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子曦 石卓穎
(海南大學,海南海口 570100)
當越來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進入社會生產,購買力的上升和女性意識的不斷覺醒刺激著她們物質和思想上的雙重需要,市場“善解人意”地將二者融為一體,為女性消費賦予“主義”的價值不斷擴張,隨著女性消費在市場中開疆拓土,一種體系化、符號化的消費隱喻結構也建立起來,這就是消費主義下的女性消費。
今天我們無法繞開消費或消費主義去討論女性主義。一方面,正是物質的消費為女性的解脫帶來現實的切身的體驗——一件漂亮衣服就可以讓女性從灰頭土臉的家務勞作中振奮起來。消費社會中人的“享受”體驗被不斷量化、不斷分割為頭發的享受、皮膚的享受………人在獲得愉悅的同時不斷加深著對于“自我”的體驗,當人的切身體驗被現代科技“云”化(以“云養貓”“云旅行”為例的不在場的交流、不在場的觀察甚至不在場的體驗),人的個體意識反而通過消費被不斷刺激和提醒。同時,現代化的消費體驗不斷強調著作為消費者的選擇權與主體自由——面對極大豐富的物質產品,消費成為一種自我表達機制中有取向的選擇,不同的風格代表著消費者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價值偏好,古風、法式、中性、二次元……女性正是在風格多樣化的主動探索中向“白幼瘦”的男性審美“say no”。
另一方面,女性主義又受制于消費主義的話語體系。波德利亞認為:“對消費品的購買只能構成消費的前提,還不足以構成‘消費’概念本身。消費已經成為一種符號,使社會地位及個人身份與消費品聯姻,構成一個滿足欲望的對象系統”。消費主義往往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滲透于社會各個方面,當21世紀女性的經濟社會地位躍升之際,消費主義迅速成為其背后的推手,也成為控手圈住了女性解放的意識,使得享樂和金錢縱欲先于女性獨立,因此形成了本末、因果倒置的社會女性群像。
所謂的意識形態結構就是“一種雙重映照:這種鏡像復制由意識形態所構成,而它又確保了意識形態的功能作用”。現今社會女性消費最重要的傳播和“鏡像復制”途徑就是大眾媒體及影視劇,當女性群體樂于看到更多女性元素、女性題材進駐影視劇并不斷傳播的同時,消費主義和市場資本運作都潛移默化地隨女性主義融入,并形成一種思想雜糅的影視劇。兩股意識形態有重疊又有沖突,保持張力空間不斷爭奪公共話語,使得影視劇這樣的鏡像中也出現完全固化、極端塑造的角色(消費意識大于女性獨立意識的女性)又或是超脫傳統、有所創新的角色(跳出消費圈套彰顯女性力量的女性)。
現今中國大熱的女性題材、女性群像影視劇中也能看到話語權力的爭奪,《歡樂頌》中塑造的充分展現消費主義和女性主義沖突融合的角色即樊勝美(蔣欣飾演),只不過在其善良與虛榮的一體兩面之下是一個被消費主義附魂的“單向度”的人。在《單向度的人》中,馬爾庫塞將“真實需求”與“虛假需求”區分開來,消費主義意識形態下的虛假需求諸如“按照廣告來放松、娛樂、行動和消費,愛或恨別人所愛或恨的東西”,它表現為彰顯生活姿態和品質風格的“生活方式”,其不斷創造以情感滿足和生活目標為假性寄托的消費期待,使得消費者的欲望永遠停留在未滿足的狀態,此處欲望的“所指”永遠在路上,時代和資本市場會給予花樣不斷的“能指”,能短暫滿足的只是欲望的一個個符號,而消費永遠達不到一個終極閾值,而永遠只停留在望梅止渴的虛假層面。樊勝美正是這樣一個充滿虛假意識的人,她正是因為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貧寒家庭,來到上海作為外資公司資深HR見識到各類的浮華和消費陷阱,所以更滋生了她改變境況、躍升階層的愿望,只不過化以冠冕堂皇的尋求真正的愛情的理由,實際上是想釣到消費依傍的金龜婿一勞永逸。作為一個30歲的女白領卻沒有存款,不止是因為其哥哥的拖累,更多的是其一直受大環境影響的“單向”的需求,即一味追求“虛假意識”消費的需求——購買高仿名牌包、住在出租房里卻花錢去學插花課,妄圖修煉成為貴太太的資質,尋不到合適的對象就花錢于外物修飾自身,修飾自己又是為了尋到合適的對象走捷徑,陷入一種“炫耀性消費”的死循環。但從另一個意義來看,消費主義又何嘗不是一種女性自我意識確認的助力,樊勝美通過滿足自己的“虛假意識”從而達到對自我的體認和取悅,并進一步期冀解脫與超越,渴望沖出家庭中重男輕女、工作中女性待遇弊害、愛情中女性機會不等的枷鎖。她顯然是有被消費主義與女性主義共同激發的向上意向,卻沒有獨立自強的意識,這樣的趨向是受制于消費主義而有悖于女性主義的,其突出的改變生活境況的動力和意識被消費主義過度煉化變成虛榮心作祟的短暫愉悅,她也被物化成為金錢的奴隸,唯一可以超出消費本身的人生目標被壓制在欲望之下,雖然劇中給樊勝美留下后續成長的空間,但消費主義已然侵占其角色核心,擠壓了女性主義話語權力,使其變成一個供人唏噓調侃的女性傀儡和社會矛盾現象的投射形象。
作為一名奢侈品柜姐,“滬漂”王漫妮渴望在這座繁華都市扎根定居,不同于樊勝美內心深處的虛榮與自卑,她對于物質享受的追求坦蕩光明。作為拜物教的忠誠信徒,王漫妮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哲學:即使沒有能力為自己升艙也要去VIP餐廳消費。即使被梁正賢看破:“屬于這里的女人不會為自己的高跟鞋底上膠水”,她也沒有感到難堪,而是坦然笑過:“我看到了這里的好,總有一天我會上來”。而那雙高跟鞋正是出行前她為 “與郵輪相稱”買的貴價鞋子,因為“二十歲看樣式,三十歲就要追求品質”。這里的“品質”不僅僅是鞋子的價值體現,更成為一種生活信念和價值取向。當王漫妮試圖在“小城市的相夫教子”之外尋求一個可以使自己擁有主體性地位的路徑時,大城市以其富麗堂皇的一面敞開的懷抱無疑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在這里,沒有一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商圈的燈光和琳瑯滿目的展柜足夠提供源源不斷的刺激和“奮斗目標”,讓個體的追求顯得更高、更遠、更品質。
正如坎貝爾所說,消費行為的核心并不是實際商品的選擇與使用,而是對想象性愉快的追求。這種想象性愉快對于王漫妮而言,正是她作為“滬漂”艱難打拼的信念支撐,讓她在小心翼翼使用這些消費品時生出一種“作為理想階層的一分子”的成就感。鮑德里亞認為,消費社會將“消費與信息”合成一種符碼系統,這種符碼系統操縱著大眾的思想行為,在這個系統里,所有建立在真偽基礎之上的意義和詮釋的傳統邏輯遭到顛覆,而那些被生產出的符號和空洞的意義,成了受眾認知的真實從而成為神話。[消費對象作為這種“神話”的物質載體,毫無疑問具有取代宗教的作用,它幫助人們填補現代生活的空虛,并借助符號意義使人們完成身份認同。這種認同與歸屬感對于新時代的獨立女性十分重要,當她們在父權制社會尋求個體生活的更多可能以及對于個體價值的社會性認可時,消費的符號意義顯然可以幫助她們完成與社會的接軌和人生意義的寄托。但這種歸屬感同樣可以解釋為被動的“屬于”——霓虹燈下往來的陌生人群于王漫妮而言是一種“象征秩序”,他們的消費習慣與所認同的符號價值序列都具一種強制力,王漫妮想要融入這座城市獲得身份認同感便必須要借助現有符號結構的完成個體身份在這一秩序中的安置,而“安身立命”之后的物欲追逐與隨之生發的疲憊與空虛感卻無法消弭。因此,王漫妮的形象中體現著女性意識與消費意識形態的雜糅,一方面她追求生活中的獨立自主,渴望通過個人努力實現階層躍升,對于傳統社會施加于女性的規訓體現出叛離與反抗;另一方面,她對于消費主義表現出完全的認同與依賴,將消費對象的符號意義帶來的自我價值感作為對抗父權制規訓的盾牌,然而當這種自我認可因消費主義的滿足的虛假性而產生落空時,王漫妮就再一次陷入茫然無措的境地。
相較于前兩個角色,《三十而已》中的顧佳(童瑤飾演)就要立體豐富許多,其并不是一個被消費主義沖昏頭腦的女人,也不是一個消耗型注重享樂的欲望載體,反而是一個事業心和家庭心并重、智慧和情商雙管齊下的完美女性,但也正是這樣的人物預設使得其陷入家庭和消費主義的雙重枷鎖和困境之中。顧佳會托朋友王漫妮幫自己購到限量愛馬仕包、會為進入貴太太圈花費心力物力、會為搬入更寬闊更豪華的房子進行規劃、會為兒子進入頂級幼兒園,為老公煙花公司得到訂單去討好其他富太太,但這些消費和投入表象卻并不是為了一己私欲,顧佳擁有宏大的視野和格局,她的消費類型也不屬于淺顯的“突出女性主體性”和“女性自我認同”,誠然正是消費文化使得女性個性得到張揚,女性憑借消費實力和社會地位的上升,進行經濟投入和支配享有社會服務份額,以達成社會階層的鞏固躍升和自我形象的完善,實現對作為女性、作為人的完整人格的“認購”,但顧佳的消費又不是絕對的“利己主義”,反而是一種奉獻型消費,她的一切消費都歸宗于為了家庭的幸福和諧,為了老公兒子的未來。
名牌包、豪華精品公寓成為一種消費符號和身份象征,也成為延續生活現狀的保證和進入更高階層的名片,這樣的消費就不得不稱為投資性消費和“教育性”消費了,此和社會、資本、市場經濟、人際交往都有關聯,不可單獨以自我人格論之。顧佳以自己高遠的人生目標和規劃、設計創造生活的品位、事業的契機、家庭的溫馨、美好的未來………這就體現了“消費目的體現女性的創造性”。她最后的結局備受爭議,家庭破裂和公司出事使得顧佳需投入茶廠事業開啟人生新篇章。多數觀眾認為其結局“慘淡”,但其實是合乎情理又具有特殊意義的。
一方面,作為一個女性意識及女性力量極強的創新角色,顧佳已然跳脫出消費陷阱,具有了依托消費主義獲得成長價值的清醒意識和人生規劃,這并不是編劇意外的安排,而是現實女性意識的投射,女性主義在發展過程中憑借消費主義獲得話語權力,附庸于它并形成一種意識固化,顧佳則做出女性在消費意識固化之后的跳脫行動,她以消費為途徑去實現更大的愿景。消費于她而言成為一種工具,盡管她購買名牌、住高級公寓以晉升階層仍處在消費主義營造的結構內,但她已然通過女性意識的覺醒實現對消費主義的“解構”和“祛魅”。另一方面,消費主義的力量在顧佳手里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運用,它不再是不受控的欲望的化身,不再具有腐蝕人心的“魔力”,而是理性的彰顯和追求高質生活、實現人生目標的階梯,也許這也是“消費”原有的面目,在智慧之人手里它不是控手,而是搭建女性主義高塔的磚瓦。消費主義和女性主義在不同語境下享有不同的話語權力,至少在顧佳身上我們看到了平分秋色,沒有對金錢華服豪宅的癡迷與沉淪,在婚姻失敗生活環轉之際,顧佳依然向往更好地前方,女性意識固然是她的風帆,而消費主義依然是她再度啟程的舟車和經濟上必需的基礎。
阿爾都塞的“詢喚”理論認為,意識形態會把個體“詢喚”為主體。在影視作品中,消費意識形態和女性形成了耦合和詢喚的復雜關系,一方面,女性借助消費主義追求獨立與平權,另一方面,消費意識形態收編了女性。通過發揮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們把意識形態視為理所當然,于是心安理得地在社會結構中各就各位,默認現存的社會統治秩序,甚至為其歌功頌德。影視劇作為現今社會重要的意識形態傳播媒介,其塑造的獨立女性角色對于現實社會的女性同樣具有詢喚的作用:女性會不自覺地以其價值理念與處世哲學為獨立的范本進行模仿,因此對比分析女性角色身上消費主義與女性主義的雜糅表現對于現實中女性的成長與反思具有不言而喻的意義。
現今話語權力語境總是持有較為負面的觀點,對消費主義的正向作用諱莫如深,以一種警惕和防備的心理狀態進行先驗性的預判,誠然,不可否認消費主義對女性的異化和物化,但在看到其雙刃劍的傷害之外,我們也必須承認,經濟基礎對于女性主體構建的重要性以及女性在倚靠消費主義保障自身利益之后的反思性。事物的交互作用與發展道路讓我們得以看到一些趨勢,在女性主義與消費主義的矛盾中,消費主義的壓制力正在減弱,正如顧佳一類的女性在不斷涌現,喊出類似的口號——消費主義是女性運用且賴以存在的生產條件,但她們足以用深刻的女性自主意識跳出消費主義的陷阱與綁架。
隨著女性購買力上升、女性意識不斷覺醒,她們需要越來越多符合其價值追求的商品作為其社會地位和思想獨立的共同載體,即在原本的商品價值外附加更多的女性意義,而這與消費主義的邏輯不謀而合,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消費行為對于女性的自我賦能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然而與女性主體身份認同相伴隨的還有消費的“區隔”作用——布迪厄認為這種由消費行為帶來的區隔“存在于各種習性的綜合統一之中,那是所有實踐的統一、生成原則”,而這種區隔的決定者并不是女性本身,而是制造消費話語的人,于是女性在不知不覺中被分為“高雅的獨立女性”和“庸俗的落后女性”。隨著女性消費的不斷擴張,消費主義在女性陣地上系統的話語體系和隱喻結構被建立起來,當然這一體系的固化和顯現同樣會導致其“魅性”的顯現乃至消解,如同劇中顧佳可以將名牌包和自己的學識當作進入太太團的敲門磚,消費主義的符碼大廈在被視為一種工具的時候,也就面臨著符號意義的危機。或許,只有當女性在擁抱“為自己”的消費行為的同時擁有撼動符號所指的能量的時候,我們才能說這是女性主義在消費社會的一大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