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貓

段若兮

深灰渲染至濃墨的背景和背景里的暗影，和女人的黑衣融為一體。女人就端坐于這玄黑之迷境中，抱著貓。直而挺翹的鼻梁以鼻翼為基座向上豎立，接入飽滿有力的額頭并成為兩條濃重眉毛的分割線。眉頭淺淡、開闊，營造出童稚疏朗的氣象，一副堅定而又毫無心機的天真模樣，可是眉峰高陡，滿滿的跋扈之勢。眉尾彎長，飛揚而出至太陽穴又沿著骨骼的走向下垂，最低處與眼尾延長線平齊。在鼻骨和眉峰的環(huán)繞處，覆滿陰影的灰褐色瞳孔漂浮在泛青的眼白流波里，并隨著心意而眼波流動，流動時，光里面閃爍著顆粒狀的細碎金屬，這金屬的顆粒發(fā)著光，反射著光，吸納并對抗著光，這些光之微粒的碰撞、摩擦和反射催生了更多的光，蓄滿瞳眸并厚厚地沉淀到深處。

嘴角繃緊，唇瓣微微張著，一種欲語的俏楚情態(tài)，露出四顆小而方的貝齒，在燈光下更顯得唇珠飽滿，唇色醇暖而濃郁，那是被時間、美酒、絕對的愛情和透徹的欲望深深浸染的顏色。

抱著貓，并讓貓的身體依靠在她的肩膀和胸前。

貓的眼圈銀白，猶如用銀漆特意勾勒，銀白眼圈之環(huán)內，蒼黃的眼白中涌動著圓黑的眼珠，那眼珠沉沉的，望著你，充滿質疑和抗拒。背部的深濃黑色經過胸腹部花紋的疏散，漸漸過渡為深灰色，隨后是灰白色。當黑色用盡，灰色也用盡，至四只爪子時，只剩下潔白軟糯的乳白色了。

抱著貓。抱貓的手，并不是慣見的女人細長軟白的手，等待撫摸、親吻和垂憐的手，這只手像是一只蟄伏于身體而又可以獨立于身體之外的活物，關節(jié)堅硬有力，一種內在的強硬結實地把皮膚撐起。被撐起的皮膚，至薄處發(fā)白、發(fā)亮。指節(jié)長，而指尖微微內扣，抱著貓。貓不動，女人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造型繁復的戒指，極有重量感和體積感。

這也是畫面上能看到的唯一的首飾。

這只貓只是這個女人的另外一件首飾：玄鐵上鑲嵌鉆石的戒指？礦石和珍珠組合的胸針？沉重昂貴樣式夸張接近鐐銬的手鐲？耳環(huán)？吊墜？或者說貓是生物，女人的這只手也是生物，它們都蠻力地活著，兩只生物相互依偎、扶靠。因為彼此借力而威力倍增，聚合出一種毫不費力就足以睥睨萬物的氣勢。

頭頂一側應該有光照過來，人和貓的面部都閃爍著盈盈的光，如罩于一面掛滿細碎水珠的幕墻之后。

貓順從手的意志，依靠在女人懷里，背部的黑色銜接著女人衣服的黑色，還有黑發(fā)的黑色。她的黑發(fā)硬朗、茂密、颯爽，向上向后翻卷，最大限度露出骨相開闊的額頭和面孔，這張面孔之于別人或許過于平凡，但對于中年的杜拉斯，卻充滿了說服力和沖擊力。說服力源于杜拉斯一直穩(wěn)穩(wěn)地掌舵著自己的生命之舟，她掌控和定義自己，不容他人置喙;而沖擊力，源于她的面孔和整個人都發(fā)散出一種接近內核的質樸、開闊、疏朗、明媚而堅定的男孩子氣，有數學的明確和直白，可是她的文字卻是陰柔的、魅惑的、陰鷙的、囂張的、纏纏繞繞的、色調甚至是恍惚游離的、凄迷的、陰暗的，完全是碧綠到漆黑的深水潭里糾結的水草群落彼此盤結，光透不過來，魚游不過去，人深溺其中不得救活;或者是熱帶雨林中氤氳的雜亂的層層疊疊的香息，裹著密匝匝的水汽，還有植物根莖發(fā)芽混合著動物尸體腐爛之后的黏黏的甜腥之氣，流竄著紅霉?jié){果過熟散發(fā)出的酒味;是黃昏時鴉鳥歸巢撞動樹枝而光線亂顫抖落了的暮光的金粉，夕陽的碎綢碎成了絲縷，落在河面的浮影里;是吻痕深刻、兇狠，帶著淚珠和恨意，放肆而妖艷，勇敢無畏的妒忌里夾雜著毫不吝嗇的天真，明目張膽的勾引，混合著青草、迷迭香、霍蘭和冒著泡沫的黑啤酒及黑絲絨拖鞋和蕾絲深領露背禮服的蝕骨風情;是月蝕之夜，月體表面的銅銹和霉斑在旋轉中脫落，光影垂死般掙扎、墜落，落入黑色烏鴉出沒的山澗，沒有聲響。

抱著貓，杜拉斯端坐于鬼魅般的暗影里，她的文字就像是誕生于她身后深淺重疊交錯蔓延的黑，通向一條無限包納、無限熔合和釋放的暗道。

我們觸摸不到她，她是杜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