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1
我是一名社會工作師,這是近幾年的事。
十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應聘到一所財經學院,給公共管理系的大學生們講解社會組織的財務管理。我是做會計的,做了十五六年。這工作太細碎,那些厚厚的憑證比磚頭還硬實,砸得我頭都暈了。給大學生講社會組織財務管理,不想竟引發了我對社會工作的熱愛,順便考取了社會工作師資格證,從此順利跨界,脫離了會計苦海,揭開了社工職業生涯。
老路說,啥叫社工?
老路說這話時,我們正在公司附近的風云飯館喝酒。風云飯館在玉河路上,鹽河邊一條偏僻的小巷。過去我們就在這兒上班。以前在這兒上班時,我們常來風云飯館吃飯。后來老路退休,我跳槽了,還是喜歡來風云飯館,找找舊時的感覺。老板娘姓陳,還記得我們,說,喲,哪陣風把您二位吹來了,好些日子沒來了。我說有十來年了。老路指著我說,他跨出界了,我跨出國了。老板娘捂住嘴笑。
老路抿了口酒,咂著嘴問我,你說的社會工作,是不是社區管的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兒?
我做了個似是而非的表情。其實不只老路,身邊的很多人也都不理解。我告訴老路,都是婆婆媽媽的事兒,但社工不同于社區。社工是幫扶弱勢群體的,無論老少,不管男女,只要有需求,社工就要充分利用自己和社會的資源去幫助。
老路一字一頓地說,只要有需求,你就去幫?那眼神似是難以置信,又似是在等我確認。
當然,但盡力而為。我確認過他的眼神。
這就好辦了。老路嘻嘻笑了,笑得有些幸災樂禍,說我正發愁呢,這下逮著你了。
老路說的是他母親。他母親我認識好多年了,我一直叫大姨。老路抿嘴笑道,坤子,以后請你以社工的名義,公私兼顧,多去看望我母親。
即使不是社工,看望老路母親也是應該的。何況老路現在旅居溫哥華,鞭長莫及,無法顧及老母親了。
吃完飯,臨出門時,老板娘風姿綽約地站門口送行,以后常來!老路說,沒問題,一年一次,算常來嗎?
我和老路認識二十多年了。那時老路是司機,快退休了,我是會計。他比我大了二十來歲,我們能成為莫逆之交,緣于他女兒。他女兒叫路西。這名字起得洋味十足,寓意深遠,是玫瑰的英文音譯。我以為老路懂英語,老路說那些英語在他眼里,都是狗尾巴圈,他是在電視上看到露西這名字的,靈機一動,就給女兒起名叫路西了。
做司機和做會計,是兩條平行的直線,交集幾乎沒有,最多就是老路到會計室報銷差旅費。后來路西二十歲,辦生日宴,公司的人都去了。老路也邀請了我。不但邀請我,還請我幫個忙,我們的生活軌跡從此有了交叉。
老路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我是個業余作者,沒事兒喜歡寫點東西。說實話,這事我瞞得很緊,從不和人說,發表文章也用筆名,為的是避人耳目,尤其是老板的耳目。老板總希望他的員工百分百地全力工作,百分之一的分神都不可以。而寫作是要分神的,我怕老板知道會炒了我,就瞞著。
老路比較風趣,來辦公室找我時,神神秘秘地說,有情況,你已被發現,跟我來。我莫名其妙呢,他已轉身出去,在走廊盡頭等我。
我甫站定,老路說,同志,你已暴露了。我說,啥?老路笑。老路個子高大,下巴有顆痣,笑起來很生動。老路說,組織已發現你是個作家,沒說錯吧?
我愣了。以為這事做得天衣無縫,不想還是走漏了風聲。應了那句老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老路下巴上那顆痣仍在笑容里蕩漾,說放心,這事兒我替你保密到底,不過得有條件。
我沒吭聲,暗暗揣摩他的用意,又想這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大不了像魯迅棄醫從文那樣,我棄文從會專心做賬唄。
老路仍是笑,說,看把你緊張的,又不是藏了個二奶,怕啥呢?跟你開玩笑的,其實是想請你幫個忙,幫我女兒寫個生日感言。你知道我是個司機,肚里那點墨水早被滾滾車輪碾成塵埃了。
我松了口氣。我說,這事對你女兒來說,是件無比重要的大事,應該讓你女兒自己寫,在臺上讀起來才更順口。
老路說,拉倒吧,她還不如我呢。這孩子啥都好,就是學習不好。
不會吧?我知道他女兒過了生日就去英國讀書了,學習應該不錯。老路說,要是學習好,就不出國了。她的英語還不錯,所以我決定送她去英國讀書。
我沒想到老路開了一輩子的車,竟能把女兒送到國外,聽說去英國讀書,一年得三四十萬呢。我有個老板同學,兒子在英國讀書,每年都得四十來萬。聽說英國有學校專招中國留學生,專掙中國人的錢。
老路說,我哪有那本事,我是在拼爹。我父親是部隊老首長,離休金一年將近二十萬。老爺子性烈,開始死活不同意,后來老爺子看身邊出國的孩子越來越多,又架不住老路夫妻的軟磨硬泡,勉強同意送孫女出國。
接了老路的活,我幫路西寫了稿,被路西站在美輪美奐的舞臺上,聲情并茂地演繹了出來。一片掌聲中,老路抹了淚,老路的老婆路姐哭得不能自控。我想起母親以前常說,父母把你們從一拃五寸長培養成這么大,容易嗎?老路夫妻此時想必體會到了這份不易。
站在絢麗的舞臺上,路西很漂亮,漂亮得無可挑剔,漂亮得讓你不忍心眨下眼睛。路西繼承了老路個高眼大的優點,忽閃的大眼睛里滿是清純的光,姣好的面龐散發著青春的魅惑。路西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不去當明星,委實是影視界的損失。看得出來,老路為有這么個漂亮女兒而驕傲。
之后老路和我交往就多了,我們成了忘年的知己。在老路眼里,我能寫點東西,算是有涵養的人,所以跟我特聊得來。其實也聊不出什么名堂來,無非是宣泄些對工作的不滿,或扯些家長里短的事兒。倒是我對老路的話題興趣濃厚。老路喜歡和我談路西。路西九月份就去英國讀書了,父女倆用QQ聊天,聊的盡是國外見聞。老路覺得新鮮,再倒給我聽。
英國人很紳士,素質高。老路感慨。有個晚上路西電腦壞了,又要趕著做材料,就去向鄰居求救。鄰居是個素不相識的男孩,在電腦上搗鼓半天也沒整出來。男孩抱起電腦,驅車三十公里,去找朋友把電腦修好了。等男孩回來,路西早已進入夢鄉了。英國人就這么紳士。
老路的老婆路姐我也熟識。在路西的生日宴上,老路特地將路姐介紹給我認識。后來在老路家,路姐告訴我,路西交男朋友了。說到這里,路姐的表情亮了。路姐五十六七了,年輕時也是美女,路西的身上留有她的影子。路西的男友是廣東的,路姐說,男孩父親是廣東著名的民營企業家。
哇!我由衷地佩服。路西從此出息了。
老路自得地說,我也可以光榮退休了。
過了倆月,老路退休了。退了休,見面機會少了,但還保持著聯系。沒事兒打個電話,倆人都是政務通。偶爾也出來,在風云飯館喝點酒,聊聊路西,聊聊單位的事。
2
老路去了溫哥華,是在路西畢業兩年之后。
路西畢業就結婚了,小夫妻沒有留在英國,路西跟著男友去了溫哥華,在那兒定居了。我替老路高興,說路西從此變露西了。老路說,路西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字,叫Rose。老路在手掌上寫給我看。一年后,路西有了兒子。又一年后,路西有了女兒。路西讓老路和路姐都去加拿大,她一人照看不了倆孩子。
去之前,老路來和我辭行,說要去溫哥華,要去帶孩子。記得是個夏天,連云港很熱,呼吸困難,一群麻雀在電線下找了一線陰涼并排站著。老路穿了個白襯衫,打了領帶,西裝搭在左臂上。他忽然紳士了,這是我從沒見過的裝束。我開著玩笑說,路哥啊,沒想到你也有今天。老路說,是啊,我也沒想到會有今天。你路姐也一塊兒去,現在的孩子金貴啊,她一人帶不了倆孩子。
我說,路西的老公呢?
老路說,女婿在廣東,在他父親的公司里任副總,準備將來接他老子的班。
我說,這擔子不輕啊。你這外孫、外孫女可不是一般孩子啊,那是富三代,將來都是身份顯赫家產過億的接班人啊。
老路和路姐去了溫哥華。乍分開的那段時間,我有點不適應,總覺得身邊少了個可以說笑的人。想在QQ上找老路,他總不在線。偶爾遇上,也聊不了幾句。他似乎很忙。
老路的父母住在郊區的老宅子里。我那時還在做會計。會計工作比較清靜,很少往外跑。偶爾去幾次郊區,順道拜訪老路的父母。二老都快九十了,跟我早就熟識。見了我,二老很意外。老路母親非要留我吃飯。我說,大姨,改天吧,我還要去東海辦點事。大姨動容地說,坤子,抽空來玩,陪你大爺聊聊天。
大姨可能是隨口說的,我卻聽出了凄涼。老夫妻就老路這根獨苗,老路走了,剩下老兩口成天待在家里,除了看電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大姨說,你路哥念家呢,隔三岔五地打電話來。大爺虎著臉說,頂個屁用,電話里全客套話,哪像一家人?大姨說,他不也是為了孩子嘛。大爺露出怨尤之色,說,過去是養兒防老,現在是養兒陪小了。老子拼了一輩子,拼到最后,拼成了孤家寡人。
臨出門時,大姨拉著我的衣角說,坤子,老頭兒歲數大了,脾氣也怪,他那些話,別說給你路哥,其實你大爺也是高興的。
大爺耳朵尖,白了大姨一眼,把煙抽得呼哧呼哧響。
老路兩年回來一次,都是來去匆匆。陪父母的時間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和我見面就少了。不見面,老路會給我打電話,聊上幾句。他的政務通號碼一直留著,出國時停機,回國了復機。我理解老路。一年回來一次,父母快九十了,還能陪多久呢。
多陪父母吧,咱倆的日子長著呢。我這么安慰老路。
老爺子九十六歲那年走了,我沒能參加葬禮。老路沒告訴我。后來我帶著社區矯正人員去青龍山革命烈士墓祭拜先烈時,順道拜祭了幾回老路的父親。
老爺子葬禮之后,老路才約我見面,還在風云飯館。老板娘見老路衣服上別了枚孝牌,沒好意思說笑,直接拿了菜譜來。我隨便點了幾道菜。
老路表情壓抑,內心也沉重,說,坤子,這事啊,莫怪我沒通知你,是來不及通知你,我自己都差點來不及。老爺子是心臟病發作走的。唉,都說天上有飛機,天涯若比鄰。都是扯淡!就算長出翅膀,也來不及啊。
老爺子走時,老路在溫哥華。接到電話,趕緊讓路西訂機票。路西開車送老路去機場,飛機飛了十二個小時,到了南京,再轉長途汽車到連云港,回來已經是第二天夜里。
老路說,我回到家時,門口懸掛著花幡,哀樂低回,只有母親守在靈前,還有兩個鄰居幫著忙里忙外。那一刻,我頭都炸了,踉蹌著跪在了父親靈前,失聲痛哭。坤子,你知道的,沒有老爺子,就沒有我的今天,更沒有路西的今天。可在他最需要兒女的時候,我們撇下了他,一家人去國外享福了,我還配做兒女嗎?
您不也是身不由己嘛。我說。
今天客人不多,老板娘站在吧臺里,一直在聽我們說話。吧臺離我們有四五米遠。
我安慰老路,人生終有缺憾,此事古難全。不去溫哥華,你同樣有缺憾。你的難處,大爺能理解,你不必自責。
老路揉揉眼睛,我真的是沒法選擇啊。
我在溫哥華,主要帶路西的孩子。老路轉過臉對老板娘說,路西是我女兒,生活在溫哥華。老板娘點點頭。老路繼續說,路西的女兒上小學,兒子上幼兒園。溫哥華的私立學校教學質量比公立學校好,想進去沒那么容易。路西的女兒當然不會去公立學校,有些人對子女教育一直是任性的,有錢人更任性。
哦,跟咱這兒完全不一樣。老板娘插上話來。咱連云港這兒,解放路小學、新海中學、海州中學,這些學校搬到哪兒,哪兒就成了炙手可熱的學區房。連云港也有私立學校,考不上公立的,才花錢去私立。
老路說,我外孫上的幼兒園也是私立的。外孫的幼兒園和外孫女的小學,一東一西,在住所的兩翼,兩邊的上學放學時間完全一樣。每次送孩子上學,我和路西一人送一個,各奔東西。你路姐不送,她不會開車。
那寒暑假呢?我說,寒暑假該解放了吧?
只是局部解放,不用接送孩子了,可新的壓迫又來了。老路說話,總會帶幾分趣味。寒暑假期間,一家人要出去旅游,去美國,去墨西哥,去夏威夷,反正不閑著。孩子的爺爺奶奶交代了,培養孩子不但要學知識,還要長見識。人家爺爺奶奶發話了,我們只有唯命是從。再說路西那么年輕,總被孩子困著,也需要旅旅游,宣泄一個學期的苦悶。
老板娘說,生活挺愜意啊,那些地方感覺好遙遠,我只是在電視上聽說。
我說,難怪你總這么來去匆匆呢。可是,路西不是雇了保姆嗎?
倆呢。一個東北的,一個菲律賓的。倆都不會開車。
那就雇個會開車的保姆。
老路搖頭,那也不行,女婿不會同意的。孩子教育是大事,哪能讓保姆接送呢?我這幾十年的老司機,女婿信得過。
這事就賴你身上了。我笑道,有錢人家的孩子金貴啊。那你要是真有個啥事了,咋辦呢?
老路說,你路姐是替補隊員。如果我或路西有事了,只能早點走,先把你路姐和孩子送到學校,讓你路姐陪著孩子等學校開門。再送另一個孩子去另一個學校,這也免不了。
3
老路父親走的前兩年,我就做社工了。老路父親走后,老路把他母親托付給了我。
他父親走后,老路每年回來一次,探望母親。我問他,沒想過把大姨接去溫哥華嗎?老路說,想過,可母親不去,說賤土難離,說要陪著老頭子,她走了,老頭子在這兒孤單。老路抹了抹眼睛,大概又想到了什么。
老路又去了溫哥華,母親一人住在郊區。臨走時老路再次拜托我,抽空去看望他母親,替他盡份孝道。我答應了。老路七十多了,像朵云似的,還在太平洋兩岸飄蕩,我看著于心不忍。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我又想起了這句詩。
我現在在一家叫羽航的社工機構工作,服務項目包括關愛老年人,尤其是孤老。像老路母親這樣,子女在國外,孤老獨守空巢的,還有很多,都是我們的服務對象。身體硬朗的孤老,我們采取小組工作模式,帶著老人們走出戶外,參加集體活動。老路母親九十多了,腳趾有點不適,不能走遠。老人的聽力視力也不行,參加不了集體活動。老人也不愿參加活動,寧肯待在家中,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發呆。我們啟動了個案工作模式,一對一進行心理輔導和援助。
我把老路母親確立為羽航社工的服務對象,然后以工作的名義去看望老人,每半月去一次。老人如同生活在密封的世界里,我去了,像是打開了一扇門,老人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所以我每次去了,老人分外熱情,話閘也打開了,說老路來電話了,說外孫和外孫女學習挺好,說路西給她買了件羽絨服。老人絮絮叨叨,我耐心地聽著。等她說完了,我再說些外面的見聞,有時事的,有社會的,有街頭巷尾的。老人有時聽笑了,有時插上兩句。我邊聊邊幫老人剪指甲、剪發,扶老人在院前屋后散步。老人有皮膚病,她手上沒力氣,我每次來了,要幫她搔上一陣子。
到了午飯時分,我動手做飯燒菜。老人不讓,說我是客人。我說,大姨,別見外,您就拿我當您兒子吧。
老人真拿我當兒子了,每過半個月,就盼著我能來。我要是不去,她會很失落,像透不過氣似的,站在門前的小路上,左顧右盼。我實在沒個準兒,不是早兩天就是遲一天。社會工作挺忙的,我的服務對象多是老人,老人們都有強烈的被陪伴的渴望。小組工作容易些,做個案就忙不過來了,一對一的服務,很耗時。當然,我也樂此不疲,努力以一顆大愛之心,伴得夕陽紅。只是對老路母親,我深感歉疚,對老路也有歉意。答應了的事,卻未能做好,不免有失信用。我在電話里和老路說了,老路在電話那端哽咽了,說,坤子,別這么說,我的義務你幫我盡了,我不只是感激,更多的是慚愧。有你關照母親,我在國外能踏實些了。
我說,我不只是你兄弟,我還是一名社工,關愛弱勢群體是我的天職。即便那不是你母親,我也有責任去照顧。和老路說這些,不是豪情壯志,是心之所向。
老路說,坤子,你這樣的哥們兒,就是在國外,也是高素質的。
錯了路哥,我這樣的社工,國內有的是。社工這職業,中國比西方起步晚,之前你沒接觸過罷了。
老路沉默半晌,說,坤子,我母親要是病重了,你無論如何提前告訴我。沒能為父親養老送終,我悔之又悔。母親的最后,我務必在她身邊,否則我便大逆不道了。
我答應了他。為人兒女,這是應該且必須做的。
老路又說,坤子,和你說個事。
我說,啥事盡管說。
老路說,你知道的,我不是個迷信的人。可奇怪的是,前些日子,我連續做了幾個夢,夢到我父親了。父親言之鑿鑿地說,路家有個祖傳的根雕,或是根雕一樣的物件,放在老宅子里,要我無論如何收好。因為夢了好幾次,說明很重要,所以我當真了,和你路姐也分析了,可能是父親收藏了根雕或根雕類的東西,走得急,沒來得及交代。我給母親也打電話了,她說找了,沒有。我懷疑母親歲數大了,眼力不中,你抽空過去找找看。
過了幾天,我去看望老路母親,和老人說了這事,在老宅里找了個遍,也沒找到根雕。老路母親說,老頭在世時,也不玩根雕啊。要是祖傳的,也有可能,老頭突然走了,來不及交代。
我在QQ上和老路說了,老路說肯定有,就不知道是不是根雕了。
此后,我又去找過幾次,仍一無所獲。老路疑惑地說,未必就是根雕,或是類似的物件。老路很固執,確信祖傳之物一定在某個地方。
一年后,老路母親的個案服務結束了。社會工作是階段性的,有接案,就有結案。但我放心不下老路母親。每每想到老人辛苦一輩子,最后卻落了個空巢,心中甚是不忍。我以個人的名義繼續照顧著老人。只是沒了工作之便,更做不到如期而至了。想到老人又站在路上望眼欲穿,我的心如螞蟻在蠶食。可事務纏身,應接不暇,我只能抽空去了。
老路每年回來,都來看我。會帶些溫哥華的土特產,聊些溫哥華的事。我們還是認準了風云飯館,老板娘也認準了我們,說,路哥,你以前是兩年回來一次,現在改一年了。老路說,兩年來一次,你這小飯館怕經營不下去了,所以改一年一次,照顧你生意。老板娘捂著嘴笑。
我問老路,去青龍山了嗎?
老路點點頭,看望母親,拜祭父親,這是每次回來必修的功課。
沒問問老爺子,那個根雕什么的,到底藏哪兒了。說不定價值連城,能賣個大價錢呢。我知道老路不缺錢,和他風趣一下。
老路說,問了,老爺子說下次托夢告訴我。
我們碰了下杯。老路抿了一口,說,還是海州灣香啊。地道的家鄉酒,喝起來爽。
我說,二十來塊錢一瓶,就那么香嗎?比洋酒好喝?
老路點點頭,說,坤子,來風云飯館,仿佛又回到二三十年前了,那時多么自由自在啊。
我搖搖頭,我沒這個感覺。那時給老板打工,也這么忙忙碌碌。你現在定居國外,閑適淡然,才是自由自在呢。
老路說,我要的自由自在,不是你說的自由自在。打個比方,我想吃豆腐卷,吃雞蛋餅,這要求不高吧?可溫哥華沒有。有個早上我饞得不行,就騎著單車,順著街找,找了二十多公里,也沒找著。從此泄氣,再沒找過。就算找到了,能有咱連云港這味兒嗎?老路說起這些小吃,表情都豐富了,陶醉在美味之中。
我說,是的,地方特產就得是地方的,換了地方就沒那味兒了。你看咱這街上,一大早上就飄起了雞蛋餅的味兒。
老路說,溫哥華的街上,可沒雞蛋餅的香味。我也想象不出,溫哥華街上飄著雞蛋餅的香味會是啥樣。那兒的空氣好,很新鮮,天空像水洗過一樣,藍得清澈見底。大地像一幅畫,公路就像畫在地上的直線,別說隨地吐痰了,一張紙屑你都見不著。
老路說,在溫哥華,你幾乎聽不到喇叭聲,也沒有超車的,大家都很遵守交通規則。行人過馬路,都帶著小跑。不像咱這兒,反正綠燈,跟大爺似的,慢悠悠地走著。你可能想象不到,溫哥華的紅綠燈還有手動的,你有急事,只要按下按鈕,馬上切換紅綠燈,所有車輛停下,讓你跑過斑馬線。
我的確想象不到,紅綠燈還有這么人性化的。我說,這怎么可能,誰知道你是真有急事,還是假的,隨便誰都去按一下,交通不亂了?
老路說,這就是文明。
我沒出過國門,對國外一無所知。我羨慕老路,做了一輩子司機,最后竟與西方文明零距離接觸。我說,在國外,華人的地位如何?我在網上總看到西方對華人的歧視,想探個究竟。
老路搖頭,這種情況肯定有,但那是少數。現在中國人有錢了,老外知道你是中國人,有會說漢語的,會豎大拇指說,中國,了不起!
我想起《戰狼2》里面吳京的一句臺詞,吳京將那個把中國說成劣等民族的雇傭兵頭目打死時說了句:那他媽的是以前!很解恨的臺詞,說出來很幽默。
4
自從有了微信,我和老路聯系方便了,有啥事在微信上聊。不過聊得也少,我平時事兒多,又有時差,他白天我黑夜的,接不上頭。
老路喜歡拍照,以前就喜歡。他的技術不錯,到哪兒都拍點風景。出國了,取材地多了,溫哥華、夏威夷、墨西哥,拍得很美,美得透心徹肺。他在微信上發給我,與我分享。他愛拍純風景,沒有人物。老路又向我提了個條件,要我拍點連云港的風景。我說連云港有啥好拍的,還是那座山,還是那條街。老路說,就要那座山,就要那條街。
我按老路的要求,拍花果山,拍孔望山,拍海濱浴場,拍民主路老街,拍秦東門大街。拍了許多,然后在微信上發給他。多年后,路姐告訴我,他讓路西買了投影儀,一個人待在地下室,把這些照片投放到幕布上,獨自欣賞,獨自遐思。
老路說,他遇到個老外,會漢語,問他哪兒人,他說中國連云港,老外竟知道連云港,說山海連云,好地方啊。老路發了個咧嘴大笑的表情。
我也驚喜,沒想到在北美,還有人知道連云港。
那個老外說他來過連云港,知道連云港是孫猴子的老家,亞歐大陸橋東堡,我完全沒想到啊。
我也完全沒想到,連云港竟有這樣的知名度。老路說他后來才知道,連云港的國際知名度相當高。末了,老路問我,連云港的GDP是多少,還是省內的千年老二嗎?
我說,是啊,雷打不動,連云港人也默認了。
老路說,我在網上查了,連云港的GDP在國內城市里不算低,只因為生在江蘇,才做了小妹。
我沒查過這些。大概只有旅居國外的人才有這份心思。
老路又說,坤子,那事兒你得當個事兒啊。
我說,根雕嗎?老爺子沒托夢給你?
老路說,沒有。
第二天我就去老路家,問老路母親。大姨只是搖頭,說跟老頭子過了六七十年,從沒聽說有什么傳家寶。我到處找,仍是沒有。
老人九十多了,身體明顯大不如前,她的腳趾疼,不能走動太久。我幫老人聯系了老年公寓,老人不肯,說要幫兒子看家。
老路提醒我,母親要真的不行了,你無論如何要提前告訴我。她哪天走了,我要守在她身邊。背著不忠不孝之名,我將來如何見列祖列宗!
老路母親理智還清醒,除了念叨老路,沒什么大礙。每次我去了,都和我說兩句。我問她,想兒子沒?她搖搖頭,又找了餐巾紙,抹著眼睛。她問我她兒子啥時候能回來,我答不上來。老路沒個準兒,被兩個外孫困住了。
他走了一百七十七天了,估計今年不會回來了。老人喃喃地說。
突然間,我的鼻子酸酸的,酸得眼淚也出來了。兒行千里母擔憂啊。老路母親老了,內心竟是明亮的。而這明亮的背后,是別人無法體會的情思。我擤了鼻涕,安慰她說,大姨,路哥很快就回來了,他這陣子有點忙。我抽空幫您問問,看他啥時候回來。
老人忙緩緩擺手說,別問了,他在那邊忙呢。
等我下次去了,她似乎忘了,又問我,我兒子今年會回來嗎?我敷衍她說,幫您問問。她卻又擺手,別問了,他忙呢。然后說,兒子去國外一百九十一天了。
那段時間,老人的腳開始紅腫,腫得連鞋子都穿不上。我找醫生看了,醫生說要做大手術,做支架。老人不肯,說不值那個錢了。
我又感到一陣凄涼。我在微信上和老路說了,老路沉默半晌,說母親的身體可能不行了。我說,天天坐著,話不多。老路說,過些日子我就回去。
深秋,天氣稍稍有了涼意,老路回來了。街邊的樹開始蒼老,大片大片地脫去舊裝,街上滿是飄零的葉子。老路母親躺在床上,眼神茫然,望著樹葉在風中飄轉。當老路進屋時,老路母親雙唇顫抖著。在為母親抹去眼淚后,老路也背過臉去。
前幾天,老人就茶飯不思了。我叫了兩名社工,天天陪著老人。老路回來后,一刻不離地守著母親,給母親喂飯。老路亦已白發蒼蒼,給白發蒼蒼的母親喂飯,這場面令我動容。老人木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些生了銹的老人斑明顯生動起來。喂了飯,老路用餐巾紙幫母親擦了嘴角,然后抓著母親的手。過了會兒,怕母親坐累了,又把母親抱在懷里。母親像個孩子,無精打采地依偎在老路的懷里。
一個多月后,初冬的寒風開始在港城大地肆虐時,老路母親在瑟瑟寒風中,無聲地凋零了。一片憔悴的葉子,安然落在了青龍山上。老人走得安詳,依偎在老路懷里,靜靜地走了。臉上掛著一滴淚,不知是老人的,還是老路的。
老路緊咬嘴唇,抑制著心潮起伏。我們一起處理了老路母親的后事。
我問老路,路西不回來嗎?路姐呢?
老路搖頭,送又如何,人都走了。再說她根本走不開。倆外孫就是倆太陽,我們老兩口是兩只地球,一刻不停地圍著轉。
其間路姐來了幾次電話,問婆婆的身體情況。老路說老毛病,無大礙。老路沒說母親去世的事。我懂老路的心思,無非是出于安慰,免得路姐擔心。
老路辦完母親的喪事,又和我去風云飯館,喝了頓沉悶的酒,借酒澆悲。老板娘從老路的臉上讀出了悲傷,便忙著招呼別的客人了。
我和老路先聊些老路母親的事,然后問老路,大爺大姨都走了,老宅子要出手嗎?我想老路,應該要在溫哥華終此一生,不會再住那兒了。
老路擺擺手,老宅不能賣,我是在那兒長大的,老宅賣了,我就被連根拔起了。再說,坤子,還沒找到根雕,老宅子怎能出手呢?這幾天,我都在找。
老爺子最近沒托夢嗎?我問老路。
托了。老路說,還是說根雕的事,就是不說藏哪兒了。
我說,老爺子這是考驗你呢,祖傳的東西肯定藏得深,就看你有沒有耐心找出來了。
老路把老宅子的鑰匙遞給我,說過兩天我就回去了,這事還得拜托你。
我接了鑰匙,感覺沉甸甸的。我換了話題,問老路,在那邊朋友多嗎?和老路聊了這么久,除了那個知道連云港的老外,他幾乎沒提過別人。
沒有。老路如實說,整天面對老婆孩子,閑了就陪老婆打球,或健身。地下室有健身房和乒乓球臺,自娛自樂。
是語言障礙嗎?我想老路這年紀,應該學不成英語了。
老路說語言不是主要問題,簡單會話也可以的。手機里有翻譯軟件,問路或逛超市,說一句漢語,翻譯軟件馬上譯成英語,再給老外看,老外就明白了。老路演示了一下,說,偉大的中國!手機上馬上跳出一行英文來:Great China!
我說,這也不方便,跟老外直接對話還是困難。
老路說,沒錯,跟老外對話都是路西,她講英語和我們講漢語一樣,毫無障礙。話又說回來,我就是會英語,跟老外又能聊什么呢?聊不到一塊兒。
這么說,你還不能融進他們的生活?
老路說,我這把年紀了,融不融進又如何?路西和外孫融進了便好。照顧好倆孩子,才是我退休時代的歷史重任。
是啊,重任在肩。我點頭,孩子會講中文嗎?我想起一個朋友,他妹妹嫁在日本,他外甥小時候還跟母親說點漢語,長大后堅決不學漢語,也不講漢語,也不來中國。
不,不,老路搖頭,那是日本,這是加拿大,兩種完全不同的民風。我的兩個外孫,出門講英語,回家講漢語。他們不講中文,我不是培養了白眼狼嗎?他們是中國人,不管出生在哪兒,這都是注定的。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父親母親,都是地地道道徹徹底底的中國人!
我說,你教他們漢語嗎?
老路微翹著嘴角淡笑,怎么,我這普通話還算過硬吧?
我笑著點頭。老路的普通話比我好,他小時候就跟著父親轉戰南北,后來在新疆當兵多年,操一口地道的普通話。
5
老路回溫哥華了。我以為這次分別后,我和老路的再會或會遙遙無期。娘在,家在。娘不在了,回來奔誰呢?不料,九個月后,老路又回來了。
這是夏天,太陽一早像著了魔似的,對大地展開了猛熱的攻勢,一截截陽光如密集的梭鏢,在城鄉山野穿梭。羽航機構安排社工去夾谷山小學,探望一批大山深處的留守兒童。在與留守兒童的親密接觸中,我們的內心裝滿了憂傷。回來的路上,仍在想留守兒童的辛酸與窘境,想一張張單純而稚氣的臉,想留守兒童的困境究竟誰之過。正這么想著,老路的電話來了,我很驚愕。老路在國外,一般不會給我來電話。來電顯示是政務通,說明他回來了。這時回來,似乎不合時宜,又不是寒暑假。我以為他一定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路西或路姐的事。他說沒有,就是想你了,回來看看。
這就太奢侈了。為看個老朋友,不遠萬里回國,太感人了。我和他開著玩笑。
老路笑,說,回來找你商量點要緊的事。
還是風云飯館,還是海州灣酒,還是那句老話:坐這兒的感覺真好。
老板娘還是那么風姿綽約,說,路哥,您越來越瘦了。
老路一米八二,體重才一百六,面頰明顯瘦削,肚子也癟癟的。是那邊的水土不服嗎?老板娘笑問。
為伊消得人憔悴嘛。老路又恢復了風趣的天性。
那么,這個伊是誰呢?老板娘把胳膊支在吧臺上,饒有興趣地說,老哥莫非還藏著風花雪月,上演一段異國黃昏戀嗎?
老路一本正經地說,這個伊很大,也很老,她在我心里。
我說,又老又大,那得叫大姨。
三人哈哈大笑,我和老路碰杯。
兩杯酒下肚,我問老路,這次怎么得空回來的,是為了祖傳寶物吧?我去找了四五次,沒找著。老爺子啥意思啊,是要咱哥倆掘地三尺?
這個簡單,租一臺挖掘機來。老路開了個玩笑,然后說,女婿去溫哥華了,休假半個月,他送孩子上學,我趁機回來。
我說,回來干啥呢?父母不在了,寶物也沒找著。
父母不在了,但還在這片土地上。老路抿著嘴,說,坤子,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我舉起手說,不用商量了,能幫的我都幫著辦了。
老路愣了,說,啥事辦了?
我說,清明和中元節,我去青龍山給大爺大姨燒紙錢了。大爺大姨等不來你,只有我去啊。
清明節前,羽航機構組織社區矯正對象去青龍山革命烈士紀念塔掃墓。我順道去老路父母的墓前,燒紙,獻花。
當然,我不只是為你,也為我自己。自你出國后,大爺大姨見到我就當見到你了。特別是大姨,和我情同母子。我想起了大姨每隔半月就翹首盼望的情景,內心一片潮濕。
老板娘也抹了抹眼睛,說,原來生活在國外也不易啊。
老路點點頭,眼睛濕濕的。老路說,我回來后去山上了。父母墓前有新的花藤繞在墓地的樹枝上,便猜到是你。清明節時,我很想回來,可你知道的,國外沒有清明節,孩子也不放假。
我說,現在你這情況挺多的,在國外都不可能回來。所以青龍山上有專門為人代祭的,到了清明和中元節以及年三十時,他們代為祭掃,然后從微信上收錢。
這個主意不錯。老路說,不過我今天找你,不是商量這事,這事也不用商量,你會為老哥代勞的。
我愕然,那還有啥事?根雕嗎?我從沒放棄過。
這事也暫且放下。老路說,當務之急,是幫我租個娘!
我一臉錯愕。看老板娘紅紅的嘴唇,渾圓如一枚夕陽。
老路卻說得認真。自他母親走后,他有種被遺棄的感覺,總是忍不住摸起手機,要撥母親的號碼。被遺棄的感覺愈強烈,撥母親號碼的愿望也愈烈。可總有個女聲告訴老路,你撥的號碼不存在。明知號碼不存在,老路還是反反復地撥母親的號碼。等那女聲說完了,出現嘟嘟的聲音,老路還抱著手機。老路說他似一個溺水者,拼命地向岸邊游時,突然來了個巨浪,將他推回了海里。再游,巨浪再起。一次次在驚濤駭浪中驚醒時,老路坐不住了。
我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或許是太悲傷,他難以自拔。或許他真的需要有個母親,來寄托心靈的情思。
老板娘說,有租房的,有租車的,也有租女友的,沒聽說過租娘的。
老路沒理會老板娘,對我說,坤子,你是社工,這事兒對你來說,就不叫個事兒了。
我說,當然。我是社會工作者,經常與空巢孤老打交道。她們也期冀有兒女陪伴,但不是你這樣的。有你這樣的兒子,她們還是空巢。
老板娘不以為然,說,你就照他這條件租個娘,太容易了。
是這么回事。老路說。
先說說你的條件,怎么個租法?
老路說,這個娘有無兒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認我這個兒子,思維要清醒一些,能叫上我的名字,能和我通話。我可以把這個娘安排進老年公寓,有個獨立房間,租金和費用我來支付,如何?
老板娘兀自笑了,說,這條件太優越了,老人能接受,兒女們也都愿意。多個兒女,少點負擔,何樂不為?
我說,好吧,一會兒咱去夕陽紅,你自己挑。
飯罷,我們坐飯館里胡侃了一通。一年見一次,跟牛郎織女似的,時間不舍得浪費了。老板娘也有興趣,并不嫌棄我們是一年才來一次的顧客。三人從東海岸聊到西海岸,談得眉飛色舞。
我說老路,你快八十了,考慮過落葉歸根的事嗎?還是在溫哥華了此一生?
老板娘說,當然要回來,外國是外國人的地方。
老路咬著嘴唇,說,這事兒我一直在斗爭,不是和自己斗。我是堅定的,走得再遠,也要把根留住。溫哥華不該是我最后的歸宿。
那你和誰斗爭呢?我說,路姐嗎?
她的想法其實和我差不多。問題是我們老了,得聽女兒的了。特別是到了國外,我們像個啞巴,除非遇見華人,否則就得借助手機和手語與老外交流,老費勁了。所以大事小事,都是女兒去應付,我們只能聽從她的安排。
我明白了,老路是在與路西斗爭。換言之,路西想讓他們老了就留在溫哥華,留在她身邊。可是,這對老路和路姐就殘酷了。老路和路姐快八十了,和路西的觀念差異太大。路西一身的洋味兒,被西化得差不多了,年輕的心足以容納東半球和西半球。老路不行,他是傳統的,他只能容納東半球,甚至只能容納連云港。西半球不是他的懷抱,那個懷抱太冷。
老路說,女兒是這么個意思。她說溫哥華的華人多了去了,有到處跑的,有在此安息的,有什么呢?江山處處埋忠骨。老路爭辯說,那就不叫忠骨了。路西說,你就我這么一個女兒,百年之后你回了連云港,我在國外,你連個拜祭送花的人都沒有,重蹈著爺爺奶奶的覆轍,我又情何以堪?老路說這是個無解的方程式,兩代人,兩地間,不是在你這代割裂,就是在我這代割裂,疼痛是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