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盈旭

月白,又叫魚白,極清新的顏色。
很輕軟的一個詞。太嫩。月白這倆字,好像俗人吐一口濁氣,便扭動著柔裊的腰肢,嫦娥奔月般的輕飄飄隱入云端去。月白色的清新是那么干凈、純粹,似乎不沾一粒塵埃,淡淡的白,淺淺的藍,微微的涼。
我喜歡帶“月白”二字的女子。《紅樓夢》里,你想也想不到,“鳳辣子”紅辣椒一樣張揚熱辣的美人兒,居然也穿月白的衫,拿月白的柔涼來靜一靜那顆爭強好勝的心。
且看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比不過的鳳姐,《紅樓夢》第六十八回描寫:“鳳姐方下了車進來,二姐一看,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綾素裙。”幾乎沒讀過書的鳳姐,賈母口里的“潑皮戶”,秦可卿嘴里的“脂粉堆里的英雄”,也想把花團錦簇占盡風頭的外表,往柔情似水、一地月光的女兒堆里擠一擠,軟一點,薄一點,也許會活得更久些。
大觀園里的色系大全吶,哪一種顏色的名兒,都活脫脫是一個靈秀女孩的名字,美得醉人:松花、月白、櫻紅、天青、玉色……就連賈母用來做帳子、糊窗屜的四色軟煙羅,都美到人心里去。
黛玉好像是月白顏色的代言人。黛玉多病,整個人病懨懨的,平日里衣衫素潔,發飾也簡單,一根千年標配白玉簪珠。因為月白色穿在林妹妹身上,在那喧囂的紅塵中,是不是顯得更是孤芳自傲,冷艷動人了呢?可是黛玉太輕軟呀,裊裊娜娜風拂柳似的女孩兒,性子也不孤骨錚錚,分明是水做的骨肉。月白色反而襯得她有些孤蕭,更無半分十五六歲少女的精氣神。想那瀟湘館里,月白如水,白日里和寶玉置了氣,想必林姑娘自覺著受了委屈,又在哭。彼時彼刻,風動竹影婆娑,有身著月白衫子的女孩嚶嚶細啼,這不是聊齋里的鬼狐嗎?哪還有半點瀟湘館內一團書香一影麗人的清雅?月白衫襯托月白人,豈不是孤清凜凜過多,仙氣飄飄不足呢!無靈氣,太寂寥,又悲戚。月白衫子穿在林妹妹身上,不好。
我想,林妹妹應該配“櫻紅”,粉白,羞怯,嬌嫩,薄薄的透著紅暈。淡淡淺淺的櫻紅,風一吹,就滑落了,就嬌柔了。這多么符合林妹妹清貴的身份,仕宦世家之女,貴在書香門第,是一個金尊玉貴的小姐,備受寵愛的大家閨秀,才華橫溢的女子,具有卓越的才華。書香,高貴。豈是月白之下的貧薄?
偷得月白十分美,造得人間一種菊。月白衫子的菊,獨特的月下白,花中的閨秀,也內心小得意呢。據說,古人培育的一種菊花就叫“月下白”,《博物匯編·草木典》:“月下白,一名玉兔華,花青白色,如月下觀之。”宋人史鑄《月下白》詩云:“素質鮮明絕點塵,冰輪高照轉精神。叢叢皓彩如羅綺,個樣誠堪示染人。”形容的都是花朵顏色仿佛白花開在月光下的感覺。
菊的月白,討喜,向人撒嬌一把呢。
說舊事,《紅樓夢》里穿月白最有范兒的,是妙玉。
《紅樓夢》里那個請黛玉、寶釵喝“體己茶”的女子,素日里一副月白色的出家人裝束,仙氣飄飄。超凡脫俗的孤高,月白縞絹天外飛仙的模樣。居然用存放五年的梅花雪水煮茶給寶、黛二人及寶玉喝,就連賈母也享受不上,只拿舊年的雨水給她泡茶。黛玉因問妙玉:“這也是舊年的雨水?”結果招致妙玉一番冷笑,譏為“大俗人”,告知為“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
“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月白的低溫服飾,也掩蓋不了她孤高傲世的心性。
且看妙玉如此天性怪癖之人,卻藏一顆梅花般的女兒心。她穿著月白色的衣裙,偶爾也去賈母面前走一走,把一副冰清玉潔的小女兒模樣,往老祖宗面前擺一擺,略略帶一點嬌羞。暗戀寶玉的那一把子濃情啊,差一點流瀉,差一點春光乍現。玲玲瓏瓏月下一朵白啊,是下意識地討一討賈母的歡心嗎?那么不顧體面的一點小親近呢,那么一點小迫切。一顆月白的女兒心啊!妙玉,才的確是曹翁筆下月白顏色的形象代言人呢。
月白的衣衫,是愛情初初的模樣。
小民女子,最動富貴公子心。月白衣衫,穿在《金粉世家》的冷清秋身上,迷倒了紈绔子弟金燕西,雖然結局潦倒,但初見甚好,也是清新纏綿、蕩氣回腸的。也是這件月白衣衫,一直被張愛玲愛著,她把它穿在白流蘇的身上,讓范柳原這個縱情聲色的風流浪子,動了真情,“傾城”美女白流蘇贏得了“傾城之戀”。
“不錯,我寧可跟著他流浪,因為我愛他。”
那女子仿若初次開屏的孔雀,輝煌至極。她穿著一件輕飄飄的月白衫子,就像從云霧中飛下來的仙女,她站在那里仿佛一朵白蓮開放。太陽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閃著金光,但她的皮膚卻雪白粉嫩如白玉,有風吹過的時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她不僅擁有智慧與美麗,還有勇氣與決心,她對自己充滿了自信,看著她走過去,男人的眼睛里都不禁露出愛慕和欲望——這是古龍筆下的丁靈琳。一只輕巧的百靈,穿著月白衫子,天真善良。不過,這是一件嬌俏活潑的月白衫子,帶歡脫,是動感的月白。
百般算計,終敵不過一顆單純的心,所以洞察世事的葉開,雖能抵擋長袖善舞的上官小仙的追求,卻無法抗拒丁靈琳真摯的感情。丁靈琳的那件月白衫子,像是第一朵在春風的月光下開放的百合。
月白,本就詩意,也款款,何況具有月白性情,穿月白衫子的女子,豈不更妙不可言?不敢用“銷魂”二字,怕玷污了月白。
人在水漾的月白之下的夜。月白色裊裊娜娜,像一層糊窗欞的軟煙羅,月白衫子的小姐在窗里面,尖尖的手指往窗上輕輕一戳,有了小洞,看見了洞外的公子早就朱門立了雪,白錦袍里攤開掌心,被手汗浸濕的情詩,紅著臉遞過去,人間好姻緣就又新成了一對。雪花在拼盡心力地開,終究是紅窗花迎來了晴晚的月,鏡頭里,新娘子緩緩褪去紅紅的小衣……
幽憐的生氣,嬌怯的語態,一地月白色。
反倒是黛玉的、妙玉的、鳳姐的,她們有月白衣衫,卻沒有月白的良緣,是曹翁讓她們歸了冊子,冒著小仙氣,可惜沒有人間煙火暖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