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

●李聿中

我相信，當我們的生活在急速枯萎時，總有一顆彗星會出現，劃破夜的長空，為你綻放最亮的光影。

我家附近有一個公園，公園外圍近期擴建了跑道。你知道，人的惰性往往隨著生活而浮現，當你身邊的人事都在酣睡，你又如何做到完全清醒？還好，這種動物群居性的利弊總是像潮汐往復。好比說是一個人正在大庭廣眾下仰望天空，路過的人都會出于好奇而照著這樣做，接下來的人也都會有樣學樣，即便頭頂只是一片毫無新意的藍。動物的意識總是在不經意間被周邊的人事所同化，這就是社會性。

可想而知，我也是這種社會性的產物，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站上跑道，理智告訴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他們也是如此。

每當晚飯過后，七八點的樣子，天空黑得剛好，霓虹閃爍，車流的路燈剛剛好照亮跑道的路，跑步的人們也剛剛好涌入。忙碌的城市此時最年輕活潑，因為意志力的蓬勃體現。在夜里，在本該蹺著腿看新聞的時候，汗水在清洗紅色膠皮地板，踩踏聲有節奏地響起，那是人們拋開一切的時刻，最真摯的時刻。

我也是其中一員，真幸運。這可能是政府這么多年做的最小的一件事，也是最人性化的一件事。公園成為了單行線，這是巨大的嘗試，人流將與車輛一同順時針行駛，中間用花壇隔開，你來我往，我們仿佛在追逐車流時看到屬于我們自己的潛力與魅力。

跑步的人小到身高不足一米的兒童，大到頭發花白的老者。年齡，是這個世界上最形象的描繪，卻又是那么蒼白和短淺。當我無法超越一位七十歲上下的老人時，這種挫敗感就像是暴風雨。所謂的年輕人就應該擁有最強壯的身體，這是眼光所局限的差異；但同時又是彩虹，因為這讓我們放下標準化的評判，世上本沒有每個年齡就該有的樣子，只有你想做而不敢做的怯懦在驅使你以年齡去劃分不同時間段所能完成的事。

看著那些年邁的身影在做著本屬于年輕人的運動，我感嘆人類將不可能變為可能的決心。因為熱愛，所以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晚上的柳樹像皮影戲中的影子，四周的路燈讓它的影像成為了朦朧中的神秘。街邊的店面開始悉數閉上眼睛，從里面吐露出幾顆疲乏的淚滴。灑水車開始讓地面濕潤，來往的人群不得不忍耐腳下滋滋的聲音。公園中的人群已然往外涌動，跑道上多了許多駐足的身影，以至于我不得不在人潮的縫隙中穿行。時不時有幾輛電動車逆行與我擦身而過，上面有幾張微笑的臉龐，也有對于生活的困惑。就這樣，每晚都在重復上演著大同小異的事情，人不是同樣的人，但是跑道還是同樣地筆直延伸下去，每一天都將被數不清的鞋底踏過，那是屬于它的驕傲與滿足。

我總是在跑步時觀察著四周的一切，對于我來說每一張臉與身影，都意味著一個故事，一段對于生活的猜測和歲月的捕捉。路人往往最容易辨認，因為他們的表情與穿著將告訴你他們的事跡。唯獨跑步的人最難琢磨，永遠都是短褲配T恤，仿佛是一個隱藏過往的群體，唯一的目標就是朝著生命的終端邁進。他們的臉頰被汗水包裹，肌膚在幻影中擺動，就如此時此刻的我，小腿盈滿酸楚，肚子被岔氣后的脹痛縈繞，汗滴時不時遮擋住了視線，以至于讓前方的路變得晦澀并且難以言喻。

我在旅途中超越了一個又一個同行者，又被一個又一個同行者超越。他們的背影都將成為過客，在千百個月光揮灑的夜里，只是一瞬間的凝視，后來就再無交集。

除了那一天，那個平常的夜，平常的人群，平常的勞累，與不平常的你。

從我家需要穿過一條小巷才能抵達公園外圍的街道。那一天，天黑得異常早，漆黑的小巷異常漫長，以至于我只能摸著黑蹣跚前行。小巷中的臭味在此時尤其突出，左邊是一個垃圾站，前方不遠處是一個公廁。我的鞋底時常會與地上腐臭的酸水親密接觸，并在身后留下一個個令人窒息的腳印。不知道為何，這些臟水永遠都不會枯竭，無論天氣多么炎熱，無論我們多么想讓這里變成花園，它們依然在那里生根，又被踐踏成無數個不同大小的腳印。

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了這片公園的美景，我們將經歷多少辛酸的過往，才能在踏出小巷的片刻，迎接曙光。雖然這一切都有些夸張，但是每天都在經歷痛苦的人，對這些外在的缺陷尤為敏感。它們像是五官中的蛔蟲，永恒地嵌進皮膚里，成為我們看待世界的焦慮。

我不是一個焦慮的人，但我一定是一個身處憂郁的人，因此每晚光臨這片公園成了我每天必須完成的事情。比如喝水，比如聽一首沒有歌詞的音樂，比如對著街道上飄飛的垃圾發呆，也比如說期盼著某個人的出現讓我的世界迎接流星雨劃過。

當我穿過這一條城市中極為隱蔽的小巷，就到達了公園外圍的環湖跑道。是的，公園實際上是一塊在湖上升起的陸地，跑道將整個湖所包圍，中間諸多島嶼與湖水相連，共同構成了一片海市蜃樓般的美景。在這片高樓掩映的城市中，有這樣一塊風水寶地，真是令人慶幸，又為它的格格不入感到惋惜。

此時此刻，我看了看時間，剛好八點十五分。人們都出來了，在人行道上肆意前行。時不時有人彈著吉他，唱著九十年代的民謠歌曲。一個盲人老者在一個角落拉著二胡，它已經在這里待了十余年，不知道還有多少光陰留給他去享受這音樂；婦女們在空余場地跳著廣場舞，她們從不忌諱別人投來的目光，就像她們所散發的朝氣，從不會被歲月所泯滅。

公園中一排排柳樹下有一條條石頭長凳，它們為無數熱戀中的情侶敞開懷抱，那些恩愛的人只是需要一塊地方，一塊沒有喧囂、沒有其余物種的與時間定格的地方；并且在還沒有認清現實的枯燥之前，好好享受這夜色賦予他們的年輕。

我腦中回顧這一切，稀松平常的人事，卻是只屬于這片公園獨有的魅力。今晚風很大，我感覺到我正逆風而行，所以每踏出一步都比平時吃力，所以時不時停下休息片刻，又繼續完成每日不變的奔跑。

你知道嗎？當你踏著地上灑水車剛剛濕潤過的跑道，靜悄悄從我身邊掠過時，我感覺我的目光這輩子都不會再在他人身上停留分毫。

我愣了神，只顧著看著你的背影發愣，卻忘了自己停留在跑道中心，以至于擋住了后面來勢洶洶的人群。在經歷一個個擦肩而過中，我在前方數十個人的背影中尋找你。你早已淹沒其中，僅僅幾秒鐘時間那窈窕的身影就被遮擋住了。

可是這怎么行，我絕對不會甘心就此錯過這道比公園還要美麗的風景。于是我繼續逆流而上，迎著風追逐你，潮汐中肆意奔跑的一滴水珠。為了找到你，我將跋涉在奔騰的溪流間，漆黑的夜，閃爍的螢火，擁擠的水面，只要我撥開重重云霧，你的背影我一眼就能在河水中找到，一滴水珠融入溪水，也許不會隨波逐流，反而是顯著的美與神秘。

終于，在公園的另一道側門與馬路的交界間，我追上了你。你穿著格子T恤、牛仔短裙、學生時代的運動鞋，一頭飄逸的長發遮住了半個脊背，隨著跑動的幅度而上下擺動。我想你一定比我小吧，可能只是高考壓力下的學生，或是大學閑來無事的少女。我至今未看到你的臉，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我已經幻想過無數張令世人羨艷的臉龐，只是肯定都不及你分毫。

我就這樣跟著你，享受著你背影帶給我那戰勝疲乏的生命力。我并不是一個在意外表的人，事實上我厭惡那些擁有包裝型人格的人。他們將自己的身材與臉當作挑逗世界的工具，人的靈魂因此而變得膚淺和骯臟，人因此與禽獸無異。但是你不是，你的背影、你所散發出來的氣質讓人非常舒服，就像你在夏天將一杯冰可樂一飲而盡，然后深深地打一個飽嗝，就是很舒服。

我仔細觀察著你，你跑步的時候雙腳不自主地有些內八，但卻完全不違和，反而更加楚楚動人。手臂在擺動中時不時扶著蠻腰，像是一只快要精疲力盡的遷徙的大雁停止翅膀的扇動，卻依然翱翔于天空。從你一套行云流水的動作來看，你一定是經常來這個公園夜跑。為何我直到現在才遇到你，為何這么多年我始終錯過了這種感覺，奇妙的感覺，與之擦肩，與純粹的美麗錯過。

跑了一會，你慢慢停下了步子，離開了跑道，走上了左邊的人行道。此時此刻，我的步履還得向前，我的頭朝你離去的軌跡旋轉，直到無法再繼續轉動，直到余光都無法將你捕捉。那時，我知道，我可能將又一次與你錯過，又一次失去了心底對于美的追求。

我垂頭喪氣地繼續慢跑，腳下本是踩著祥云一般柔軟，而現在又回到了堅硬的水泥地。周圍的一切都慢慢變得模糊，小賣部的燈光，垂在跑道上的樹影，在樓宇間時隱時現的月亮，都不過是一種周而復始的蹉跎罷了。

我的小腿終于感覺到了酸楚，是那種比以往都疼痛的領悟。是的，一顆彗星在三十秒前還在我的眼前，現在不知道飛向了何處。無論如何，都不會砸向我的世界，都只是過客。

我面對著這個沒落的世界，一切都身處黑暗中，跑到一個交叉口，便再也跑不動了。我抹去頭上噴涌而出的汗水，平常我會因為它們而感覺到活著，而今天卻因為它們而感覺到荒蕪。一個人的生命總是在諸多情感訴諸中、在死亡與重生間交替。在這短短的夜跑時間里，我的靈魂艱難地從日復一日的枯燥中重生，又瞬間化為烏有，除了無奈之外，就是一如既往的孤獨。

許多人會認為這是愛情，是一見鐘情，是所有電影中綻放的感動。我認為這不是，因為我都沒看清你的臉，沒有與你交流半分，不知道你的所有、你所經歷的生活。這僅僅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在一個夜晚做的夢，夢中滿是灰暗，只有一道微光靜靜地等待著，試圖將整個世界都照亮。

你還會從我的身邊經過嗎？我想等，如果你真的緩慢走來，我定不會再胡思亂想，我一定要認識你，你的美麗是如何在這荒誕的世界里延續，將像一塊成色飽滿的玉，是如何在粗糙的磐石中繼續純粹。

幸運的是，當我慢慢將頭扭向來時的路，我看到了你。你就像一只剛剛睡醒的麻雀一樣蹣跚而來，不像之前那般翱翔，卻多了幾分疲憊。你一定累了吧，所以將步伐變得如此沉穩，你一定是準備遠離這片喧囂，遠離這個空洞的夜晚了吧。說來奇怪，我在你身后看到萬丈霞光如藤蔓纏繞著死寂，而你的前方還是未被洗禮的漆黑。就這樣，你踏過的路都鮮花盛開，萬物復蘇成常態，而你未臨幸的空間還等著你去探尋。

時間，美麗又誘人的時間，請你停下來歇一歇，請你不要讓她從我面前掠過，就讓她停在我的眼窩中，就讓那些五彩的蠟筆繼續在空白的記憶中填補，將她印入時光的隧道里，永遠被我銘記。

你還是從我眼前溜走了，沒有看我一眼，沒有將此刻眼前的這個人，當作是看到你閃爍發光的纖夫。我的瞳孔里，恢弘萬丈的光景轉瞬化為灰燼。孤獨的世界，我們遇到一個欣賞的人，為何不能請她留住，不能用手心去緊握她的微笑，為什么不能真正與她和她的前世今生相遇呢？

剎那間，我的腦里閃過千千萬萬奔涌的聲音，支離破碎的困苦與迎難而上的決心交織在一起。它們在我的心里蕩滌，如歲月在蹉跎與珍重間的相互排斥，到最后還是會匯成前行的朝陽與玉月。沒有什么不同，沒有半分違和感，沒有什么能讓我的心翻江倒海，那么就勇敢一些，那些恒久的誓言與千古的哲學，不就是在一念之間噴涌而出的嗎？

我在忐忑中拔腿就跑，在路邊超市買了兩瓶水，朝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追了上去。

我這一輩子呀，從沒有干過如此忘乎所以的事情，即便是在戀愛的日子里，空氣從不會如此甘甜，眼睛從不會因為一件陌生的事或一個人而大放異彩，但心中對于美的等待與追尋從不會磨滅。就像街角的那家咖啡店，店主從不會因為一兩杯沒有喝完的咖啡而放棄自己的夢，只要有人變成了回頭客，只要得到了顧客的稱贊，它就會繼續開下去。

現在呀，我跟在她后面，像一個詭異的跟蹤者，或是一個不那么光彩的壞人。而她也好像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可能出于自我保護意識，她停下腳步，為她后面的這個人讓出了一條道，好似在說，如果你不是壞人，就往前走證明給我看。

我不得不開口了，這是我第一次詢問一個陌生女孩子的聯系方式：“你好，可以加一下你的聯系方式嗎？以后可以一起跑步。”

她驚異地看著我，好似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了。但她還是不慌不忙地回應道：“可是我習慣一個人跑。”

多么模棱兩可的回答啊，但是只要得到這樣的答案，就說明自己還沒有失去全部希望。

“我不是壞人，就想說我們可以一起跑步，然后聊聊天不也挺好的嗎？”

她將靦腆的視線從我的鼻尖上移開：“那好吧，我是做代購的，如果你不嫌棄我會向你發廣告的話……”

我趕忙雙手搖擺，表達了自己想要認識她的決心。她也將聯系方式給了我，我們尷尬地告別，尷尬地轉身，尷尬地朝著不同方向走去，彼此再也沒有回頭。

是的，今天的夜色再也沒有任何波瀾，我的心是愉悅的，也許就是一個需要自己記住的一天，這天夜晚，我鼓起了追求的勇氣。

經過一段時間的了解，我知道了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并且比我大十五歲。我們一起在公園邊散步聊天，想要在每個獨自外出的夜晚消磨掉白日的包袱與痛苦。

多年之后，不知曾幾何時，我們又被別的事情揪住，彼此失去了聯系。是的，當年每個夜晚，她就像一個二十歲少女一般，踉踉蹌蹌地跑在我的前面，我們本該是一輩子都沒有交集的陌生人，直到我踏出第一步，直到我們開始交心，成為很好的朋友。

你們能體會人生中的一種感情嗎？男人與女人，也許并不一定會因為愛去互相吸引，人類也從不會因為年齡相差太多而失去交流的意義。

當某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兩個孩子，有了家庭時，我定會想起她。她踩著彩色漣漪，在那個黑色的夜里，為我點燃一束束光，為這個世界帶來不一樣的神秘。

雖然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我也早就搬離了那個公園，但是，她就像一顆彗星，在我記憶中的某年某月某日，越過我的天際，最后將整個銀河系砸向我。我曾經擁有無數星圖中的美麗與溫暖，我曾經在每個夜晚再也不用一個人，我曾經……

此時此刻，天空中早已沒有了星星，連月亮也消失了蹤影。遠處的高樓將半邊天囊括，夜晚似乎意味著沉睡，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更簡單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