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
李歐納·科恩離世已經五年了,這五年的世界日益灰暗,就像他晚年的作品一樣,幸好他看不到這預言成真。我更愿意遙想1960年代初葉,蟄居在希臘小島只寫詩和實驗小說的那個李歐納·科恩,那時他才26歲,那時的世界和他一樣都似乎格外年輕,格外無邪。
實驗小說指的是《美麗失敗者》這本一度驚世駭俗的書。我說科恩無邪,是針對《美麗失敗者》中被指為淫邪的性描寫而言,古語說“詩三百,思無邪”,無邪指的是寫作者的創作念想之單純,而不是文字上的道德潔癖。更何況,科恩在性之外別有所哀。
《美麗失敗者》表面上看起來一團亂麻,混雜著亨利·米勒《南回歸線》、薩德侯爵《索多瑪的一百二十天》、鮑里斯·維昂《我要在你墳墓上吐唾沫》等等“邪典”滋味的色情書寫實驗,但這一切的底下,是刻骨銘心的懺悔錄,既是自身的懺情,也是對加拿大歷史的懺悔。
這次重讀,我更看出了末日的當下意義。去年的加拿大,除了疫情的困擾,最大的丑聞是原住民寄宿學校虐殺兒童的黑暗歷史浮出水面,再次勾起這個前殖民地國家那些尚未和解的仇和冤。而這一切的源頭在于殖民史上白人傳教者與印第安人之間的殘酷沖突,在五十多年前科恩、翁達杰、阿特伍德等敏感的加拿大作家已經觸及,《美麗失敗者》在性與毒品的解放背后,其實有一半的篇幅有關于此。
2021年5月,加拿大發現了215具原住民兒童遺體,他們是加拿大最大的寄宿學校的學生。之后,另外兩處類似墓地浮出水面,拉開加拿大對寄宿學校學生死亡事件調查的序幕。這樣的墳墓的數量不斷增加,目前已超過1100座,這引發了加拿大全國的憤怒和反思,這些政府資助的寄宿學校是白人政府要同化原住民兒童、摧毀原住民文化和語言的政策的一部分。
“為什么不給歷史喂些糖果?”當年科恩反諷的質問,今天聽來分外刺耳,歷史被喂了太多有毒的糖果。
在《美麗失敗者》里,女主角“阿-族”印第安女孩伊迪絲的經歷和那些凄慘的同胞孩子非常相似。“我”是伊迪絲后來的丈夫,他接下來巨細無遺地描述了伊迪絲被四個白人性侵的過程,最后他承認這也許只是他出于嫉妒和性變態心理的狂想。但讀者看來,這狂想不啻是印第安少兒的不幸命運的縮影。
隨著對他們情史的展開,我們看到伊迪絲本來可以擁有自己族人特有的對世界的敏感、選擇與眾不同的情欲體驗,但都被“我”否定和破壞。一如本書的另一女主角,印第安“圣女”凱瑟琳被天主教的宗教催眠毀滅。
后者的事跡更為觸目驚心,科恩把他所獲知的宗教史記載的圣凱瑟琳的“奇跡”以充滿激情的半虛構文字,還原到17世紀一個真實存在過的女性身上。
“那是在加拿大,一個晴朗的日子,一個刻骨銘心的夏日,世界已有二十億年歷史,但加拿大的青山秀水卻顯得十分年輕。奇怪的鴿子在可格納瓦加上空盤旋。
——嗚嗚,那個八歲的心靈在低聲哭泣。/那心靈在聆聽,那心靈不老也不新,說也說不盡。”
這一段動人的開頭之后,就展開了加拿大印第安人被宗教狂熱所吞噬以及絕望反噬的歷史——雖然在整個北美洲的種族滅絕中這不過是蕓蕓之一。伊迪絲與凱瑟琳互為鏡像,后者的殉難在前者的自我解放中以另一種悲劇延續著。
印第安女性以外,和“我”與伊迪絲都有性關系的另一位主角F明顯是一位白人成功男性,他的放縱和懺悔帶著詩的面具造就另一種幻覺。相對于“我”這位情欲和道德上的雙重失敗者、輸家,F是可悲的勝利者。
“哦,F,”科恩問,“你覺得我能學會如何在一堆雜亂物體中認出鉆石么?”“它們都是鉆石。”F回答。
在這本書里能看到科恩最后一張專輯《你想它更黑》的黑暗,但也能看到他日后走向禪宗的一些端倪,上面這段像禪師對答一樣的頓悟就是證明。也許,認出黑暗歷史中的鉆石,才是科恩之后的加拿大作家在今天最困難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