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一棵樹（五首）

梁久明

像多少次那樣，又

來到這江邊，一棵大樹在那兒

垂下綠蔭，等著我歇歇

難得的無風天頭

水面波瀾不興，江鷗翅上的陽光

閃亮，對岸林帶投落的倒影

比它本身清晰

在一支煙中看著這一切

除了平靜，就是安靜

幾朵蘑菇鉆出草叢，它們剛剛

長出來，長在了我的心上

我想，我該返回了

就像卸下垃圾的清運車

空空地返回

一只喜鵲飛過河流

它的身后跟著另一只

我先看見水面上的兩只倒影

再抬頭看見兩雙翅膀

在慢鏡頭里飛

那時，太陽將落

它把最后的光亮全部

傾倒進了河里

一團團白云沉在水底

河兩岸的楊樹往下生長

我看見的水深跟天空的高度

有著相同的米數

坐在這水邊，以平視的目光

看著，這比實際要深的水

和它拉近的天空

比新聞還新的叫聲

將我拉到窗前，電線上

一只小鳥正朝向我

天真藍，像剛刷上去的漆

云，開始以朵的形狀在天上飄

是南來的候鳥，叫聲

一串兒一串兒，在給我

講它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嗎

我聽不懂它的話

但我懂它心中的熱愛

應該出去走走，這幾年

每到春天我都這樣想

卻沒有一次成行

不知道它唱了幾只曲子

當我回過神來它已經飛走了

留下我在布滿字跡的

一張紙的縫隙中，寫下

孤獨的詩句

是一棵孤樹

在高高的坎子上，長到了

讓臺風也無能為力的年齡

腳下的江水日夜不停地流淌

它一動不動，閱盡滄桑

壓艙石般蹲坐在那里

再次見到它是兩年半以后

樹倒了，樹冠著地

樹根完全裸露出來

長而密集地糾結成團

一江寒冰在土崖之下鋪展

去年秋天上漲的江水是怎樣

一個浪濤又一個浪濤地掏空了

樹下的泥土：大樹倒了

雨水節氣已過，松花江岸邊的

春天，不會為時太遠

這棵大樹還會綠起來嗎

返回的路上，我一直在想

要是把它扶起來重新栽進土里

它還是能活的

顯然，這些木頭

不是一開始就在這里

是我從不同的地方一塊一塊

搬來的，至于用處

在搬它們時我茫然不知

相信會有某個時刻

仿佛天光一閃

照亮一塊木頭里深藏的什么

在刀斧溫柔的撫摸下

它變成了一只鳥

有的變成了一條魚，它們

都獲得了自己活脫脫的身體

我每天都這樣干著

搬木頭，做木頭

想不出做什么就那樣看著

有些木頭里深藏的東西

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被解救出來

我仍會拒絕將它做成

供人使用的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