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紀行（組詩）

張映姝

我們已不知道，她的出身

童年是否快樂

可有爛漫的豆蔻年華

出嫁的鼓樂聲中，她定是滿懷

夫妻恩愛、子嗣綿延的憧憬

這世世代代女人的所愿

恩愛，他們用短暫的時光書寫

剩下的，她用寡居的方式

銘刻到七十六歲

如果她活得再長一點

那愛，也會相應長一點

出征的將軍，沒有留下子嗣

他的血流盡，在異鄉(xiāng)的土地

她的愛流呀流，把眼里的井淘干

彌漫成母性的水澤

她們是被父母丟棄的女嬰

她是被拋在世上的女人

風雨中，她們都是零落的葉子

幸好，還有他留下的田產(chǎn)

她的母愛，得以艱難延續(xù)

六個女嬰，每一個都是女兒

六個女嬰，每一個都是她自己

她，養(yǎng)活了六個女兒

養(yǎng)活了她的父姓——劉

她的墓碑上，葫蘆狀的“恩”字

養(yǎng)活了騎田嶺深處陽山村的救嬰會

養(yǎng)活了她和她的名字

——恩德婆婆

她跪在陰森的祠堂里

裹過的小腳已經(jīng)麻木

流血的傷口也已結(jié)痂

她的膝蓋、雙腿失去知覺

仿佛屬于別人

她不害怕，也不后悔

那些頭戴紅星帽的兵，破衣爛衫

看她的眼神，像是自家的兄弟

那三個躺在她家門口石板上過夜的女兵

幫她打掃、做飯、洗衣的女兵

她怎么也不相信會是女匪

她想起了自己不到一歲的孩子

因為他和自己的小腳，她才沒有進山

她躲在自己的柴房，按住心跳

側(cè)耳聆聽外面的聲響

歌聲、笑聲，她聽不懂的話語

新鮮，像清晨浮起的霧嵐

親切，像夜晚彌漫的桂花香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們是不一樣的兵

她喊回了躲在山林中的鄉(xiāng)親

喊回了鄉(xiāng)親們對紅軍的信任

喊回了他們之間的魚水深情

她想起了那個寒冷而溫暖的夜晚

她和孩子，還有那三位女紅軍

擠在自家那張狹窄的床上

蓋著家里僅有的一床破絮

和她們唯一的棉被

她們多像她貧窮的姐妹

而她的丈夫，和衣躺在灶房的柴火旁

她想起了那個寒冷而溫暖的早晨

出發(fā)的命令已經(jīng)發(fā)出

三位女紅軍擁抱她、親吻她的孩子

她怎么能接受呢

那可是她們唯一的被子

路還那么長、遠，夜是那么黑、冷

她的姐妹，她不能讓他們凍著

她的親人，她前途未卜的親人

她自己會心疼

可惜呀，那半條被子——

女紅軍用剪刀剪開

留給她和孩子的半條被子

那些壞蛋從她家閣樓里搜出

一把火燒掉的半條被子

跪在祠堂里的女人

想起自己給紅軍帶路的丈夫

明天他就該回來了

就會帶回親人的消息

她想起女紅軍告別時說的話

革命成功了，我們會回來的

跪在祠堂里的女人沒有想到

她的等待會耗盡一生

從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九一年

五十七年，兩萬多個日夜

彌補著半條被子的空缺

兌現(xiàn)了一條被子的承諾

跪在祠堂里的女人

沒有等到重逢的那一天

沒有親手接受

那條完整、嶄新的被子

那條在世的女紅軍們贈送給她的被子

就放在當年的那間屋里、那張床上

她早就在心里，叫過它千萬遍

紅軍被，紅軍被……

綿延的綠，無垠的藍

鋪展出我夢中的草原

云朵散發(fā)棉花糖的魅惑

起伏的曲線，是草甸流淌的美感

這些，我見過多少次呀

在天山，在伊犁

在阿爾泰山，在吉木乃

在昆侖山，在塔什庫爾干

此刻，我站在郴州的土地上

在仰天湖——地球上的一滴眼淚

捧出心里珍藏的屬于故鄉(xiāng)的另一滴

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賽里木湖

它的藍，神秘而多變

它的清涼，幽深而純粹

三只黑色的天鵝，是賽里木湖白天鵝的化身

十幾只黑頭白身的杜泊羊，卷起天山牧群的陣陣塵煙

三兩只長腿的白鷺，勾勒出山水的疏筆

這是湘南噢。而我遙遠的故鄉(xiāng)

被一場紛飛的大雪覆蓋

被一場清淺的思念開啟

綿綿的秋雨，和滿山的霧靄

偉大的自然魔法師，感謝你呀

用真實的縹緲，喚出夢里的西域

用真實的夢幻，等待另一場草原約會

而我，一個忠實的牧人

用熱愛和順從，遷徙、轉(zhuǎn)場——

為故鄉(xiāng)、為草原

山路蜿蜒而上

沿著野白毛茶樹的蹤跡

一株株野茶樹埋伏在林莽中

像戰(zhàn)火煙云中的戰(zhàn)士

它碩大的葉片，葉緣密布的鋸齒

超出我對茶葉認知的邊界

據(jù)說，沒有九龍江的滋養(yǎng)

它活不好，葉片變小，蔫頭耷腦

水土不服的癥候，一棵茶樹也會患上

一朵白色的茶花，綻放深刻的提醒

深秋如許，勿忘春天的初心

偶然的遇見，和短暫停留

只為聆聽春意的蓬勃涌動

我聽信那凄美的傳說，幻想

一枚茶葉，現(xiàn)出佛祖的慈悲

一條茶枝，收留那美善仙女的哭淚

一棵茶樹，看護那英武青年的決絕

我也想走進神奇的巖鷹洞

領(lǐng)悟古茶樹的神韻、教誨

還有，惡鷹亡而化身的三道峰嶺

當所有的幻想遇到現(xiàn)實

當所有的腳步止于中途

當一株樹齡一百二十多年的茶樹王

被眾人仰視、敬畏

活不過一棵茶樹，這薄薄的人生

只能用想象，拉長、填滿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