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英(安徽藝術職業學院 音樂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1)
目連戲是一個依存于民俗活動的古老劇種,被譽為中國戲曲的“鼻祖”。目連戲唱腔“大多為高腔,以鼓擊節,鑼鈸伴奏。后期有的也受徽戲和民歌小曲影響,改唱別調。已知的目連戲劇本,有明鄭之珍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清張照的《勸善金科》,……也有不少短折,如《下山》《定計化緣》《戲目連》《調無常》《男吊》《女吊》等。……現今川劇、漢劇、婺劇、桂劇、紹劇、調腔、昆曲、湘劇等地方劇種尚保留演出”[1]。
近年來,有關目連戲的研究在國內外亦成為熱點、顯學,諸多學者從其歷史、劇目、劇本、民俗等方面對目連戲進行了關注,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但由于田野音響、樂譜資料的相對匱乏,多數成果偏于宏觀的理論闡釋,建立在音樂聲腔、個案基礎上的研究相對匱乏。本文擬立足于在第一手樂譜、音響資料的基礎上,以保存較為完好的安徽南陵目連戲個案材料為支撐,對安徽目連戲聲腔發展的脈絡,以及對其發展歷程影響較大的諸多傳統音樂樂種之關聯進行論證、闡釋,以期厘清存疑的某些觀點。
目連戲之“目連救母”的題材源自佛教,儼然已成定論。其與佛教直接的關聯源自唐代的變文。
目連戲故事源于佛教經典《大藏經》。唐、五代時,曾出現多種有關目連的變文,其故事內容逐漸趨于完整。變文最初是寺院里為了宣傳教義而設,內容大多是演述佛經故事。為了吸引更多的佛教徒,又于講述中插入了一些唱段,并進一步擴大講述的題材與內容,加入了“一些不直接出于佛經而與佛教教義相符合的傳說故事來講唱,如《舜子至孝變文》《目連救母變文》等”[2]。
從總體上說,變文說、唱相間,有“序”與“尾”,中間用韻文演述故事。這些形式與戲曲的唱、賓白相間,戲曲的結構基本相似。目連戲與變文之間淵源深厚,并留存諸多史跡,如今存安徽南陵目連戲戲文中的《五七言》《七言詞》等均與變文唱詞句式相同。
學界曾有觀點認為因為變文源自佛家的說唱,且變文中有目連戲的劇目,因而認為目連戲的音樂(聲腔)亦源于佛教。這一觀點有些簡單化。因為源于佛教的變文,隨著其世俗化,其講唱的人也由寺院里的俗講僧轉為民間藝人。變文在發展過程中,不但在題材層面上加入大量的民間傳說,還在音樂上吸收了大量民間曲調。佛教徒多居于民間,他們的化緣、法事活動都與當地人民接觸,中國佛教音樂中的聲樂部分,如《梵腔》《贊》《偈》等均與當地民間音調緊密相連。
因而,與其說目連戲聲腔源自佛教音樂,不若說其源自民間音樂更為準確。當標識為目連戲的唱腔借用了某個宗教音調時,其本源往往還是來自某民歌、戲曲,而不能簡單地認為目連戲中所唱的就是原佛教音樂的聲腔。徽州目連戲中就保留有大量的梵音,其中相當一部分來自當地或外地的民歌音調。如劉氏在地獄所唱的《十月懷胎》以及觀音嬉目連時唱的《十不情》等均屬民歌。還有一些唱腔與當地流行的“撒帳”“鬧房”等民歌亦十分相似。又如安徽東至目連戲中著名的【嗷佛調】(講經僧唱),其實就是流行在安徽沿江、皖中南地區的山歌《慢趕牛》,兩者的上句完全一樣。從山歌《慢趕牛》到佛曲【嗷佛】再到目連戲的曲牌【嗷佛調】,考證其三者之先后已無意義,重要的是三者之間產生聯系的內在機制是什么。究其根源,還是民間音樂的地方性、地域性以及方言文化區等因素的影響。從音樂地理學來看,安徽沿江江南、皖南地區的山歌,會影響九華山佛教音樂中的佛曲【嗷佛】,而皖南民俗文化、民間音樂在傳播的進程中也會影響到南陵目連戲的聲腔,這都是由同一文化圈中民間音樂的共生性所致。值得一提的是,目連戲中的一些贊偈式佛家唱段與九華山的佛教聲腔有諸多不同,雖然節奏相仿、亦擊木魚,但在潤腔方面已經戲曲化了。
道教音樂又稱法事音樂、道場音樂,約始于南北朝時期。從現存文獻以及民間所搜集的曲譜來看,目連戲與道教音樂亦有著諸多關聯。
如南陵目連戲中的【數鬼】(道士腔)[3]10,該曲牌唱腔本是道士做法事時為超度亡魂而唱的曲調,鬼魂中也有著與人間世界中類似的多樣化性格的“鬼”,如“冒失鬼”“搗蛋鬼”等,【數鬼】是在數“醉鬼”,其曲調來源于著名的江蘇民歌【無錫景調】。可見,這首道士腔不僅在文學語言、句式上接近民間口頭文學,且曲調也借用了民歌。一方面這印證了前文所強調的目連戲音樂與民間音樂的關系。另一方面,雖然森嚴的道觀非地位低下的目連戲藝人可自由出入的場所,但在實際調查中發現,很多道士做法事、道場時也常常會請目連戲藝人去吹嗩吶、打鑼鼓①正如無錫道觀雷尊殿的道教音樂家阿炳,其音樂創作的來源從來都是與其周邊的民間戲曲、民歌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關聯。,因而他們在此過程中也會相互學習、吸收,目連戲的戲曲聲腔與道士腔,兩者之間的橋梁由此搭建起來。
如安徽齊云山道樂中的【道士腔】中就是吸取南陵目連戲【行路】羅卜(生)的唱段【浪里占】[3]10與【賑孤】(流水板、道士腔)[3]11而來,在演唱之前還有道士與司鼓人的對白,而對白與目連戲戲文中完全相同,兩曲板式也基本相同,道士稱“流水板”,目連戲藝人則稱之為“閃板”或“緊中漏”。此外,兩曲的句讀基本一致,骨干音與調式落音也大致相同。這些都說明了目連戲聲腔與道樂之間的關聯。
隋唐“大曲”原貌今已無法知曉,僅存歌詞而已。“大曲”是將器樂、聲樂、舞蹈整合在一起,并連續表演的一種綜合性藝術形式,這與后來戲曲的聯合表演藝術結構大體一致。唐大曲一般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節奏自由、散板器樂演奏的“散序”;第二部分為節奏固定、慢板的歌唱部分,名為“中序”或“拍序”;第三部分則從“入破”開始,由散板進入固定節奏,為“虛催”,音樂由慢漸快,有“催拍”“促拍”之稱,也是大曲最熱烈的部分,再經歷極快的“滾遍”、慢速的“歇拍”,最后的尾聲則為“煞滾”。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大曲”行于宮廷,有正規的表演和完備的樂隊,而目連戲行于民間廣場草臺、廟臺,表演較為隨意且“不托管弦”,但是兩者在表演、曲式結構等形式上,皆可尋出諸多相通之點。將唐大曲結構中與現存安徽目連戲資料中進行對照,可以發現諸如催拍、滾終、滾下、煞尾等相當一部分的結構、速度類術語都仍有留存,還有一些術語只做了些許的更名改動,為變相遺存。且目連戲中亦有部分曲牌來自唐大曲,如【新水令】【降黃龍】【八聲甘州】等。可見,大曲與目連戲是中國傳統音樂母體下的宮廷音樂、民間戲曲藝術等諸多分支,因此,這些相通點的存在亦非偶然。這也說明了目連戲聲腔的古老。
宋元以降,是中國音樂史的重要轉折點,以市民為中心的戲曲、曲藝正式形成,并得到快速的發展。南北曲的繁榮,以及唱賺、鼓子詞的發展都對目連戲聲腔產生了影響。
北宋時始有連演 7天的《目連救母》雜劇,目連戲在這一階段走向相對穩定的狀態,尤其是在劇本的文學部分,目連戲在唱詞上沿襲了宋元諸宮調、南北曲傳統,南北曲中豐富的曲牌對目連戲的聲腔起到了良好的滋養作用。其中,目連戲中所用曲牌絕大多數來自南曲,而北曲則僅包含【雁兒落】【得勝令】【折桂令】【滾繡球】【混江龍】等少量曲牌。
楊蔭瀏先生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4]依據大量文獻資料對南戲音樂的特點做了較為精到的總結與概括。如將其所總結的南戲音樂特點與安徽南陵陽腔目連戲對照,不難發現兩者的諸多相同之處。
首先,從音調來源來看,南戲音樂以當時南方民間歌曲為主,并繼承了宋代詞調音樂、歌舞大曲以及唱賺的音樂;而南陵目連戲則是以【哩落蓮花】【十月懷胎】等當地的民歌,南北曲牌詞牌為基礎,吸收了唐宋大曲中的催拍、滾終等結構手法以及來自唱賺藝術的【佛賺】的曲調。從調式來看,兩者都不受宮調限制,采用多宮調的轉換。曲體結構上,南戲中的“可南北曲自由聯套、新創曲牌”等特點也會在南陵目連戲中出現,如《齋僧》采用北曲【寄生草】與南曲【紅納襖】的聯套,并出現有新創曲牌【江山省】。又如南陵目連戲《新年》中的【新水令】【鷓鴣天】【清江引】【降黃龍】【鈞天樂】【皂角兒】,亦為南北聯套。從板式來看,南戲音樂在連續疊用某曲時,段落間有板式變化,也有“集曲”的形式存在;同樣,在南陵目連戲中,唱腔的段落間也伴有板式變化,如《描容》一曲后段迭用時,藝人在開頭句之后便加入了散板樂句,可見目連戲早在南戲時期已有了板式變化的雛形。此外,集曲在南陵目連戲中亦較為普遍。如集【黃鶯兒】與【柳林春】為【鶯集柳林春】,集【五馬江兒水】【金字令】【桂枝香】為【江頭金桂】,再由【江頭金桂】與【四朝元】集為【江頭金桂四朝元】。目連戲中出現的諸多南北曲聯套或“過曲”的形式,都有力地佐證了“陽腔”前期的聯套特點,呈示出與南戲之間的密切關系。
宋元時期,北方院本、雜劇同時行世。其時,金院本中就出現了《打青提》,元雜劇中有《目連人冥》及《行孝道目連救母》(賈仲明《錄鬼簿》收)等與目連戲直接相關的劇目。這些劇目在南北交流中融合發展,直至明人作傳奇之風隨之而起。今存各地目連戲,劇本基本也都沿襲南戲體制的明傳奇戲寫法,聲腔則相對穩定并表現在劇本寫作范式的穩定狀態上。此時,戲文的“滾調”寫法較少,更無“暢滾”句式。青陽滾調的風靡尚在明中葉之后,它必然首先沖擊皖南、沿江地區,在被當地人接受后,再傳播到外地。但目連戲在這時出現了兩種情況:一是隨著“滾調”運用,目連戲大量地采用“滾調”的文學句式,更為自由、通俗易懂;二是雖然音樂上采用“滾調”,但以“正宗目連”自居的南陵抄本流行地帶,依然在劇本的文學句式上堅守原樣留存,由此出現了通俗的青陽滾調與古板深奧的曲文搭配的“矛盾”狀態。“陽腔”在南陵目連戲的“清槌慢板”中仍部分保留著比明代青陽腔更早的樣態,南陵“清槌”中運用的“滾調”也體現著南北曲合套中,慢、中、快不同速度的板式的多樣性。這彰顯了有“戲祖”之稱的目連戲對古老傳統藝術特征的堅守,以及傳承過程中的穩態。
北宋唱賺、宋元鼓子詞與目連戲之間也有著一定的關聯。目連戲中有一種【佛賺】,就是借用了北宋時流行的說唱形式唱賺。佛賺與唱賺之間的共性在于在每樂句開始都均勻地打三板,但前兩板必連在板上擊,后一板為底板。演唱中,前兩板中止幾拍后,又打在樂句的第一個“小逗”之末一音后面。這種“打板”方式在目連戲等高腔中都有遺存,如在湘劇高腔中叫“多冊”,安徽南陵目連戲中叫“底槌”,具體敲擊為“冬撲”或“匡冬”等。同時,目連戲中的【佛賺】也同宋代【賺】一樣,在末尾句上以四言歌詞結束。又如鄭本目連戲中《肉饅齋僧》一出的曲調,就是由【望遠行】【混江龍】【不是路】【馬不行】【浪淘沙】【尾聲】組成的唱賺中纏令的聯套形式。
此外,目連戲在其形成發展過程中,還受到鼓詞類曲藝的影響。鼓子詞中通常只集中用一個曲調反復歌唱,以七字句式為基礎,曲調只有簡單的上、下句,每逢上句或下句拖腔時,必在高音區詠唱。且鼓子詞有固定的鼓點節奏代替過門,讓藝人說唱間歇休息,并以此招徠聽眾。這種形式在安徽的岳西高腔,祁門、徽州、東至、貴池、青陽一帶的陽腔目連戲中也都可以找到遺存。其中,南陵目連戲中【七言詞】不僅唱詞具有說唱文學特色,為二、二、三句式,而且音樂也與鼓子詞唱腔一樣,上、下句反復,拖腔時在高音區詠唱。
至明,隨著傳奇劇四大聲腔的盛行,《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等相關傳奇劇本相繼現世。清康熙年間,皇室曾搬演目連救母傳奇劇,至乾隆年間,內廷編演了全本的《勸善金科》。
南陵目連戲近兩代藝人是清末始建班社的后裔,他們所唱的目連戲被稱為“陽腔廣調”。自清中葉皮黃戲興起后,目連戲為了生存競爭,出現了與京、徽同臺的“花目連”“三串兩蓋”等演出名目,且與其他劇種互相收蓄,進入“廣調”階段。此時,目連戲已從原本較為嚴整的曲牌體,經“青陽滾調”沖擊,又有了新的突破——曲牌體制的因素漸弱,板式變化體制的因素漸強,共出現了十幾種板式。
目連戲對曲牌體的突破,關鍵還是在于“滾調”的出現,這也是目連戲、弋陽腔進入成熟階段的重要標志之一。“滾調”,亦稱“滾白”,是目連戲、弋陽腔、青陽腔等戲曲聲腔中一種特殊的唱腔形式,其文辭一般為“曲牌的自由擴充。可用齊言(七言或五言)上下句,也可用雜言,甚至可用不押韻的散文,并多近于口語”[5]。滾調的運用,不僅使曲牌的文辭更通俗易懂,音樂更富有起伏變化,情感表現更為豐富,還意味著曲牌原有的格式被大大突破,且對于曲牌體音樂的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滾調”應包括滾白、滾念、滾唱三個既相區別又統一的部分。而“暢滾”之“暢”,應是對“滾唱”的速度、曲趣總體風格和印象的描述、概括,并不是特指“滾調”的一個類別,而是從審美角度出發,是“滾唱”概念外延的延伸。唱、念、白三者均與曲文相連,曲文必與語言相連,而中國的語言文字具有聲、形、義三個要素,“聲”中又含韻、調。中國聲樂作品中歌腔(歌曲作品)、板腔(曲藝唱腔)、聲腔(戲曲唱腔)的旋律、節奏、韻味必與語言(含語言語調)統一和諧,語言文字的民族(民間)性與曲調的民族性天然地融為一體。對腔詞合一為體的戲曲藝術而言,不宜將“滾調”這個古老音樂表演程式中的念、白、唱分開理解,但這三者各自又獨具個性而存在,尤其是“滾念”之“念”,它在戲曲中是含有音調、節奏、語言韻味的一種“多元性”的表現形式,既不同于沒有音樂節奏的“白”,又不同于完全音樂化的“唱”,而是介于唱和白之間的存在。因而,“滾念”也是具有旋律范疇高低抑揚的意義。值得一提的是,“滾念”中也有一種抽去了旋律音,剩下語言與節奏外殼,似今之數板,系干唱性的板式。
明清之際,弋陽腔、目連戲與諸腔的融合,是互相影響的。因而,有“昆”有“弋”,才叫“昆弋腔”,但“昆”為“正統”,高腔具有民間性。這種融合改變了曲牌,使雅與俗同存,故曰“草昆腔”。同樣,皮黃腔(京劇)、二黃(徽戲)融入目連戲后,也具有了“高腔味”。可見,此階段即目連戲聲腔發展的穩定成熟時期,也是它與皮黃腔等諸腔深度融合、競爭并出的一個歷史階段。目連戲聲腔之“多元復合”成熟的同時,也豐富了明清戲曲的其他聲腔,它們共同繁榮了中國的戲曲聲腔。
綜上所述,目連戲之孝道與佛教結合題材源于唐代佛教變文,其聲腔與道教音樂亦相互影響。目連戲與唐大曲在表演、曲式結構(術語)等形式上也有諸多相通之點,且有史跡留存。宋元以降,南北曲中豐富的曲牌、結構、宮調、集曲,以及唱賺、鼓子詞中的句式、伴奏等也都對目連戲聲腔的發展產生了影響。明清傳奇、亂彈中的昆腔、二黃、京劇、徽劇等劇種的多頭發展,尤其是“滾調”出現后對曲牌體的突破發展,都促成了以安徽目連戲為代表的諸高腔藝術的穩定與成熟。而安徽(皖南)之目連戲,作為中國目連戲留存最為豐富之地,留下了大量的音響、曲譜、劇本等寶貴的資料,并業已陸續申報、入選國家級非遺名錄①2006年,徽州目錄戲入選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2020年,南陵目連戲亦進入第五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推薦名錄。。這些也是本文以安徽目連戲為本來進行立論,并以此闡目連戲、弋陽腔聲腔發展歷程的重要基礎。
縱覽目連戲聲腔自宋元明清至今的發展歷程,其間無論受到多少外來音樂元素的影響,其均以開放的姿態廣收博納,并為己所用。目連藝人都長期堅守弋陽腔“不避鄙俗”“錯以鄉音”“改調歌之”等基本傳統特征。正因此,目連戲雖經歷千年風雨滄桑,仍保留著古樸粗獷、通俗易懂的藝術風格特征,以獨具個性的藝術品性卓然立于中國的戲曲之林。
(附言:本文寫作中,承蒙安徽目連戲專家施文楠先生提供寶貴的學術資料,并給予了多方悉心指導,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