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勇,鄒永廣,2,孫 琦
(1.華僑大學旅游學院,福建泉州 362021;2.中國旅游研究院旅游安全研究基地,福建泉州 362021)
中國具有龐大的海外移民群體,不同時期海外移民與祖籍地雙向互動的地理空間實踐都具有豐富的地理流動意義,并且持續地塑造了獨具中國沿海地方特色的僑鄉。作為一種地域文化形態(冉琰杰等,2020),僑鄉所代表的是一段特殊且“不可重復”的歷史,它不僅是海外華僑的精神家園和文化上的“根”,也是華僑與祖國大陸連接的重要紐帶(顏麗金等,2003),在形成和發展中都蘊含著豐富的地方意義。然而,隨著增長全球化與全球本土化等現代性浪潮所帶來的沖擊,資本與權力力量超越傳統的空間限制,在更大尺度上對空間和地方進行重構(Merrifield,1993),受此語境裹挾的僑鄉也因此鑲嵌在全球與地方、現代與傳統等一系列流動性塑造的再建構網絡之中,空間與地方意義也經歷了一定程度的削弱與重構(王敏等,2017),“僑”的聯系似有淡化之勢(孫九霞等,2015)。與此同時,隨著文化遺產旅游和鄉村旅游的興起,位于中國東南沿海的僑鄉梧林憑借自身獨特的自然與文化資源,正在積極地進行旅游實踐和社區開發建設,如同中國眾多的傳統古村落一樣,在其邁向現代化的進程中因外來力量的介入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原有的經濟、文化和社會關系,原本相對穩定的地方意義不斷地被解構與重構,不僅在僑宅建筑景觀上發生了劇烈的形態變化,而且使本地僑眷產生了“回不去的僑鄉”的困惑,以及對僑鄉根脈文化流失的擔憂,尋找僑鄉的“意義”已經成為僑眷群體揮之不去的寄望。而作為地方研究的延伸,地方意義是人類得以“存在”的關鍵要素,反映環境對人的價值和重要性,其是人類在整個社會文化結構中確定自身位置的坐標體系(Relph,1975),因此對僑鄉地方意義的研究有助于深刻認識僑鄉社區居民與環境的復雜心理以及這一人地關系的動態演變過程。此外,僑鄉的發展歷來受政府的政策影響較大,一些政府部門仍然重視僑鄉發展所帶來的經濟效益而忽略社會文化效益,從而導致了大量僑文化的沒落與消亡(熊燕軍等,2018)。當下轉型語境中僑鄉旅游的發展也在動態格局中凸顯了地方政府和企業保護和開發僑文化的互動與沖突,如何合理地協調地方意義疊寫中的內在張力,在原有僑文化意義的基礎上深入挖掘其當代價值和存續意義,避免出現意義“疊寫的限度”(李菲菲,2018)、地方意義生產中的虛無主義以及多元主體之間的差異化認同等問題(郭文,2020a),不僅是新時代鄉村振興背景下需要關注的學術前沿問題,也是鄉村旅游發展中亟待解決的實踐難題。
在旅游領域中,學者們將疊寫作為一種意義生產的機制(郭文,2020b),是國家與民間借助特殊介質用以處理不同主體間接納、妥協和協商的彈性機制(梁永佳,2013),這一概念得到了不同研究者的呼應(梁天屹等,2018;杜連峰等,2020)。事實上,旅游背景下意義在景觀上的呈現可以看作是擁有不同價值觀的多元主體對地方意義復刻或加封的過程(李菲菲,2018)。這一概念的引入為僑鄉研究帶來新視角,一些案例表明:在僑鄉發展進程中往往由于不同主體遵循差異化的價值觀,對疊寫之物的原本意義存在互不理解的狀態,甚至是無法彌補的鴻溝(Wang,2014;孫九霞 等,2015)。在更廣泛的解釋中,意義的疊寫常常發生于空間與地方的互動實踐中,不同主體對空間的書寫并沒有揚棄原有的地方意義,不同意義的組合反而成為了新的地方意義。這說明地方意義的疊寫并不是兩種意義的“一刀兩段”(郭文,2020c),而是在動態中凸顯了新意義對舊意義的延續性繼承和創新(翁時秀,2019)。這一方面說明地方意義的營造是一個動態、復雜的社會、心理、文化闡釋過程(白凱等,2021),特定的歷史與地理情境影響著地方意義(Hidalgo,2001),各能動性主體與地方的頻繁接觸持續形塑甚至改變著地方意義;另一方面也說明在流動性背景下的旅游塑造了新的地方意義,使得地方意義的建構表現出一定的協商性和創新性。而僑鄉作為一類特殊的地方,自陳達(2011)首次將“僑鄉”引入到學界研究視野至今,對僑鄉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在不斷拓展。正如李思睿(2017)所總結:“僑鄉”不僅僅表現為一種建筑或文化“景觀”,也不僅僅是一種經濟生活的方式,它更重要地表現為一種社會結構和社會意識形態。學者們關注到了僑鄉在宗族文化(Glen,1988)、僑批文化(David et al.,2006)、語言借詞如“番仔、唐山”(劉登翰,2020)、建筑藝術(Johnston et al.,1993)、思想觀念(鄭振滿,2010)等異于非僑鄉的地方性,并且運用了跨國主義理論、同化理論和文化適應理論等從地方移民、海外華人與僑鄉的聯系和互動等多個視角綜合探討了對僑鄉的經濟、社會、文化等產生的影響(Waters,2006;Blunt,2007;King,2012)。但值得注意的是,隨著第一代華僑群體的老去,如今僑鄉與海外華僑的聯系已逐漸淡薄,有關“僑”的知識體系、價值觀念與社會關系趨于弱化,僑鄉范式發展正面臨著傳統“式微”的困境。以往研究因為對新的現實問題解釋乏力而失去發展動力,曾經對于華僑而言具有功能性意義、情感意義的“祖籍地”(蔣婷等,2019),如今在旅游背景下被外部結構性力量持續建構,這使得僑鄉成為現代性與本真性博弈過程中解讀地方意義疊寫的絕佳研究對象。近年來雖有部分學者關注到僑鄉地方意義的維度與營造方式,但并沒有揭示僑鄉地方意義的建構特征,尤其缺乏對其在旅游背景下內涵的新解讀。因此,有必要轉化研究視角以深入探尋社會流動加劇背景下僑鄉地方意義的建構,這一研究轉向也是人文地理學“情感轉向”在移民群體研究中的具體體現。
綜上,僑鄉、地方意義、意義疊寫雖具有不同的含義,但彼此存在一定的聯系。歸納起來可以理解為:流動性背景下地方意義是不斷被社會建構的,或者說地方在“流變(becoming)”之中會被重新賦予某些特殊的意義,而意義的疊寫作為意義再次書寫的過程,往往會融入空間和地方的辯證關系中,地方意義的這一特性使得地方意義的疊寫成為可能。僑鄉的地方意義本身是在全球化的人口與文化流動中形成的,如今又受到以旅游為媒介流動性力量的挑戰,這使得新的地方意義與原來的地方意義發生一定的沖突與協商,甚至還會造成地方意義虛無主義的生產。這也說明不同主體對地方進行實踐和意義疊寫,與其各自秉持的空間道德價值觀密切相關。而這一空間生產深層次新問題和空間治理新難題,是新時代鄉村振興需要重視的維度。此外,地方意義的疊寫往往還會引發不同主體的認同問題。意義疊寫過程常常伴隨著“空間”轉化為“地方”,是個體對地方產生認知并發生情感連理的過程(Wynveen et al.,2015),積極的意義疊寫會使人地關系得到升華并產生認同(Tuan,1974),相反則會使人們感到心理壓力、焦慮和恐懼(段義孚,2011)。總而言之,地方意義的疊寫是不同地方主體按照各自運作邏輯,塑造了新的社會文化和關系,促成了新的道德實踐和地方性再生產的過程(郭文,2020b)。但遺憾的是,目前學術界仍停留在對上述概念的單一討論,尤其是從意義疊寫的角度關注僑鄉的研究還比較有限,但這是僑鄉在面臨現代性浪潮沖擊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問題,亟需進一步跟進與強化。
如何透過僑鄉在與現代性和本真性博弈過程中的現狀去解讀其背后地方意義的疊寫過程與特征?胡憲洋等(2020)研究了西安曲江新區移民群體的地方意義,提出地方意義的互動過程發生在由自然、社會關系與價值構成的關系性地理架構之上。Williams(2014)提出地方意義的意涵包括4 個層面:工具性層面、社會文化層面、固有性層面和認同表達層面。工具性的意涵更多地體現為人地的互動,社會文化層面承載的是人際關系,固有性層面的意涵主要關注超越文化屬性的地方本質特征,認同表達層面的意涵更關注個人于在地體驗中生成的地方認同。本研究將其內化為實體維度、社會關系、地方價值觀和地方認同4個屬性。此外,上述研究對本研究雖具有啟發性意義,但并不完全適用于旅游發展背景下僑鄉地方意義的分析。一方面,這些分析框架并沒有深入探討地方意義的形成機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僑鄉區別于其他地方的特性。華僑雖曾經作為僑鄉梧林的主人,但因時空變遷,目前與梧林的聯系已經變得較為淡薄,在這種主體不在場和人地錯位的情況下,地方意義經歷了怎樣的疊寫過程?有什么特征?其他主體是如何將自身的意識形態融入到僑鄉的改造中?旅游背景下僑鄉地方意義的疊寫帶來了怎樣的地方認同?這些都需要結合案例地深入考察,賦予地方意義以契合當下時局的合理性解釋。基于此,本研究擬選取泉州市著名僑鄉梧林為案例地,從地方意義中的實體維度、社會關系和地方價值觀3個方面分析僑鄉地方意義的疊寫,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地方認同,梳理出地方意義疊寫的復雜過程與建構特征。以期豐富和深化人們對僑鄉地方意義和地方認同的認知,為新時代鄉村振興背景下僑鄉旅游實踐開發提供借鑒和參考。
本研究案例地是位于福建省泉州市晉江區的梧林村(圖1),研究區域覆蓋梧林全部村域約為1 km2。目前,梧林村共有人口1 855 人,海外僑胞1.5萬人①http://www.mnw.cn,是閩南地區名副其實的僑鄉,具有濃厚的家國文化積淀。2016 年12 月被國家住建部列入第四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②http://www.mohurd.gov.cn/。梧林村的90余棟華僑建筑保存完好,傳統的閩南古大厝、中西合璧的番仔樓、古羅馬式和哥特式建筑、中西合璧民居等共同組成了大規模的華僑建筑群。目前,梧林的旅游開發由晉江市政府、晉江文旅集團和北京青普公司聯合打造,其中作為開發核心的青普公司自2017年入駐梧林以來,以“打造體驗式閩南僑文化度假目的地”的理念持續參與梧林村的旅游開發。由于僑宅的產權極其復雜,政府及旅游開發商在開發之初甚至遠涉重洋以解決開發過程中的產權問題,并最終將全部僑宅的產權收歸國有。但在此過程和結果中卻引發了村民與企業、村民與政府,甚至海外華僑與梧林的多重矛盾,他們對于如何保護祖籍地,如何留住鄉愁,如何守住根脈的訴求日益強烈。此外,隨著旅游開發的不斷深入,梧林村的物質環境、社區關系和文化氛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并產生了一系列較為獨特的空間重構現象。

圖1 調研區域的區位與范圍Fig.1 The scope map of research area
選擇梧林作為案例地的原因如下:首先,僑鄉地方特色中最引人矚目的是中西合璧的華僑建筑,這些可見度高和公眾特征明顯的僑鄉地標可以看作是一種地方認同象征與意義的中心,地方認同難以衡量,但會凝聚在相應的符號與象征上,因此研究旅游背景下僑宅景觀等符號象征變化是解讀地方認同建構的重要途徑。其次,梧林是典型聚族而居的村落。蔡氏居民在此生活了上百年的時間,彼此具有共同的風俗習慣,例如崇文重教、敦親睦族等。梧林也具有濃厚的傳統宗族色彩,村內保留了許多由宗親建立的地標性景觀,村民日常生活亦與宗族、家族存在緊密關聯,而以旅游為媒介的現代性力量則嚴重地沖擊了這種宗族關系,因此梧林是典型的觀察旅游實踐對傳統僑鄉社會關系影響的理想之地,具有時代標本的性質。最后,2017年晉江市政府開始對梧林進行整體規劃保護開發,古村落的核心區域大部分被征收為國有,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僑宅建筑的改造,但本地居民受傳統思想的影響認為此舉是破壞海外華僑在中國的根,導致村民與政府之間的矛盾加劇,這實際上折射出旅游開發帶來的意義書寫與村民“家”文化和情感割裂之間的復雜張力,這為本文觀察地方意義的疊寫過程提供了一個極佳的窗口。上述3個方面分別暗含了實體維度、社會關系、地方價值觀,也為本研究提供了一個合適的觀察樣本。
主要采用質性研究方法,包括參與式觀察、深度訪談與文本分析法,共分為3 個時段:1)2020年12月—2021年2月,研究者走訪了梧林村的全部華僑建筑、民居、宗祠以及政府、企業辦公場所,初步了解梧林社區的整體環境、文化、人口、空間布局、旅游發展情況,并收集了大量的新聞報道、活動通告等。2)2021年3—7月,研究者多次進入案例地觀察村民與村民、村民與游客、村民與企業經營者之間的互動以及生活方式的變化,并以觀察日記的方式進行記錄。并采用圈定式訪談和推薦式訪談相結合的方式深度訪談了梧林村的25名受訪者(表1),其中海外華僑主要通過僑眷推薦采取電話訪談。訪談主要獲取了各個主體對村內物質、文化、社會變遷的感知和態度,以及企業、政府對旅游開發的做法、看法等。每個訪談對象訪談時間從20~40 min不等,有效錄音時長650 min,轉化文本材料15萬余字,根據訪談順序進行編碼(如C-01,C-02,……,Y-05等)。3)最后于2021年8月再赴案例地進行補充調研,進一步考察旅游開發建設、社區發展與居民矛盾狀況等。

表1 梧林社區訪談對象基本情況Table 1 Basic information of interviewees in the community of Wulin
此外,為增強數據的可靠性,避免單一渠道的數據來源問題,通過收集二手資料進行驗證。通過對泉州華僑博物館中展覽部分做的專項調查,收集了晉江地方志、晉江華僑、華僑世家、梧林故事以及地方政府頒布的規劃文本、保護條例等政策性文本等一系列參考資料作為補充。從上述資料分析提取與本研究相關的文本和數據信息,對已經建立的結論進行檢驗,最終形成三角互證,力求對梧林僑鄉地方意義疊寫的過程和特征形成更清晰的認識。
2.1.1 “中-西”雙重“家”意義的雜糅 “家”作為社會的微觀縮影,表征著人們的日常實踐、社會關系和記憶情感(Easthope,2004),其不僅僅是一個供人們棲身的物理和建筑空間(Lucas et al.,2007),同時也是一個不可替代的價值和意義中心(Papastergiadis,1998)。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家始終是一個人安身立命所在,在觀念上具有一種天然的信任感與安全感,被視作是一種整體性存在(文彤等,2017)。老一輩華僑的“家”意識十分突出,他們在海外掙扎求生,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和“葉落歸根”。具體在梧林,一大批蔡氏華僑宗親在異國他鄉獲得一定的經濟地位之后,都紛紛歸國投入大量資金建筑私宅,一方面改善眷屬的居住條件,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方便自己日后居住,實現“落葉歸根”的愿望。因此他們從上世紀初至抗日戰爭爆發前后修建了如修養樓、德越宅、德東樓、朝東樓、夢菜家聲樓等大批規模宏大的“僑宅”。“他們當初建房子的時候一方面自己有父母在這邊,建房子要孝敬父母;另一方面則是考慮以后等自己老了以后回來住,或者是平時度假的時候也可以住”(C-05)。正如費孝通(2006)所言:“中國人都是有祖宗后代的人。”這種思想在老一代華僑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華僑在融入“他鄉”的過程中往往是以邊緣者的身份面臨著“他者”的審視,會帶來內心的焦慮和不適,脫離了生于斯成長于斯的故鄉就變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王曉云,2015),因此華僑通過營建僑宅將自身嵌入進僑鄉之中,把自己視為宗族延續中的一環,體現對家鄉的建構和認同,而僑宅正是這種延續的重要象征(肖文燕,2009),這也是根文化所代表的意義在華僑身上的集中體現。但這些華僑普遍都已經習慣了旅居國的生活,因此在建造僑宅的過程中也會不自覺地把西方生活方式、美學理念和建筑藝術糅合進僑宅的設計理念當中,但雜糅不是簡單的相加或是融合,而是在互動過程中達到彼此的平衡。中-西雜糅是僑宅建筑的主要特征。“西”是指建筑樣式、建筑材料和建筑裝飾等異域風情的引入,例如梧林修養樓轉角處的“燕子窩”式建筑處理手法,朝東樓的拜占庭式穹窿尖頂式藝術風格等。“中”是指對中國禮制倫理建筑格局、傳統建筑元素的保留,例如各單元厝依然遵循中軸對稱,中心院落式的五間張兩落雙邊護平面布局形態,廂房、中堂、照壁、福字或喜字木雕的元素亦有保留。因此,在對僑鄉物質空間的營造過程中,實體建筑的文化嵌入、外來建筑藝術的多元融合、非傳統空間秩序等都具有濃烈的僑鄉氣息,這種過程是以華僑為主體,在對本土文化認知和加工的基礎上,融匯嵌合外來文化質料的互動過程,彰顯了“中-西”雙重“家”意義的雜糅,并最終以一種平衡的形態存在于地方場域之中。
2.1.2 旅游背景下的錯位疊寫 實踐證明,隨著全球化所帶來的流動性在梧林的持續滲透,以及地方基于經濟發展的訴求而進行的旅游商業開發,使梧林原有“家”的穩定意義發生了變化,承載著海外華僑情感和功能的家也隨著老一代華僑的逝去和新生代的本土化以及情感距離的增大而逐漸淡化。曾經在梧林作為主人的海外華僑逐漸脫離當地的語境,在僑宅主人缺席的“不在場”狀態下,以及在國內游客體驗訴求的驅動下,梧林華僑建筑在地方政府和旅游企業的互動中被打造成為現代-鄉土融合、華僑文化的展示之地。在這個過程中,盡管海外華僑形式上“不在場”,但地方政府和旅游企業對僑宅的打造卻處處體現海外華僑“在場”的特征,使地方意義的疊寫呈現人地錯位的典型特征。人地錯位疊寫是指梧林的地方意義是以梧林地方原色為素材,以地方現今主體反映曾經主體長期人地互動的特色,并經由現代話語體系的藝術化加工,最終嵌入于地方與旅游的發展互動中。受時空區隔的遮蔽作用,人地錯位的疊寫主要通過想象和社會傳導機制完成。這種塑造機制因鮮明的信息匱乏和主觀闡釋特性,本身就很難忠于地方事實。隨后,在旅游系統等社會傳導機制的作用下,一些被建構的地方意義又被加工和放大,成為了外界對于僑鄉的想象和期待。
該過程中,以旅游為主的現代話語體系是僑鄉地方意義疊寫中的重要作用力。首先,在僑宅“家”意義疊寫的過程中,青普公司以經濟利益為訴求試圖將過去的“家”建構成符合自己和游客所想象的僑鄉現在的“家”,其獨特的文化品味和消費需求架構起了僑鄉“家”的過去和現在。在資本的介入下,“家”變成了消費的景觀和體驗的民宿,經營者們試圖建構自己和旅游者所想象的僑鄉空間,即烏托邦式的前現代僑鄉,紅磚古厝、異域洋樓,人與自然和諧。因此,青普公司在修建民宿之初,設想將民宿風格與僑鄉特色融為一體,使裝飾風格與各種細節都流露出“僑”與“古”的味道,努力迎合游客對于前現代僑鄉的地理想象。例如,對于傳統閩南古厝的民宿改造,將中式民居主軸的合院保留下來,因為其承載著華僑閑時喝茶聽雨的理想生活圖景,是滿載華僑華人日常生活實踐意義的空間。再者,對于洋樓的民宿改造則運用美學的空間設計,盡可能地保存其過去的風情,如紅磚老墻在室內的大面積延伸,原木藤編等歷史肌理的保留,磚雕、木雕、石雕的裝飾等均有意無意地通過物質存在(鄭詩琳等,2016)努力為消費者營造僑鄉過去“家”的感覺(圖2)。“房間里擺的這些東西我們都是有考究的,來這里住的游客多半是想體驗一下過去那些華僑的生活,所以你看我們這里的沙發很仿古,坐椅、藤編也都是那個時候的,我們還在每間客房都加了露臺,以供游客在這里喝咖啡,順便好好休息下,你就能想到華僑們當年波瀾壯闊的下南洋場景”(T-01)。可見,僑鄉原有“家”空間的意義被旅游企業以一種巧妙的方式融合到現在的“家”之中,從而建立起與地方的新聯系,當這種意義借以建筑載體景觀被游客感知時,就被旅游世界賦予新的內涵,進而對地方意義的重塑又會產生新的影響。但這種意義疊寫的過程夾雜著商業資本商業性目標的掩蓋,是旅游企業對僑鄉的前現代設想及其美觀的商業性建構。由此可以看出,青普公司和海外華僑對僑宅具有截然不同的意義邏輯,僑宅之于海外華僑是具有“情感”的地方,同時也是海外華僑地方意義建構的物質基礎,他們將自身的情感融入到僑鄉的發展中,實現了自身觀念和價值觀在祖籍地的延續;而青普公司所代表的旅游企業則利用了僑宅所承載的故事,通過地理想象和社會傳導對僑宅選擇性和正向性地包裝改造,繼而構建出一個區別于以往的“現代僑鄉”。由此可見,在僑鄉這類充滿地方文化內涵的地方,在曾經地方主體缺位的情況下,現今主體會以其過去所積累的豐富性地方性知識為基礎,使地方意義呈現了雖主體“形式上不在場”,但“內容上處處在場”的特征。這在本質上是“我者”對于“他者”文化審視的過程,因為秉持著不同的空間道德邏輯,所以也不可避免會導致新產生的意義與原來的意義相互沖突,充分體現了不同背景下由于人地錯位所導致的地方意義疊寫特征。

圖2 梧林僑宅“僑”與“古”的結合Fig.2 The combination of"Overseas"and"Ancient"in Wulin Overseas Chinese Residence
2.2.1 海內外的人際互動 人文主義地理學將地方定義為充滿意義的物理空間(Low et al.,1992),由此出發,客觀的物理世界只是無意義的存在,只有經歷過個人和群體經歷的建構,地方才具有了意義,該視角下地方意義被界定為個體或群體賦予特定地理空間的一種離散意義結構(Gustafson,2001),充分強調人與人之間互動對地方環境的意義賦予。而置于中國情境下,“互動”實際是一種“關系”(胡憲洋等,2020),因此僑鄉的社會關系是其地方意義建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維度。位于閩南金三角的中心位置,背靠石鼓山且三面臨海的梧林地區無疑具有推動當地居民出海下洋的天然優勢。因此,隨著梧林華僑的下南洋經商,梧林的社會關系中就不可避免地呈現出跨國特征,具體表現為跨國的宗族關系、家庭關系等。首先,梧林的跨國宗族關系是在華僑遠赴他鄉謀求生計和從事商貿活動的流動實踐中,與其梧林僑眷基于地緣-血緣紐帶關系長期互動下形成的。據《晉江華僑志》(吳泰,1994)記載:20世紀初到新中國成立期間,大批蔡氏華僑在海內外創建了眾多的家族企業,如蔡德燥在馬尼拉創辦“隆泉布莊”“隆泉公記”等商號,蔡咸堧參與創辦閩南泉安民辦汽車路股份有限公司等,這些企業的擴張都依賴于同室宗親資金、人力的支持,大部分的商業網絡都由宗親關系所建構,并且在雇傭人工上也優先考慮血緣、地緣的關系,這種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助推了大批梧林人海外謀生的跨國流動。Gustafson(2001)指出主體在地形成社會關系利于地方意義的產生,共同的血緣、地緣關系成為跨國社會關系維系的關鍵載體。正如一位僑眷表示:“以前那個時候,我們這個村的人都非常喜歡出國去打拼的,特別是去菲律賓,我們在那邊有好多親戚,就是你們說的華僑。我們在外邊都是人生地不熟的,有個親戚可以照應著點我們心里也踏實,他們對我們也很好的,路費啊、吃住啊、工作啊都能幫助我們,我們有很多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跑到國外去發展”(C-03)。此外,海外華僑承擔著贍養父母、照顧眷屬的責任,在長期與眷屬的互動中,僑批承載著海外華僑置業興鄉、顧家贍養、貼補家用的殷切希望,也在無形之中架構起了海外華僑與梧林的跨國家庭關系。由此鑒之,蔡氏家族通過這種血緣、地緣、親緣關系的再生產建立了跨國的商業網絡和家庭網絡,傳統的聚族而居、聚姓而居而形成的社會關系逐漸具備了“國際性—本土性”文化地理學的雙重色彩。
2.2.2 傳統關系式微與旅游背景下的異化 隨著第一代移民的“落地生根”及后續新移民的大幅縮減,梧林與海外華僑的互動逐漸減少,特別是隨著老一代華僑的退休或離世,新生代華僑開始成為家族企業的掌門人后,曾經血濃于水的宗族關系也逐漸被遺忘甚至消解。更為重要的是,隨著目前鄉村振興的持續推進與旅游在地方的展演,“僑—眷—鄉”之間的關系更呈現異化之勢,僑眷與華僑的互動關系也隨著旅游的實踐而經歷著重構。這集中表現為由“華僑—眷屬”互動轉向“政府—企業—游客—眷屬”等多元的互動。首先,僑匯作為梧林僑眷經濟上的主要來源已逐漸成為歷史,不少僑屬家庭已不再和海外華僑保持著財產共享,如今以游客為代表消費群體的涌入為梧林帶來了更多的經濟收入,在物質上逐漸擺脫了對于華僑的依賴;通過與游客的交往,僑眷逐漸與梧林外界的人群相識并建立聯系,華僑與僑眷的關系網絡開始分化與擴散,梧林逐漸成為一個僑屬社會(黃曉堅,2013)。在訪談中有村民提到:“以前有哪些華僑回來都會提前告知我們,我們都是打腰鼓去迎接,去款待他,以前關系很好。但現在關系不如從前了,再加上我們平時也很忙沒時間和他們溝通”(C-06)。其次,旅游作為媒介使梧林與華僑建立了新的聯系,但這種聯系反而加劇了僑眷與海外華僑之間的矛盾。“現在年輕人都不懂,跟著上輩人來一下,只是來玩一下。上輩人有老家觀念的人還好一點,上次祭祖的時候我去接他們,五個人只有一個人知道我是梧林的,屬于哪個家族的他也不懂,連我們這邊的語言都不會講。有一個只知道我的爺爺在那個學校里有名字,爺爺是什么名字他也忘記了,只知道爺爺在那邊”(C-05)。由此可見,僑三代、僑四代等新生代華僑因為缺乏故土的生活經歷與情感體驗而表現出對僑鄉的陌生感與疏離感,而僑鄉居民仍然停留在過去對于華僑的集體記憶表征之中,從而表現對于華僑較高的期待,這一“主”“客”之間凝視的差異進一步加劇了兩者之間關系的異化。梧林原本以“血緣、親情”等親緣關系建立起來的社會關系逐漸被以利益交換為主的契約化關系所取代,本質上是旅游等現代性的入侵所導致的社會關系再生產,體現為人際關系的疏離與社會關系結構的扁平化。
2.3.1 由“家”到“國”的超越 不同權力主體的介入使梧林村長期形成的僑鄉文化和閩南文化逐漸被淡化,同時也在此基礎上構建了新的政治文化景觀。具體來看,由于梧林籍華僑在抗戰時期將用來修繕僑宅的費用捐獻給前線以支援抗戰,地方政府和旅游企業借此挖掘每座僑宅背后的家國歷史,展現海外華僑愛國愛家的赤子情懷,此時僑宅所扮演的是“國家地標”角色,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政治景觀,其承載的國家與民族層面的意蘊被強調。而一旦上升到了國家與民族層面,就必須展現歷史的正面,如僑宅被廣泛提及的是保家立業,是華僑愛國愛家情懷和美好愿望的最好見證,正如游客表示:“······華僑舍家愛國、不惜中斷裝修,毅然捐資,為抗日盡一份力,可歌可泣。雖然只是走馬觀花般的匆匆一游,但依然能夠感受到這些建筑的魅力。看到他們將自己掙的錢捐給了國家很受感動,在心里為他們自豪,這是對我的一次教育,以后再看到這些建筑就會產生愛國主義······”(Y-01)。“我們是來這邊團建的,這個旅游過程下來最深刻的體會就是愛國,要像華僑那樣熱愛自己的國家”(Y-03)。這個過程實現了政府及旅游企業建構的家國文化在社會消費文化體系中的嵌入,使得關于僑鄉地方意義中愛國主義的空間想象得到強化,并且引導著游客的旅游體驗。
2.3.2 意義疊寫中的沖突與協商 在地方意義的疊寫中,不同主體對空間的書寫往往存在出入,這一復雜的矛盾過程雜糅了不同主體對地方的想象和實踐,動態展演了不同空間主體對空間價值觀取向與權力的爭奪。隨著時間流逝與華僑和當地關系的淡薄,“僑文化”本身的意涵逐漸模糊,“僑”的實質聯系減弱,而旅游所帶來的結構性力量則又為其賦予了新的內涵。訪談中村民提到:“僑鄉是有歷史的啊,所謂僑鄉文化其實就是華僑下南洋的掘金之路,在外奮斗的血淚史”(C-07)。但在當前旅游語境下,地方政府是旅游開發中的主導力量,空間實踐及地方意義如何生產首先取決于空間主導者的精神性追求理念和方式,這在本質上是政府合法性在地方的檢驗與實踐,因此僑鄉地方意義就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國家權威與意識形態。具體的,下南洋謀生的歷史被表征為“中國人的海外奮斗史”,為生計奔波勞累被提升到“民族尊嚴”層面(王敏等,2017),建造僑宅的炫耀目的也被忽略,這與原有的地方敘事方式存在著不同。對此部分僑眷表示:“現在都在宣傳愛國的華僑和他們做過的事,他們也確實為我們國家做了很多事,但那些都是很出名的。像我們家以前也是有華僑,但是我們就只是僅僅賺錢養家,沒有顧那么多。而且他們當時回來建房子就是為了炫耀嘛,顯示自己在外面掙了很多錢好光宗耀祖,衣錦還鄉。但你看現在我們基本上都不提這些了”(C-08)。因此,僑鄉地方意義疊寫中出現了不同尺度和程度上的意義再生產,凸顯了意義的變化是為了服務于占用這一空間主體之需要和僑鄉空間到底是屬于“誰的空間”之追問。由此可見,當從家的尺度上升到國家與民族層面時,僑鄉地方意義也在這種尺度轉化中重新進行了疊寫,艱苦奮斗、吃苦耐勞、愛國愛家的家國文化成為了“僑文化”的重要表征,構筑和融入了僑鄉的發展史,成為了資本、權力的象征和符號。但這種方式與地方原本的敘事方式存在差異,表明地方在發展旅游業和文化經濟的背景下,官方的權力表征成為了地方意義疊寫中的主導力量。同時也表明在僑鄉發展過程中文化的建設不可剝奪國家主流價值引領和地方特色文化的影響(劉名濤,2018),地方意義疊寫中權力的注入也促使地方意義無法脫離國家主流文化價值觀和政治話語,而是在與其進行不斷的調適與融合。
在地方意義的疊寫過程之中,地方經由主觀性建構成為一個充滿意義的社會實體,而地方意義疊寫中的地方認同則是在此過程中引發地方主體認同程度和心理結構的實踐過程。從本質上說,認同是將“他者”的價值內化為“我者”的過程,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與“他者”一致的情感聯系和間性關系(朱竑,2020)。地方認同是建立在地方之上的一種認同表達,是對主體自身與物理環境的一種認知和描述,往往通過思想、情感、信仰、價值觀和行為傾向以及技能等的復雜作用而確定與物理環境相關的個人認同(Proshansky et al.,1983)。Stedman(2003)認為景觀促成了地方意義,并進而形塑了地方認同。也就是說,地方意義是地方認同形成的條件,地方認同是地方意義的可能結果(Ujang et al.,2015)。然而面對成長經歷已經脫離了家鄉環境的第三代、第四代華僑群體,旅游僅僅是作為一種渠道加強其與僑鄉的聯系,這種認同與生于斯長于斯的僑眷所產生的“自然的認同”不同,其認同的建構方式呈現出兼具工具性和選擇性的“購物車”式認同。此外,正如May(1996)所說:“不同社會群體對于地方意義有著不同的訴求。”具體的如海外華僑和本地僑眷就會產生不同的認同建構傾向、分異,乃至沖突,凸顯了旅游作為新的意識形態疊寫在傳統僑鄉地方意義中的結構性張力。
“購物車”式認同的具體涵義是指華僑通過從體現過去和現在地方意義的“商品架”上挑選出自己需要的部分來構建地方認同,體現了旅游影響下華僑對于梧林的地方認同存在工具性和選擇性的特征。首先,“購物車”式認同體現在對梧林的看法上。近年來,因為梧林旅游的快速發展,也吸引了一批新一代華僑歸國游玩,尤其是多棟僑宅的重修對新一代華僑也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但他們更多的只是走馬觀花式地游玩,尤其是當這里提供的服務不盡如人意的時候他們便不愿重返。受訪華僑表示:“我對這里的印象還都是從祖輩那里得到的,家里有很多老照片有看到過這里的祖屋,現在到這里看看雖然有感覺,但肯定沒有我爺爺他們那樣強烈了,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們啊,畢竟我從小是在菲律賓長大的。這里的房子建得還是挺漂亮的,旅游發展的也還可以,但我覺得現在這些房子已經不適合居住了,而且我在這里住的也不習慣,有很多生活細節啊什么的還是很不適應吧”(Y-06)。因此,對于僑四代、僑五代這類群體來說,僑鄉是從父母那里繼承而來的“籍貫的故鄉”,而非自己“童年生活的故鄉”。他們對于自己家鄉的印象已經很淡薄,只知道是祖輩們曾經居住的地方,是一種基于想象建構起來的與故鄉之間的關系。這樣就導致僑鄉并非是作為他們的“第二故鄉”,而更像是旅游中游歷的新地方。因此,很多華僑會在梧林與菲律賓的對比中擇其所好、棄其所惡,在以游玩為主的目的下,梧林的歷史、與自己祖輩曾經的聯系被忽略,而與自身相關的在僑鄉的生活方式就成為其購物車中的內容,這些行為和觀點凸顯出華僑地方認同的工具性特征。其次,華僑的“購物車”式認同還體現在對于閩南語的使用上。近些年梧林的發展也吸引了一批華僑返鄉創業,而閩南語作為同家鄉人必要的交流和溝通工具也受到了一些華僑的重視。“閩南話當然重要了,我們現在都要學好閩南話,中國的經濟越來越好了,學好閩南話后你能和家鄉人更好地做生意”(Y-07)。因此,在以旅游等為代表的現代性背景下,與梧林僑鄉地方意義相關的一整套知識體系、價值傳統、歷史淵源、社會關系都會被華僑有選擇性地放進自己的“購物車”中,并從中挑選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內容來構建自己的地方認同。正如Swidler(1986)認為,文化是象征、故事、儀式和世界觀的“工具箱”,人們從這個“工具箱”中抽取不同的配置去解決不同的問題。海外華人既不全盤接受當地文化,也不完全堅持傳統中國文化,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根據自己的需要在多種選擇中比較以此來構建自己的地方認同,體現了以旅游為媒介的現代性影響下海外華僑地方認同建構中的工具性和選擇性特征。
在旅游發展語境下,僑鄉的地方意義經歷了以資本和權力為導向的現代性協商,地方意義發生了轉變。結構性力量對“地方”進行了過濾和聚焦,原有意義中家的“情感”屬性和光宗耀祖的特征被剝奪,在權力和資本的裹挾下進行了“家國文化”的選擇性表征,反映了在消費主義時代,資本和權力正以自身邏輯重構著地方,這種轉變也打破了僑眷的日常生活,昭示著僑眷思維方式和地方認同的轉變。首先,在面對這種并非根植于僑鄉的文化景觀時,僑眷群體出現了不同層面的認同分異。一方面,僑眷并沒有對此表現出明顯的抵抗,而是在獲益中配合著旅游企業對于新僑鄉的建構。原因在于梧林村勞動力的流失和留守梧林村的僑眷收入較為單一,再加上其他僑鄉借助旅游商業化發展促進地方增收的現實,都成為梧林人追求旅游經濟的客觀原因,因此當旅游發展給地方帶來了一定的經濟收入的時候,當地居民普遍出現積極的認同態度,例如當地居民自主在自家門口開餐廳、小賣部、特產店甚至經營民宿。在訪談中村民也提到:“旅游發展了以后,這里明顯熱鬧起來了,每天人來人往的,去年春節的時候我們一天的人流量都達到了幾萬人次,旅游發展也給我們增加了很多就業機會,這是好事”(C-01)。這說明旅游發展的成果能夠反饋于居民,居民對于旅游企業的配合本質上是從自身利益考慮出發,隱藏著“經濟理性”和旅游吸引力等因素。
事實上,居民對于意義疊寫的認同結構也存在著復雜的一面,雜糅了“經濟理性”還是“倫理理性”的選擇,對旅游發展也表現出既迎合又反抗的矛盾立場,這也說明了地方意義的疊寫在現階段的梧林村充滿了結構性張力、矛盾和迷茫。盡管僑眷們對于旅游發展普遍處于支持的態度,但是當政府和旅游企業的開發涉及到建筑的產權問題時,便引發了僑眷群體的極力反對。政府為了掌握旅游發展的主導權,通過征遷、購買等方式將僑宅的產權全部收歸為國有,但在僑眷看來,這是海外華僑在梧林的老家,是海外游子在中國的“根”,旅游發展如果淡忘甚至消解了這種根文化,那么僑鄉也將是名存實亡。正如僑眷提到:“當初建的時候就是為了留條根,有個落腳點在這,不過現在我們在拆遷的時候就沒有注意到這個點,沒有想到,整個房子你要去換你也要保留一套,以后來的時候也要有地方住,整棟房子都給你,那你以后來的時候就只能住賓館了。政府只是為了完成任務,不能讓他忘祖了,以后來梧林的時候就不知道房子在哪呢。現在的房子名字還是他們的,還是他們祖宗的名字,但就只是一個符號了,只是掛了一個牌子在這里了,只知道是你們家族的,但已經斷了聯系了。沒有根他們就不想回來了,你有他們就想回來”(C-02)。可見,在傳統僑鄉的發展中,僑宅承載著僑眷認識、理解、描述地方的符號意義,作為銜接華僑華人與故鄉的載體,其產權具有地方、家和歸屬感等社會屬性(蔣婷等,2021)。但在資本與市場經濟邏輯裹挾下,僑眷群體的這種觀念逐漸被打破,對于經濟獲取的渴望以及對旅游開發導致根文化缺失的焦慮感并存,凸顯出地方意義疊寫中的結構性張力。
本研究以泉州晉江梧林僑鄉為例,從實體維度、社會關系、地方價值觀3個層面揭示了旅游發展下僑鄉地方意義的疊寫,這3個層面從認知到情感,再到信念,具有層級遞進與轉化的性質,凸顯了地方意義疊寫中的人地錯位、多元互動以及權力展演的建構特征以及在此基礎上引發的華僑的“購物車”式認同和僑眷的差異化地方認同結構,是對意義生產和地方認同的延伸和補充。
首先,在當前海外華僑缺席梧林發展的情況下,地方現今主體以曾經主體長期人地互動形成的特色為素材,經由現代話語體系的加工,使僑鄉呈現出海外華僑“形式上不在場”,但“內容上處處在場”的典型特征。這一人地錯位下的意義疊寫主要通過想象和旅游系統等傳導機制來完成,由于旅游企業和海外華僑秉持不同的空間價值觀,使再生產出的地方意義很難忠實于地方,并且推動著僑鄉向著傳統與現代雜糅的地方格局轉變。伴隨著旅游實踐的過程,僑宅“中-西”雙重“家”意義逐漸被忽略,其過去所承載的情感和功能的意義在現代旅游語境下逐漸衍生了消費屬性,在一定程度上喪失了傳統和歷史意義上的原真性。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地方一直處于流變之中,有關地方的意義建構從未停止”的論斷(Pred,1984)。
其次,地方意義的疊寫具有關系屬性,多元互動是其形成過程中的顯著特征。對于本研究,海外華僑長期與僑鄉眷屬之間的互動產生了跨國的宗族關系和家庭關系,這種關系以血緣、宗法為基礎,海外華僑與僑鄉眷屬親密友好、和睦互助,其成為不同主體地方意義建構的主要構成部分。事實上,地方意義本質上是人地關系的一種表現形式(胡憲洋等,2020),而以旅游為代表的現代性所帶來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反思性,人們需要在反思的過程中去不斷地協商、調試與重構人與地方之間的關系(張興泰等,2021)。因此,當海外華僑與眷屬之間的互動減少乃至消失時,“僑—眷—鄉”之間的關系呈現異化之勢,表現出兩者關系的陌生與疏離。一言以蔽之,當人地關系不再由傳統的地緣關系或親緣關系決定時,人與地方這一對弱紐帶關系也并不能夠通過地方意義加以鞏固。
再者,在地方價值觀上,以旅游作為地方發展動力的僑鄉,地方意義經歷了從家尺度到國家與民族尺度的意義疊寫,艱苦奮斗、愛國愛家的家國文化在政府的權力規訓和旅游企業的文本敘事下成為了“僑文化”的重要表征,而僑宅建造的炫耀性目的則被忽略,這與地方原本的敘事方式存在差異,這個過程凸顯了旅游背景下權力對地方意義的選擇性表征,動態展演了不同主體的空間價值觀取向之爭和國家主流文化價值觀的引領,也引發了僑鄉空間到底是屬于“誰的空間”之追問。
最后,僑鄉地方意義疊寫引發的華僑與僑眷的地方認同充滿著結構性張力、分異乃至沖突。部分學者關注了旅游活動對于僑鄉居民的認同表達(孫九霞等,2015),本研究進一步將華僑群體納入研究范疇,認為華僑群體的地方認同建構呈現兼具工具性和選擇性特征的“購物車”式認同。在以旅游等為代表的現代性背景下,與梧林僑鄉地方意義相關的一整套知識體系、價值傳統、歷史淵源、社會關系都會被華僑有選擇性地放進自己的“購物車”中,并從中挑選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內容來構建自己的地方認同。這一結論進一步延伸了Camilleri 等(1997)提出的文化“變色龍”概念,即個體進行文化認同時會根據社會情況轉變其行為,并從不同的文化體系中選擇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文化內容,這是一種實用性的反應及“最大利益化”的方法。此外,秉持人本主義和結構主義取向的僑眷對旅游發展也表現出既迎合又反抗的矛盾立場,這正是意義疊寫內部張力所在,雜糅了“經濟理性”還是“倫理理性”的選擇,說明旅游作為新意識形態在疊寫入人地關系過程中所具有的空間生產的深刻性和反思性。
本文進一步討論了“地方意義”的研究視野和內容。與中國其他的鄉村相比,僑鄉的另一個獨特性在于其特殊的宅基地退出機制。蔡曉梅等(2021)指出,在中國鄉村旅游發展背景下,村民通過土地所有權的使用發揮著自己的能動性,村集體和村民憑借對土地的捍衛和堅守與外來紳士群體展開了動態博弈,各利益主體之間矛盾和沖突的背后根源于中國的土地制度。但在大部分僑鄉,隨著時間、空間、情感距離的不斷變遷,僑鄉建筑的產權不斷流散(蔣婷等,2021)。本研究中的案例地梧林,其僑宅建筑的產權更是全部收歸國有,村民因此喪失了參與鄉村旅游和分享旅游成果的“最大砝碼”。趙振斌等(2015)的研究證實,地方的物質構成要素在當地人的地方意義產生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如今隨著居民對僑宅產權的喪失,其參與和建構地方意義的重要作用也隨之被剝奪。長期以來,地方意義的建構都過度強調地方要素的作用,甚至在強大的外部結構性力量面前,地方居民對地方意義的訴求顯得微不足道。反過來看,僑鄉居民長期生活于僑鄉之中,他們對僑鄉根文化的珍視,對于傳統僑鄉美好經歷的記憶,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的贊譽更應該得到尊重。這種對于價值的追求是地方意義的深層次結構,是影響居民個人價值觀的基礎力量,是地方性形成的至真、至美的人性因素(周尚意等,2011)。
在當今以流動性為特征的旅游空間實踐下,像梧林一樣自身承載厚重文化屬性的旅游地不乏其數,這些地區除了看到旅游經濟對地方的重要性外,更要在全球化浪潮與外來力量的沖擊下保持自身獨立性。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地區的發展不能逆市場經濟行動,但市場經濟并不能解決這些地區發展的各類問題(郭文等,2018),尤其是涉及到地方居民的權能和認同問題。然而,本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如對于僑鄉地方意義疊寫的研究,僅是對于梧林僑鄉的研究發現,其結論是否能夠普適應用于整個僑鄉的解釋,還需要通過后續的相關案例研究予以證實。此外,本研究僅分析了僑鄉地方意義疊寫和地方認同建構的特征,沒有對僑鄉地方意義形成機制進行深入探討,這需要在后續的研究中繼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