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晴 金影村、2
(1.浙江理工大學服裝學院,浙江杭州 310012;2.浙江理工大學浙江省絲綢與時尚文化研究中心,浙江杭州 310013)
“無性別”(unisex),即不再將男性和女性放置在二元性別對立中。在時裝界,這個概念最早出現于1968年的《紐約時報》,當時百貨公司的商品目錄增設了一個“his’and her’s”的新分類,廣告中的男女模特皆身穿相同款式的蕾絲喇叭褲搭配紐扣襯衣,成為一種典型的去性別差異化的概念嘗試。從那時起,無性別的風尚開始風靡于美國社會活動的方方面面。同樣是在20世紀60年代,時裝設計師哈代?艾米斯(Hardy Amies)提出了“孔雀革命”口號。因為雄孔雀比雌孔雀更美,艾米斯借此比喻掀起了一股將男性時裝推向極致華麗的風向,將無性別主義推向高潮。此外,1966年法國設計師伊夫?圣羅蘭(Yve Saint Laurent)設計的女式吸煙裝,將男女式時裝風格的精華完美融合,更是無性別主義的標志性設計。
在傳統設計中,男裝多采用深色調、粗紋理的面料,大廓形、直線條的簡潔設計,來凸顯男性的高大與力量感;女裝多采用明亮或艷麗的顏色,絲緞、蕾絲等精致面料和較多裝飾性設計,剪裁上突出身體的柔美曲線。而無性別主義服裝基于性別平等的觀念,提倡一種不被性別限制的設計方式,轉而將目光集中于服裝的個性化和多樣化。無性別主義將傳統意義上的男裝元素和女裝元素融合共通使用,產生男女皆可穿同一件衣服的效果,從而模糊兩性身份的邊界,更加自由地表達本我。在當代服裝設計中,無性別主義美學風格已經屢見不鮮。無論是藍血經典還是新銳潮牌,都在設計中推崇和應用“無性別”概念。“無性別”的服裝設計超越了自可可?香奈兒(Coco Chanel)、伊夫?圣羅蘭以來的女裝“中性風”,它已不再拘泥于男裝和女裝的界限,而將重點落在了“去性別化”的著裝審美。例如,MaisonMargiela在2020春夏秀場上便讓男模穿上了高跟鞋;在2019-2020秋冬男裝周,JilSander和Thom Browne采用的男裝版型,則在多方面直接照搬了女裝的做法,如披肩、裙裝和收腰的設計,以及女裝常常使用的皮草材質和系帶皮鞋,Kenzo更是在色彩上采用明艷的粉紅色,讓健碩的男士化身“金剛芭比”………

圖1 Jil Sander-2019Autumn/Winter
總結起來,無性別服裝設計一方面采用了大量的設計元素混用,任何元素都能出現在任意一件男裝或女裝中,男女之間的著裝差異已經十分微小;另一方面,時尚行業不再像過去那樣按照傳統的性別審美選拔模特,轉而更青睞于性別氣質模糊、富有個人特色的面孔。近幾年來,秀場上出現了大量中性風格的模特。女模可以是柔美性感的,也可以身材寬闊、氣質瀟灑;男模可以是硬朗強壯的,也可以瘦削陰柔、蓄起長發。更值得注意的是,隨著LGBTQ群體進入公眾視野,時尚界也誕生了一些成功的跨性別模特,如Andrej Pejic于2014年通過手術變性為女性,因其獨特氣質成為時尚圈炙手可熱的模特,同時為Jean Paul Gaultier男裝和女裝走秀;Indya Moore是第一位在美國版ELLE雜志封面上出現的跨性別人物,被時代雜志評選為2019年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100人之一………凡此種種,都足以證明,如今的秀場,無論是男裝還是女裝、男模還是女模,都已逐漸打破了性別的壁壘,而將中心放在了服裝本身以及模特自身獨一無二的表現力。

圖2 Thom Browne-2019Autumn/Winter
除此之外,與商業化的成衣展示不同,高定服裝往往不再單純服務于人體,以美觀和修飾作用為最終目的,而是更加看重藝術性和思想表達。在這樣的審美標準下,高定服裝設計在形式上又有了新突破,即性別屬性幾乎可以抹除,服裝的構成元素不再帶有任何性別標簽。例如,鬼才設計師Alexander McQueen,以其乖張前衛的視覺風格、藝術性與戲劇性并存的秀場設計聞名時尚界。在1995年“Highland Rape”秋冬系列,他以色彩晦暗的蕾絲裙、不規則撕毀的設計,影射蘇格蘭歷史上被侵略的戰火與苦難,表達強烈的政治意味。在Givenchy1999“太空漫游”秋冬系列中,McQueen在模特身上裝飾LED燈,把服裝上的紋樣設計成電路板的樣子,打造出科幻感的未來世界;而在2001“VOSS”春夏系列,模特身上剪裁怪異的服裝,夸張的頭飾,以及整場秀詭譎怪誕的基調,完全超出了人們對于“時裝”概念的想象,背離了常規意義上對美觀的要求。在他的作品中,服裝已然脫離了基本的實用屬性,其主要功能不是穿著,而是設計師藝術理念表達的載體,成了放在人身體上的裝置藝術。
性別議題并不是近代才出現的思想產物,相反,人類從古至今從未停止過對性別身份的爭論和思考。最早在公元385年,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便在《會飲篇》中提及了“陰陽人”的概念,“是除男人和女人外的第三種性別,一具身體上長著兩幅面孔、四只手、四只腳和成對的器官,同時具備男女兩種生殖器官和兩種性格”。在這樣原始而粗糙、神話形式的構想之后,又不斷有學者提出了更為系統、嚴謹的性別理論。從弗洛伊德理論體系影響下的“本質論”,認為性別氣質是生理決定、自然不變且相互對立;到20世紀60年代出現的“社會構建論”,即性別氣質是由社會規訓塑造出、與社會文化語境緊密相關;再到直接超越傳統二分法的“多元論”,認為每個個體的性別氣質都是獨特的,更加關注個人特殊性和更大的選擇空間——可以看出,人們對于性別的認知和探討在逐漸趨于開放,著重點也從人的生理屬性轉移到社會、文化屬性上。如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性別并不是先天給予的,而是通過后天的社會建構逐步形成。而朱迪斯?巴特勒則更進一步,認為性別的本質是一種不斷流動變化的操演性,每一個體非但沒有固定的性別屬性,而且這種屬性也并不存在于個體自身,而是在社會文化的背景下被賦予的一種流動符號,由此延伸出了不斷探索性別邊界、結合雌雄同體的“酷兒理論”(queerstudies)。
從社會學角度看,性別身份認同是自我認同很重要的一部分,從同性戀運動,女權運動,到酷兒政治,都體現了人們對于既定性別規范與體制的抗爭。從本質上看,這些運動都是對于“自我”(self)身份認同的探索,其挑戰的不僅是男權中心的性別霸權主義,更是任何一種以性別為規范的社會運作體系。例如,西方女權主義運動起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初主張在社會系統中關注女性的政治權力、促進性別平等,而酷兒理論對女性主義和同性戀理論加以繼承和發展,超越了單純的“男女平等”,直接顛覆了傳統的性別二分法。此時,男女性別的界限已經不再清晰,個體拒絕被定義為“女性”或“男性”。在酷兒主張中,生理和社會性別不需要是一致的,性的表達可以按照個人喜好、意愿、感覺來,不需要改變第一性征才能做某種性別的人。因此,酷兒理論的完善和發展,成為無性別主義誕生的重要基石。
值得注意的是,當代人提出的無性別主義,已經逐漸脫下了古代對“陰陽人”“不男不女”等說法的有色眼鏡,對無性別主義的包容甚至肯定,越來越成為社會開放與性別民主的象征。正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描述“坎普”(Camp)趣味中所說的那樣:“一個人的性吸引力的最精致的形式在于與他的性別相反的東西;在那些頗有男子氣概的男子身上,最美的東西是某種具有女性色彩的東西;在那些頗有女人味的女子身上,最美的東西是某種具有男性色彩的東西。”在此,桑塔格還將無性別主義繼續向前推進了一步,她敏銳地覺察到,“性別倒置”反而能形成巨大的反差效果,以此讓人更充分地展現自我魅力。可見,無論是中性化、無性別主義,性別倒置等概念,都逐漸褪去了貶義的刻板印象,成為自我作為個體的社會態度。
在社會文化領域,去性別化觀念也在改變我們的日常生活。例如,教育學開始關注性別刻板印象對兒童發展的限制,英國人自發組織了“Let Toys be Toys”運動,玩具賣場開始撤下男孩和女孩的標簽,美國年度玩具大獎也取消了男孩女孩玩具的獎項分類。從兒童教育的角度,性別刻板印象將男孩女孩們規范在一條無形的既定路徑中,從而阻斷了他們個性發展的更多可能性。而該運動從少年兒童最常接觸的玩具出發,在孩子性別意識形成的最早期就淡化了傳統性別的刻板印象,以此讓他們在成長初期就不再受到生理性別的約束,從而使他們的潛意識得到更為自由的發展。而家長、學校乃至全社會對此現象逐步的包容,也成了教育在社會文明領域進步的標桿。其實,玩具只是這場運動的一個小小的切入點。對大多數人的童年來說,主流的大眾媒體同樣參與了兒童性別刻板印象的形成,如動畫片、童話故事、課本等展示的大多是符合傳統的性別形象。“Let Toys be Toys”運動的誕生,恰恰說明這些問題正在逐漸被社會所關注。當然,在我國,少年兒童的性別審美教育仍然處在探索之中,其中還需要補充更多綜合美育的內容來樹立科學的審美引導。性別審美教育的方式多種多樣,但究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讓孩子的身心得到健康的成長,同時規避一些性別倫理方面的風險,這無疑還需要相關領域的專業人士做出進一步的努力。
在法制領域,為促進性別平等、避免性別分化造成的量刑不公,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將原有的猥褻婦女、兒童罪修改為猥褻罪,我國首部《反家庭暴力法》中采用去性別化的用詞“家庭成員”來定義家庭暴力行為的受害者。這一修改抹除了性別中的“權力方”,保護了包括男性、女性在內的任何一種弱勢群體。可見,真正意義上的性別平等,不是一邊倒地保護女性的權利,假定女性為天然的“受害者”。這種觀念往往將女性視為保護的對象和客體,而不是獨立自主的、和男性擁有平等地位的權利主體,過度保護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歧視。因此,刑法的去性別化將男性和女性都放在“人”的角度,真正平等地保護每一個人在社會、家庭領域中可能遇到的種種遭遇,這不僅是保護其他性別人員的需要,也是真正實現性別平等權的必然要求。此類法案的修訂,也充分體現了社會對于性別的認知及包容程度,正在朝著更為理性的方向發展。
最后,在審美消費領域,去性別化的趨勢也表現得越來越明顯。有數據顯示,近五年來,手游、影音、健身、戶外運動等傳統男性消費領域中的女性消費用戶增長迅速,而同時美妝、護膚、服裝、奢侈品等被貼上女性標簽的消費領域,也涌入了越來越多的男性消費者。可見,基于傳統性別標簽定義的消費需求已經發生了改變,消費的性別邊界正在逐漸模糊。凡此種種,都體現了無性別或去性別化審美已然滲透到我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漸演變為年輕一代追逐審美自由的消費展現。在這種消費傾向的背后,我們看到的不再是“男孩該有男孩樣,女孩就該是女孩樣子”的傳統性別審美,取而代之的,是年輕人擺脫性別刻板印象,追求個性化的自我實現。這種審美消費導向固然有其階段性和不成熟性,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仍然是一種性別解放的重要標志。在未來更為成熟的社會體系中,我們或許還能看到更多基于去性別審美的消費行為,這也恰恰呼應了波伏娃、巴特勒等學者在20世紀就提出的無性別構架,使得抽象的理論真正運行到當下社會的種種實踐中。
隨著種種新思潮的興起,兩性界限越來越模糊的趨勢在當今世界隨處可見,由此形成了一種新的社會風尚。人類對自身的認知不再僅局限于原始的自然屬性和生理需求,轉而向藝術、哲學、社會文化等更高的層面探足。我們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取向越來越多元化,體現在對規則、界限的逐步消解,以及對自我、個性的強調與追求。只有接受每一個人都是獨立平等的個體,才可能去思考去性別化和性別中立。換而言之,去性別化并不完全是性別的問題,更多是關于自由和人權的追問。去性別化不是抹除一切性別差異,而是更尊重個體的差異性,保護個人的自由意志與權利。可以預見,無性別主義及其他相關的性別討論關乎人類最基本的自我認知,它也將會是一個長久存在、無法遮蔽的議題,并在時代的進程中繼續演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