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塵封千年的明珠

賀同新

洪江，一座塵封千年的商業之都，綴飾在武陵山麓、沅江之濱，充溢湖湘地域的性靈與純樸，作為以原生狀風貌傳承下來的中世紀專業商城，它在全國屈指可數，有“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活化石”之美譽。

走馬洪江古商城，我仿佛走進了洪江商人神話傳奇的龍門陣里，走進了昔日繁華的商貿大都……

洪江，古稱雄溪，居武陵五溪之首，曾以“小金陵”“小重慶”“西南大都會”“湘西明珠”之稱聞名遐邇。據史書溯源，洪江古商城至少起源于唐代草市，鼎盛于明、清。洪江以其“扼西南之咽喉而控七省”的特殊地位，盛極一時，“商賈云集、貨財輻輳、萬屋鱗次、帆搶云聚”“煙火萬家，稱為巨鎮”【康熙二十六年（1687）、王炯《滇行日記》】，不愧為西南商業都會。其時，全國18個省、24個州（府）、80多個縣也在此設立了商業會館，用以共同祭祀，維系鄉情。在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中交流情報，提供信息，互為后援。

“五府十八幫”蜂擁而至，淘金掘寶者接踵而來。行商們在這里尋夢發財，坐商們在這里創業立家。這座地地道道的商城，在遠朝的敘述文本中，流金淌銀、珠光寶氣，無處不折射出熠熠耀目的銅光。

當地人一講起古商城便眉飛色舞，用本地民諺“漢口千豬百羊萬擔米，抵不上洪江的犁頭嘴”來維護洪江商埠碼頭氣吞山河的豪邁與霸道。我不禁感嘆，真是財大氣粗啊！

難以置信，在中國內陸的邊遠山區，竟能長出如此獨特神奇的城市。

洪江商人用足夠的金錢來營造和管理這座與自己財運相關、富貴相依的城市。他們把自己的第二家園構筑在“夜市水橋邊”，于是在中國城市建設的經典中，又多了一座以山為骨架、以水為血脈、以商為精魂的山水商城。在長達300多年的富足寬綽的日子中，它一直亮麗著，一直輝煌著。

如果游客留意就能發現：這座亭亭玉立于西南山區的古商城，其主體構件就是窨子屋。它既有徽派建筑的風格，又具沅湘本土的特色，在建筑形式上與傳統民居建筑截然不同，一切為了商用。此外，體現古商城精髓的，無疑就是“七沖、八巷、九條街”，這是洪江人常掛在嘴邊的驕傲。

“沖”，處在凹處，窄小彎曲;“巷”，平整悠長;“街”，寬敞平直。各自分離，又各自相連。它無處不暗藏著玄機，透出獨具的匠心，真難弄明白，它是如何按傳統禮制和陰陽八卦序列來規劃布局，分行劃市的？

雖屢經狼煙盜火，洪江卻依舊保存下18家報館、23家錢莊、34所學堂、48個半戲臺、50多家青樓、60余家煙館、上百個店鋪、近千家作坊，以及數不勝數的宮、殿、院、庵、堂……

這些罕見珍稀的建筑大都為木、磚、石用料，斗拱造型，面闊極敞，采光疏風，效果極佳，分三進三層或兩進兩層，皆配有天井和曬樓，且雕梁畫棟、飛檐翹角，每家還置有消防用的太平缸，圖案精美，堪稱天下一絕。這一大片可視性極強的物件，猶如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拍岸而來，不時重重地撞擊著我的心扉。

的確，洪江人把這個“商”發揮到了極致。“大賈富民，國之司命”這樣的道理，洪江商人恐怕早在中世紀就明白無誤了。昔人高揚“經世致用”“知行合一”的儒商旗幟，通過“水上絲綢之路”由四川秀山入酉水至古黔中郡（今沅陵），過沅江達洪江，再進貴州入云南，到緬甸、印度和西亞各國。銷售木材、洪油、藥材、白蠟的途中，洪江商人儲備了才智和經驗，真正成為了本色商人，他們用自己的悟性，萌生了一些資本主義經濟的元素，他們嘗試一整套新的經營策略：在洪江設立總部，在武漢、鎮江、上海等地設立分號，類似現在的集團公司與分公司，在管理上實行產權與經營權分離，聘請職業經理人（掌柜）做生意，通過錢莊、票號發行“鈔票”（企業債券）。

我在已列為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陳榮信”商行發現，該主人就把鄭板橋“吃虧是福”（手跡）作為家訓刻在院墻上。在商人的宅院四處都有“對天勿欺”“居仁甫義”“魚龍變化”等商界警語。可見洪江商人贏取金錢的手段，與西方商人尋求財富的路徑極為相似。只不過崇尚“吃虧是福”理念的洪江商人在施行其商德、商道時，更具人情味。

人向階梯時上下，屋隨山勢自高低。游覽古城、探古訪幽，需要一份悠然的好心情，洪江古商城的景點線路，有意吻合了游客們的潛意識，在高低錯落、左拐右彎、曲折蜿蜒中，可享受到音樂般起伏的節奏。滿眼是銀灰色的調子，像一幅凝重的油畫，給人以極大的美感。一層復一層的墻體，隱著遠代的商業廣告和招牌，有些字跡還依稀可辨。游客們揣著解讀、破譯的快感，在琢磨、猜測中心神飛揚，流連在歷史深巷，流連在夢幻般的迷宮里。

古城之幽，幽于歷史，幽于商潮;幽于山水，幽于民風。

古商城里至今還住著不少人家，對所有前來觀光的游客，居民們表現了純樸的摯誠。他們總是熱情地挽客吃飯，游客在品嘗風味地道的家常菜時，聆聽古城的悠悠往事，幾乎不欲起身。而對于游客的稱道和感嘆，他們只是面帶微笑，一團和氣。他們說“客登旺家門”，他們相信人氣旺，才會帶來財氣旺。他們期待旅游業能改變眼前的困境，期待古城再度輝煌。這是所有洪江人心中的夢想。

千帆過盡，浮華成煙。

不管歷史如何無情，洪江人依舊幸運。他們從前輩那里承繼了營造千年的無價之寶。古商城既是一座實體上的具體城市，也是民俗上的抽象城市。洪江就是洪江，無法克隆，唯有神往。它古樸又嶄新，沉穆又靈動，沉淀和飄逸著悠悠歷史人文思想的傳承和創新。

當我準備離去時，陽光溢滿古商城，生動而溫暖。而千年之前，也應有這樣的時刻，那些同樣質地的陽光，以相同溫暖的方式，照耀在這塊醞釀著復興的古老大地，照亮洪江的另一段即將抵達的青春歲月。

在那一刻，我恍然覺得此段行程已覽盡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