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煒
橙 園
在童年昏沉的睡意里,在父親的肩上,我閱讀了自然寫下的第一部詩集。我無比沉溺于果實的甜意,哪怕雨意漸急……
從那細密的天光盡頭,我聽見風景在我耳畔留下了字條,隨即便消逝了,留我在果園的黑暗里,注視著父親煙蒂的閃爍。
然而,一聲咳嗽叫醒了星星。許多暗沉的光進入我們的眼睛,我將他嘆息的聲音灌進風里,很快,十月的田野,便響起好聽的奏鳴曲。
我們與世間其他的事物一樣,富有耐心。眼見夜霧籠罩在來時的路上,許多樹枝都躲進了父親幽深的背影,像是要認真聆聽我們。
然而,誰也不知道我們在想些什么。父親和我,站著,沉默著,如同唯一的幸存者,望向果園盡頭那小小的濃縮的宇宙。
門檻之間
誰的腳步聲擊破暗影?在此刻,回聲無限生長著。
我聽見夏天,最后的詞語里,生長著蝴蝶的骨骼,仿佛時間背后的你的臉,令所有事物躲藏。
我的奇想坐在椅子上,試圖對我說:詩歌存在于一種完美的閉合中。
可是,去哪里尋找這種閉合呢?
我看見鴿群在廣場上聚攏又消散,看見書頁因愛而緊緊貼在一起,看見慵懶的月季拽住花香,直到一個人決定暫時步入這美好當中。
倘若我跨過門檻,朝著事物的回聲走去,那些靜默的臉龐,是否就會——朝向我,也朝向無盡的寂靜里。
夏天的手勢
那么,當一場陣雨在殘夢里停下,夜云如何知曉一個白頭翁的心事。
竹枝橫斜,如同所有的謎面,拋濺出遙遠而駭人的光。
如果你在夏天如期歸來,會發現日子已經不屑于撣盡我們的孤獨。群星如潮的山頂,必然映照出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你用鳥鳴洗面,掬起一把沉甸甸的夏天。你的一生都將在自己的熱愛里變得沉默,變得遼遠……
只有夏天,像一個親切的神話,從你的童年回響至今。你啜飲了時辰里崇高的浪花,也細品過詩歌里飛逝的詞語。
只有夏天,讓你在一個手勢里知曉遠古的憂傷。當你抬起虔誠的額頭,會發覺柔光里的靈魂正趨于無垠。
關于寂靜
我在寫一封信,關于寂靜。
關于一首詩如何在寂靜中隱秘而普遍地產生。你知道的,生活曾經是我們唯一的讀者。正因為它的不可窮盡,我們的詩才總是朝著未知敞開。
每個詞都是偶然的神啟,也都是我們與秩序之間作出的必然妥協。唯一重要的是,陌生的事物如何注入我們的感官。
我們如何言說,那些迥異于常人的精神片段?如何用弓與弦演奏出和諧的風格?
沒什么比寂靜更可貴,寂靜里藏有一冊答案之書。我們應當以此作為典范,閱讀寂靜中的一切,并將歷史與逸聞注入其中。
當我們再一次開口言說,寂靜就會先我們一步,說出那些愛與黑暗的故事。
一種呼吸
從書店走出,一下子就走到了地圖陰翳的深處。街道在苦夏里,只能遠遠相認,留下空白,給我們,辨認自己的宿命。
公共汽車載著乘客駛來,我們警惕著,害怕影子相碰,害怕苦澀的風從你的臉上平移到我的臉上。
可我們的呼吸,還是在同一刻溢滿時間的器皿。黃昏如同金色的諾言,在我們面前無限延展著。我想起多年后,一個人站在虛掩的門外,暗窺夏日的冗長蟬聲,那聲音,是否將因此而顫動?我隱隱的疼痛,是否也會因告別而走向愈合?
當我還是少年時,看見黃昏熄滅在你的臉上,我多么想穿越內心的荊叢走向你,尋覓只屬于我的片刻光輝。可我知道,在一種呼吸里取暖的人,將永無可能在另一種呼吸里獲得安慰。
羅曼司詠嘆
夜風在花園里拂動著盈滿的暗香。一滴黑暗從她的眼瞼里落下,旋即沉寂,恍若秋日來臨。
無言的陌生人道出了時間的深意,當蛩音漸遠,村莊在記憶里踱出深壑。她鐘愛的山岡上,垂暮的樹林寂然如謎。一盞燈在她的唇邊,將熄未熄。
于是,那一刻,她聽見風銀色的詠嘆調,久久回蕩在枯枝上,哦,生活已經凋殘,獨守的一方星辰,將如何沉墜在她的身體里?
她又如何將目光轉向窗欞,忍住月色與琴聲?
時辰已至午夜,她的影子還在墻垣上歌唱。旁邊,朦朧的雪一般的空白,正與她一起,經歷著一次又一次冷冽的遺忘。
倦游人
從地鐵站步行返回,一座城市在我面前打開它灰暗而迷人的扉頁。伴隨著鸛鳥腹部的黑暗和我夢中的帆影。我輕輕跌落在事物的縫隙里。晚報消息鋪天蓋地,我趕緊撤回用月光寫下的詩句。
一朵云的鏡像被淋濕,顯得過于沉重。我擰干了它身上的疲憊,竟然,開始產生一種永恒的渴意。
古老的燈漸次亮起,卻把我遺忘在了新鮮的時辰。
我醒來時,夜的潮水仍舊覆蓋著我的腳踝。
我不會激動如大海,只是默默,舉起貯滿風的手臂,伸展出一片遼闊的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