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富

一
1978年的冬天,蘭姐嫁到了南京江寧,那年她還沒過20歲。
鄰大隊有一媒婆,嘴茬子厲害,能把稻草講成金條,父親托她為蘭姐找個吃穿不愁的婆家。媒婆攛掇父親把蘭姐嫁到南京江寧那邊,媒婆說那邊有一戶家境優渥,“三轉一響”(縫紉機、手表、自行車和收音機)四大件俱全,有“一條龍”四間大瓦房。那戶雖遠在蘇南,但蘭姐若嫁過去,住上瓦房,照媒婆的話說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起初,蘭姐猶豫不決,嫁那么遠,遠離父母,遠離故鄉,會想家,媒婆再三勸慰,蘭姐才答應跟媒婆先去江寧看看人。父親顧慮從沒出過鄉的蘭姐被坑,于是一行三人去了南京。
準姐夫家境如媒婆所說。我那個準姐夫,話語不多,憨厚的樣子,種地耙田很中用。他排行老二,共有兄弟七個。在媒婆游說下,當年年底,春節都沒過,蘭姐就出嫁了。
從蘇北射陽坐車到蘇南準姐夫家需花一整天時間,中途要轉三次車,再步行20里路才能到達。為搶在日落前到準姐夫家拜堂成親,媒婆與父親約定,翌日清晨趕到縣城汽車站碰頭,一同乘早晨的南京長途班車。
雞叫第一遍時,家人都醒了。蘭姐扒了一碗白米飯,那是她頭一回吃到這么“奢侈”的飯,米是父親從糧站賒來的。
蘭姐到十二歲才上學讀書,去了兩天,兩次掉進學?;h笆圍擋的露天茅坑,蘭姐從此恐懼上學,被父親兇得用樹枝抽屁股也死活不上,就這樣,蘭姐自己的名字還沒學會寫呢就輟學了。那時,蘭姐下面還有梅姐、我和我弟三個小的,于是,蘭姐待在家做了父母的家務幫手,也成了我們的“保姆”。
農村有“哭嫁”的習俗,可在這半夜三更,父親發話:“禁哭,忌諱?!蹦赣H眼里蓄滿水,憋住了哭聲,蘭姐沒有哭,我不懂哭,但蘭姐放下筷子,抬頭的一剎那,借著弱弱的燈光,我看見蘭姐的眼睛與燃燒的燈捻子一樣紅。
父親拎著包裹,里面揣著母親為蘭姐納的一雙紅棉鞋、一雙紅單鞋和一件沒補丁的藍棉襖(其他有補丁的單衣、棉衣留給了梅姐)。蘭姐跟著父親跨出門檻,趕往六十里外的射陽長途汽車站。
二
再見到蘭姐,那是在她出嫁的三年后。這三年蘭姐每年請人代寫一封家書,寥寥數語,告訴我們她身體健康,一切安好,讓家人放心,唯一感到內疚的就是沒能回來看望父母和弟妹。
現在,蘭姐與姐夫,還有他們的兩個兒子(大的兩歲,小的才一歲)一起回來了,大包小包從蘇南帶來我從沒見過的許多特產。蘭姐穿著洋氣的針織線衫,緊繃繃的前胸上繡著一個暗紅色玫瑰花,臉上綻放出甜甜的笑容。
蘭姐說姐夫一年前做了隊里碾米坊的碾米機手,忙得脫不了身,否則早就回來省親了,做了機手后,家里才有了少許結余。
蘭姐悄悄地告訴母親一個曾經憋屈的事,說姐夫家的“四大件”是借來的,婚后第二天人家就來要了。蘭姐說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尷尬且顏面掃地的場景。為這事姐夫也深感羞愧,向蘭姐作揖賠罪,說他母親一時糊涂,不該順了那媒婆的餿主意。幸好瓦房不是借的,否則蘭姐連棲身之處也沒有。在那個年代,能填飽肚子就是幸福,蘭姐哪介意什么“四大件”。
比起家里數米而炊的日子,蘭姐嫁到姐夫家肚子倒沒餓過,而且吃的是江南水鄉的大米。只是蘭姐跟著姐夫省吃儉用,勞碌了三年時間,才還清了姐夫分家后公婆攤派他們的500元債務(其中200元是媒婆的介紹費)。蘭姐說姐夫厚道、善良,對她也很疼愛,事事都遷就她,否則她早就腳后跟朝他——走人了。
三
世事難預料,厄運專挑苦命人。
1982年的春天,姐夫的腰背出了毛病,沒日沒夜地疼,吃了大把大把的藥,依然止不住那錐心的疼。疼在姐夫身上,也痛在蘭姐的心上。蘭姐決意帶姐夫出去尋醫。
南京的大醫院跑遍了,醫生診斷是類風濕性關節炎,都說治不好,蘭姐不信,又奔赴上海找了專家,專家也說這病是世界難題。蘭姐很執拗,不信治不好這個關節炎!倔強的蘭姐強拽著姐夫去住院,中藥、西藥、針灸、理療……能緩解疼痛的治療手段都用過了,蘭姐甚至尋到了民間偏方,也找了江湖郎中,但姐夫的身體如缺水的禾苗漸漸蔫了,脊背佝僂,頸脖歪斜,雙腿僵硬,最后連路都走不了。一個剛過而立之年的七尺壯漢,癱在了床上,這一癱就是二十八年。
姐夫癱瘓后的第十個年頭,我第一次到蘭姐家,正是油菜花開得茂盛時。蘇南的春天比蘇北來得早,3月份油菜花便開滿了田疇,也爛漫了蘭姐家的屋前屋后。油菜是蘭姐栽種的經濟植物,其收入用于兩個孩子上學、姐夫治病吃藥等開支。蘭姐穿著那件已發黃的玫瑰花針織線衫,袖口破了,雙肩耷拉,與瘦削的身體極不匹配,好像她是從一幅古畫中走出來的。姐夫癱瘓這十年,蘭姐不知遭受了多少罪,肩頭壓過了多少擔子,但她從沒向父親母親吭過一聲。蘭姐與我說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熬”,熬到孩子大了,一切會好起來的。
蘭姐在煎熬中,學會了推拿,粗糙的雙手在姐夫的痛處每日揉搓數遍,直到他熱烘烘的。晴天時,蘭姐背起姐夫到室外讓他曬曬太陽,又怕后背硌疼姐夫,還墊上一層棉絮。每天要翻過一座土崗子,到離家2里路的百家湖擔水燒茶煮飯,照料兩個年幼孩子,侍弄自留地里的瓜果蔬菜。大忙季節,蘭姐還要收麥、割稻、脫粒、揚場……
在姐夫癱瘓后的第十九個年頭,《江寧日報》《南京生活導報》對蘭姐的事跡進行了報道,南京電視臺還到蘭姐家進行了專訪。她向記者坦誠,曾在累得身心俱疲,姐夫兄弟們卻鮮有幫襯時,她動過回蘇北,回到生她養育她的故土的念頭,但那只是一瞬間,一個閃念。
她與記者嘮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做人要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