呀!還有說不盡的etc.etc.,都跟戴滿鉆戒的手一般的俗。
這形形色色的事物間有一個公共的成分——量的過度:鉆戒戴在手上是極悅目的,但是十指尖尖都拶著鉆戒,太多了,就俗了!胭脂擦在臉上是極助嬌艷的,但是涂得仿佛火燒一樣,太濃了,就俗了!肚子對于人體曲線美是大有貢獻的,但是假使凸得像掛了布袋,太高了,就俗了!以此類推。
因此,我們暫時的結論是:當一個人認為一樁東西為俗的時候,這一個東西里一定有這個人認為太過火的成分,不論在形式上或內容上。這個成分的本身也許是好的,不過假使這個人認為過多了,包含這個成分的整個東西就要被認為俗氣。
所以,俗氣不是負面的缺陷,是正面的過失。
俗的意思是“通俗”,大凡通俗的東西都是數量多的,價錢賤的;照經濟常識,東西的價值降賤,因為供過于求,所以,在一個人認為俗的事物中,一定有供過于求的成分——超過那個人所希望或愿意有的數量的成分。
一切裝腔都起于自卑心理,知道自己比不上人,有意做出勝如人的樣子,知道自己卑下,拼命裝著高出自己的樣子,一舉一動,都過于費力,把外面的有余來掩飾里面的不足。諸葛亮的“空城記”就是一個好例,司馬懿若懂得心解術,決不會上當,從諸葛亮過乎尋常的鎮靜,便看得出他的鎮靜是“裝”的,不是真的。
我們每一個人都免不了這種附庸風雅的習氣。天下不愁沒有雅人和俗人,只是沒有俗得有勇氣的人,甘心呼吸著市井氣,甘心在伊壁鳩魯的豬圈里打滾,有膽量抬出俗氣來跟風雅抵抗,仿佛魔鬼的反對上帝。有這個人么?我們應當像敬禮撒旦一般的敬禮他。
(本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