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音樂著作權理論證成與制度安排①
——基于匯編作品的考量

黃德俊（南京藝術學院 流行音樂學院，江蘇 南京210013）

從留聲機到卷紙鋼琴，再到收音機、電視機以及網絡的出現，每一次技術的革新都引發了音樂著作權制度的變革。20世紀50年代，人工智能概念的提出還像是科幻般的存在，一切顯得那么虛幻而不可思議。而現在人工智能技術日趨成熟，在音樂領域已涉及音樂的創作、表演、傳播等各個環節。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全球范圍內人工智能音樂的著作權保護制度問題還飽受爭議，法律的缺位無法給產業指明發展的方向。

一、人工智能音樂著作權保護的理論爭議

人工智能音樂的發展需要在法律和理論上進行規范，尤其需要構建一套完整的知識產權體系，才能促使人工智能音樂的產業化。2017年，國務院在《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中，明確提出了人工智能的立法問題，這對以人為中心的著作權法提出了嚴峻的挑戰。

（一）作品創作主體資格是著作權保護的前提

無論是在強調人格意義的大陸法系，還是注重經濟激勵的英美法系，基本都要求作者的自然人身份，我國《著作權法》亦是如此。

英國版權法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相關規定有一定的超前性，一是明確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二是確立了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必要安排的人”可視為作者身份。②在《版權、設計與專利法》第9（3）中，規定了對計算機生成的作品“進行必要安排的人”可以視為作者。“進行必要安排的人”，是指人工智能軟件的投資者、所有者、設計者。沒有參與人工智能程序的設計的主體，可通過與軟件開發者簽訂許可或轉讓協議獲得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除此以外，將人工智能賦予法律人格，也是解決其主體資格的一種途徑。戴維斯（Colin R. Davies）等學者認為，法律可以賦予人工智能擬制人格的身份。歐盟議會也曾有賦予“特殊法律身份”或“電子身份”解決人工智能著作權主體的提案。[1]然而，人工智能畢竟和法人、非法人組織不一樣，前者是機器，沒有獨立的財產，也無法承擔相應的義務；而后者是以人為主體構成的組織，具有一定的人的集體意識，擁有獨立的財產，能夠享有一定的權利，承擔相應的義務。

（二）作品內容的獨創性是著作權保護的核心

人工智能的出現將音樂著作權保護的視角從傳播環節上移至生產環節。各國著作權權法普遍將獨創性視為作品可版權性的核心要素，即作品只有具備一定的獨創性才能夠受到著作權的保護。人工智能音樂的發展經過了弱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的三個不同的發展階段，三者技術介入程度不同。學界對其獨創性的觀點分為以下三種：一是不具有獨創性；二是獨創性不足；三是具有獨創性。

不具有獨創性的觀點認為，人工智能被應用于音樂創作領域，形成了一個不斷迭代的過程，可以源源不斷地生成各種音樂信息。然而，表面的現象不能掩蓋事實的真相。雖然，這些音樂信息在結果上表現為形式和內容不同的音樂符號，但從過程上來看，其實質上是算法和規則的計算，并不依靠以人的智力創作而產生獨創性。因此，這些不具有人的智力參與的人工智能音樂應當歸屬于公共領域。

獨創性不足的觀念認為，人工智能音樂的學習是基于前人的作品或數據信息等素材而進行的，經過深度學習之后，其生成物看似脫離了原作品（素材）而單獨存在，但本質上是一種變相的模仿。追根溯源，如果沒有前人的作品或數據信息等素材作為基礎的材料，人工智能本身無法獨立產生相應的音樂信息。因此，人工智能音樂本身具有先天性的獨創性不足。

具有獨創性的觀點認為，新一代的神經網絡和深度學習技術的應用，使人工智能可以在無人干預的環境下進行主動學習和主動創造。在此技術環境下，人工智能音樂可以媲美人類創造的音樂作品而具有個性，能夠滿足受眾的審美需求，且從客觀的信息比較結果上來看，其生成的音樂內容具有獨創性。

（三）作品表達一定的思想和情感是著作權保護的內在要求

“人在確立了自我的主體地位之后開始有意識地表達自我意識，開始有了表達的沖動，這是主體意識的發展。”[2]表達思想、情感、觀念等主觀認識而形成不同的作品形式是著作權法保護作品的基本要素。換言之，任何作品在創作過程中都蘊含著作者的創作意圖和創作思想。在主觀意識的基礎上形成不同類型的作品，是一般創作的基本過程，這也是著作權保護的作品與其他非人類生成物之間的區別。人工智能無法像人一樣擁有主觀思想，僅為通過算法對人的主觀意識進行模仿。同時，“算法智能無法完美地解決語言智能的問題，更不能完全解決想象智能的問題”[3]。人工智能音樂的思想和情感的表達無法貫穿于其生成的過程，而在于受眾接受時的主觀感受。單純地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討論人工智能音樂對受眾心理的滿足，從表面上看似乎可以滿足一般作品的要求，但僅僅是表面的現象。如果這一理論成立，那么每棵樹生長的形狀，每陣風吹起的聲響，每只鳥飛過的身影等，都能調動人類抽象的情感、情緒，產生不同的心理感受。是否需要對上述現象給予著作權保護，答案不言而喻。

關于人工智能音樂的著作權問題，學者們從不同角度闡述了各自觀點，爭論的焦點主要基于傳統著作權法的觀點，對人工智能音樂進行了可版權性的探討。除此之外，還有學者主張將人工智能創作物置于鄰接權保護，但又無法解釋其應當擁有的著作權相關問題。從形式上來看，人工智能音樂與人類創作的音樂作品相似，但其本質上是計算機算法的產物，屬于信息產品，既不屬于民法典中的物和行為，也不屬于人類的智力成果。當前，對人工智能音樂主體性、獨創性、思想表達等領域的討論范疇形成了思維定式，模糊了人工智能音樂與傳統音樂作品之間差異。

二、人工智能音樂著作權的理論證成

技術一旦形成，必然會對社會關系產生影響，法律也必須給予相應的回應。視而不見只會導致技術濫用、產業崩潰。因此，在討論人工智能音樂著作權保護時，應該要考慮產業模式的創新、生產要素的收益分配、著作權理論的契合等因素。[4]

（一）促進音樂產業模式的創新

自1956年第一首計算機生成的《伊利亞克組曲》誕生以來，[5]人工智能音樂適用場景也越來越廣泛，并逐漸向商業和輔助作曲的方向發展，主要應用在影視配樂、商業廣告、虛擬演藝、人機交互、背景音樂等領域。微軟（Microsoft）、谷歌（Google）、索尼（Sony）、人工智能虛擬作曲家（AIVA）①2017年，AVAI已成功加入法國和盧森堡作曲家協會（SACEM，Society of Authors， Composers， and Editors of Music），成為該協會首位非人類會員。、安珀音樂（Amper Music）、騰訊、網易云等企業均不同程度地參與其中，形成了自營和共享兩種模式。自營模式，是指投資人直接使用人工智能軟件產生的音樂信息獲取相關收益。共享模式，是指投資人通過付費授權、訂閱、個性定制、單曲購買、免費使用等方式運營人工智能平臺，獲得收益。以上兩種商業模式的應用均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尤其是共享模式的應用范圍更是日益擴大，逐漸成為主流。

從理論上來講，人工智能音樂能夠高效地提供無限的音樂資源，然而音樂資源并不一定會帶來音樂產業的繁榮。由于缺乏一般物權的獨占性和排他性，音樂作品權利人的自力救濟能力較低，對法律救濟的依賴程度較高。而且，人工智能音樂具有生成效率高、生產成本低、用戶選擇面廣等特點，其商業領域廣泛的應用必須在一定的規則下才能有序進行。音樂著作權保護是音樂產業形成和發展的核心環節，缺乏著作權的保護，人工智能音樂產業如沙灘種花，終究無法實現良性循環。因此，從著作權的角度明確人工智能音樂的法律屬性，并給予相應的法律保護，這將對人工智能音樂產業的創新性發展提供良好的制度保障。

（二）優化生產要素收益分配方式

當前，人工智能在音樂的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等各個環節起著積極的作用，對音樂產業產生了巨大影響，深刻改變著音樂產業格局。人工智能作為“虛擬勞動力”，已成為重要的生產要素，在音樂產業中承擔著“非創作型投入”的角色。

人工智能音樂事實上存在兩個客體：一是人工智能軟件，作為技術型的生產要素，它擁有獨立的著作權。人工智能并不能憑空產生，它需要巨大人力、物力、財力的投入，以便在基礎研究、技術升級、設備維護等領域保持良性的循環。生產要素參與價值分配是經濟運行的基本規律，對人工智能“非創造性投入”賦予價值分配的權利，將有助于推動人工智能軟件行業的發展，推動相關產業鏈的優化升級。二是由人工智能生成的音樂，它是數據信息狀態的生產要素，也應當享有相應的著作權。就音樂作品的財產權而言，它具有公共性商品的性質，可以在不同的時空環境下被不同主體共享。資源的稀缺性是經濟學的基礎，如果缺乏稀缺性，音樂作品將無法產生經濟效益。因此，著作權法人為地設置排他性的專有權，以激勵人們創作、傳播優秀的作品。以數據形式形成的人工智能音樂，并不是必然會產生經濟效益，只有對其進行獨占性、排他性的專有知識產權保護，才能促進人工智能音樂產業形成閉環效應。

（三）契合匯編作品的理論范式

《伯爾尼公約》和《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TRIPS，Agreement on Trade-Related Aspect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均有匯編作品保護的相關規定。[6]以上兩個國際條約均提出，對素材與資料的選擇或者編排上的獨創性是匯編作品的本質特征。我國《著作權法》與上述兩個國際條約一致，無論是匯編具有著作權的作品或作品片段，還是匯編不具有著作權的數據或其他材料，只要在其選擇和編排上能夠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匯編人即對匯編作品享有著作權。著作權法沒有對匯編作品的形式進行界定，一般認為其主要包含作品集、畫冊、期刊等。

人工智能音樂具有特殊性，雖然形式上類似《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的作品，但它的生成過程與匯編作品無異。因此，將人工智能音樂納入匯編作品予以保護，是一種相對比較合理的做法，也能解決相關理論爭議：從創作過程上來看，人工智能音樂的源數據①人工智能音樂的源數據，是指用于滿足人工智能音樂采樣、深度學習等功能需要而提供的數據，分為音樂信息和非音樂信息。音樂信息，包括音樂作品、作品片段以及不夠成作品的一段旋律、節奏、和聲、器樂伴奏等。非音樂信息，包括人類和自然界中產生的，經過錄制、加工、處理過的聲音信息，如噪音、鳥鳴、水聲等。是音樂作品、作品片段或不享有著作權的數據、材料；從獨創性上來看，人工智能音樂的獨創性是基于算法和邏輯對源數據的重新選擇與編排②人工智能音樂的重新選擇與編排主要有以下三種：一是同一段節奏和旋律的循環使用；二是樂器伴奏的采樣；三是非節奏、非旋律的采樣。，而非一般作品思想或情感的表達；從法律關系上來看，參與人工智能音樂形成的各主體的權利義務關系比較明確，不至于產生權利重復和義務缺失的狀態。

三、基于匯編作品的人工智能音樂著作權制度安排

人工智能音樂是新生事物，對著作權的制度提出了新的挑戰。“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人工智能著作權保護制度的安排需要對權利主體、權利內容、權利限制等方面予以明確，才能促進人工智能音樂產業的良性發展。

（一）人工智能音樂的權利主體

人工智能音樂的形成是個復雜的過程，這也決定了其權利主體的多元性。按照產業分工來進行劃分，人工智能音樂形成的過程主要涉及人工智能軟件開發者、源數據的著作權人、人工智能軟件的合法擁有者、人工智能音樂的使用者等。人工智能軟件的開發者，無論是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對軟件享有著作權，以軟件作為交易、許可的標的參與相關民事活動。源數據的著作權人，是指構成人工智能音樂數據庫的原作品或作品片段的著作權人，他們基于作品或作品片段享有匯編權。人工智能音樂軟件的合法擁有者，通過軟件開發、轉讓或許可協議獲得人工智能音樂軟件和源數據所有權或使用權，他們因軟件算法對源數據庫的音樂或其他數據進行選擇和編排而獲得匯編者權。人工智能音樂的使用者，是指通過轉讓或許可協議獲得人工智能音樂所有權或使用權的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

（二）人工智能音樂的權利內容

人工智能音樂應享有署名權，且不可放棄。享有署名權是對人工智能音樂作品的標識，可通過數字版權管理技術（DRM，Digital Rights Management）來證實其身份，并跟蹤傳播軌跡。人工智能具有超高的生產效率，這是任何自然人和組織都無法媲美的優勢，一旦人工智能技術無限制地濫用，必將對人類創作的作品形成災難性的后果。根據《數據安全管理辦法》，人工智能生成的音樂需在明顯位置標注“合成”的字樣③參見《數據安全管理辦法》第二十四條。，以防人工智能音樂被其他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冒用、濫用。與一般作品不同，人工智能音樂的署名權可按合同歸人工智能音樂軟件的合法擁有者，如未訂立合同或合同約定不明，署名權歸軟件開發者。

人工智能音樂應享有修改權。人工智能音樂是由軟件按照一定的規則，將源數據庫中的音樂信息或非音樂信息進行選擇和加工而成，它遵循一定的算法規則。然而，縱然人工智能可以不斷學習，也無法完成無規則的、突破性的音樂創作行為，因此常常需要人為地進行修改。修改權應屬于人工智能音樂軟件的合法擁有者。需要注意的是，如對人工智能音樂已經進行了實質性修改，則其已經具備了人類的創作表達，修改后的音樂可能已經不屬于匯編作品的范疇。

人工智能音樂還應當享有發表權，該權利同樣歸屬于人工智能軟件的合法擁有者，如其已與人工智能音樂的使用者簽訂了相關協議，則視為發表權已行使完畢。

另外，由于缺乏人類的思維和情感，人工智能音樂的人身權不宜包含保護作品完整權。人工智能音樂的財產權可參照一般作品進行設定，通轉讓或許可協議進入流通領域，以便形成完整的授權鏈和產業鏈。

（三）人工智能音樂的權利限制

任何權利都應有邊界，人工智能音樂也不例外。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五條有明確的規定，匯編人如匯編到具有著作權的作品或作品片段時，應征得原作品著作權人的同意，并支付相應的報酬。人工智能音樂在使用他人音樂作品或音樂表演時，應通過一定的方式顯示他人音樂作品的名稱、創作者、表演者等信息，并支付報酬，以尊重他人的相關權利。同時，人工智能音樂的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等權利限制，按《著作權法》相關規定執行。由于人工智能音樂的生成方式與人類創作具有較大的差異性，其財產權和發表權的保護期限應低于一般作品的保護期限，可規定為自發表之日起15年，15年內未發表的著作權法不予保護。

結 語

技術必對生產關系產生的影響，最終需要法律對其進行規范。當前，人工智能音樂產業蓬勃發展，廣泛應用于我們生活的各個領域，同時也對著作權保護制度提出了挑戰。新修訂的《著作權法》第3條1—8款，規定了8類作品，第9款兜底條款修訂為“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可見，該條規定仍舊強調了“人”“智力創作”的作品觀念。人工智能音樂顯然已不屬于該條款范圍之內。現有文獻大多從結果的層面對人工智能音樂的形式、內容進行分析，無論是從著作權，還是鄰接權來進行探究，均存在值得商榷之處。從人工智能音樂生成的技術和過程來看，將其置于匯編作品視域下進行分析，將為法律理論和司法實踐中提供一條合理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