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新,李伯華,2,3,竇銀娣,2,3,譚紅日,劉沛林
(1.衡陽師范學院地理與旅游學院,湖南衡陽 421002;2.湖南省人居環境學研究基地,湖南衡陽 421002;3.古村古鎮文化遺產數字化傳承湖南省協同創新中心,湖南衡陽 421002;4.廣東省土地調查規劃院,廣州 510075;5.長沙學院經濟與管理學院暨鄉村振興研究院,長沙 410022)
文化遺產地是指文化遺產本體及其所關聯的地域構成的空間區域,是地方人文社會環境和自然生態環境的綜合體(李豐慶等,2013)。受后生產主義影響,傳統農耕模式退化,越來越多文化遺產地發展旅游業,以激活其生產活力(盧松等,2017)。然而,旅游發展對文化遺產地的影響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旅游開發對文化遺產地建設具有積極作用,有助于地方經濟水平提升和社會活力激發(Gao et al.,2017)。另一方面,旅游開發在一定程度上阻礙文化遺產地可持續發展,引發主體利益訴求不滿、社會系統脆弱、居民地方認同感缺失和制度公約失效(Scheyvens,1999;鄢方衛等,2019)。傳統村落被視為珍貴的文化遺產地(馮驥才,2013),且其地域系統內部富有鄉村文化遺產資源(劉志宏,2021),傳統村落可看作是特殊的文化遺產地。鄉村地域相較于城市封閉偏遠,其文化遺產資源過去較少受破壞侵占,隨著旅游深入發展,鄉村發展外部驅動因素增多,鄉村地域系統演變劇烈,對鄉村地域文化遺產資源和社區主體生存環境影響深切。鄉村旅游發展背景下,為實現旅游地空間再造,存在將社區居民遷出文化遺產地的舉措,通過重新改造文化遺產地社區空間,將社區作為展演文化的場所。而社區主體缺失的文化遺產地再造,原真性要素易于流失,社區實體易被瓦解。具體而言,社區主體權力弱勢及發展機會缺失加速社區主體遷出,隨之消失弱化的是與社區主體緊密相關的地方實踐及傳統文化。社區日常生活實踐及傳統文化的遷移及弱化不利于文化遺產地文化遺產資源的傳承與管理,易導致文化遺產地文化景觀形態變遷,地方文化特質流失。地方文化式微勢必會減弱文化遺產地旅游吸引力,也直接或間接影響社區居民的就業機會。
不合理的文化遺產地開發模式曾導致中國西南最后一個原始部落——翁丁村的消亡,引發學術界反思。學者們認為社區生活與社區實體分離會導致社區主體的利益與作用被掩蓋,社區原住民的地方認同愈發弱化,社區功能的延續受到阻礙,將加速文化遺產地消亡(邵秀英等,2010;郭文,2020)。事實上,社區主體的日常生活實踐對文化遺產地文化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意義,社區主體缺失,村寨也只是空心寨,極易引發公地悲劇(孟凱等,2018)。2016 年國家住建部就已頒布《中國傳統村落警示和退出暫行規定[試行]》通知,強調對“文化傳承嚴重受影響”的傳統村落,以及“村落活態傳承嚴重受影響”的傳統村落予以警示并要求整改。如今仍出現翁丁村此類悲劇,表明文化遺產地社區參與力度仍不足,利益相關者“合作共贏”方面的反思有所欠缺。事實證明,原住民等地方主體構成的社區是文化遺產地文化傳承的關鍵要素,文化遺產地的活化及可持續發展需要社區參與。
治理被視為一個政府與其他利益相關者合作的過程,涵蓋實踐技術研究與理論框架研究,既包括秩序規則和主體行動機制,又包括決策模式與參與平臺等內容(Bekele et al.,2016)。傳統村落作為特殊的文化遺產地,其文化遺產資源破損流失、地域系統演變劇烈和社區主體失權等問題頻發,亟需保護與治理。文化遺產地治理可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及“文化遺產地相關主體”等視域展開。目前相關研究中,有研究團隊對文化遺產地內部文化基因進行深入挖掘,探索如何保留文化遺產地原真性(林琳等,2018;李伯華等,2019)。非物質遺產作為文化遺產地地方文化特性的典型代表物,相關研究涉獵廣泛,研究視角包括消費地理學、女性主義地理學及身體地理學等,表明不同空間主體的消費實踐對文化遺產地影響不同(張涵等,2019);闡明了女性如何借助傳統手工藝從私人空間向公共空間轉移,并向公共(男性的、經濟的和政治的)空間發起權力挑戰(王敏等,2018);論證了傳承人的身體記載著歷史文化,傳承人借助身體媒介展現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交互關系,并表達凝視與被凝視的關系(陶偉等,2020)。已有文化遺產地相關主體研究,以解釋政府、游客和地方實踐者等主體如何作用于文化遺產地的文化傳承與遺產保護為主(王華等,2016;張希月等,2016),表明各利益相關主體在文化遺產地治理過程中的重要性。部分學者發現文化遺產地居民的“地方認同”與“地方依戀”對文化遺產地保護治理具有積極意義(杜芳娟等,2011;楊立國等,2014;王兆峰等,2020),表明社區居民作為文化遺產地治理利益相關者之一,可從根本上保證遺產地的可持續性。
已有研究關注到文化遺產地傳承保護的困難在于:政府扶持力度有限、文化遺產開發主體矛盾等問題交替作用(孫琳等,2019),根據該現象,學者提出開展針對性強的旅游規劃、探索文化遺產潛在價值和注重產權保護等策略,但對社區主體在其中的作用和影響關注較少。此外,有學者開始基于旅游背景關注文化遺產地社區主體的權力結構失衡等問題,但學者們更多聚焦于社區主體內部權力關系、權力流動及權力結構本身(時少華等,2020;李亞娟等,2021),較少分析權力結構變化和社區失權對文化遺產地有何影響,缺乏利用社區增權視角優化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的研究。綜上所述,文化遺產地治理中存在對“社區參與”的呼吁與思考,但如何將社區力量嵌入文化遺產地保護治理,以及通過何種路徑實現社區增權目標的分析較為欠缺。
因此,本文擬以文化遺產地現狀問題為導向,分析文化遺產地為何存在經濟失權、心理失權、社會失權和政治失權現象,借助權力共有、權力合作及權力激勵等賦權方式,搭建文化遺產地治理框架,優化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以期明晰旅游發展背景下文化遺產地治理現狀,有助于改進旅游引發的“社區失權”現象,達到“社區增權”目標,完善文化遺產地治理研究。
“社區參與”概念起源于“基于社區”和“社區導向的旅游規劃”等規劃理念(Murphy,1985)。社區參與是指(社區)權利主體運用制度化的組織與途徑公開表達利益訴求的過程(左冰,2012),在旅游情境中探討社區參與,旨在決策、開發、規劃、管理、監督等過程中,充分考慮社區需求,并將社區(主體)視為開發主體和參與主體,以保證旅游可持續發展和社區發展(保繼剛等,2006)。隨著“社區參與”相關研究的逐漸深入,衍生出“社區去權”“社區失權”“社區賦權”及“社區增權”等概念。社區增權是強化社區集體行動者,提高社區適應力,增強社區主體參與程度的地方治理目標(郭永銳等,2018)。“社區失權”與“社區增權”相對應,當政府及企業等利益主體占據主導權,社區分別在經濟、心理、社會及政治等4個維度“失權”,其中,經濟失權主要體現在社區主體經濟發展機會不均衡及就業機遇受到沖擊等方面;心理失權主要表征為地方認同與地方依戀弱化;社會失權主要體現在傳統文化傳承受阻和社會關系網絡斷裂等方面;政治失權主要表征為社區主體政治權益“失語”等(左冰等,2008)。旅游發展過程中易出現社區去權問題,需要通過“社區賦權”過程,將其轉變為“社區增權”(保繼剛等,2008)。賦權視角下,地方可通過信息賦權、教育賦權和制度賦權等外部力量提高社區信息透明度和公平性,提升社區主體識別“內在權力”的能力,保障社區主體參與權益(徐辰等,2019)。
社區賦權方式包括權力合作(power to)、權力支配(power over)、權力共有(power with)和權力激勵(power from within)等方式(Rowlands,1997),其中,權力合作旨在提高社區主體抵抗和挑戰權力的能力,達到所有相關主體共贏的局面;權力支配是指將權力當做市場資源,在權力供應有限的前提下,(話語)權力由占據主導地位且文化水平更高的主體掌握;權力共有指通過合作或集體力量提高滿足需求和利益的能力,強調社會群體整體權力提升(權力合作則強調社區個體之間權力關系屬性);權力激勵是指通過激勵機制,使社區從自我接受及自我尊重擴展到尊重接受他人的過程,單憑個人力量很難實現權力激勵,需要政府制定政策鼓勵扶持。社區賦權的“善用”有助于實現權力擁有者對無權者和少權者的權力賦予,深化社區參與內涵,擴充社區參與渠道(李亞娟等,2021)。此外,社區賦權應滲透于具體細節中,落實到社區營造的每一環節,以強化鄉村自治能力和地方性生產(解芳芳等,2020)。
文化遺產地治理可從治理主體、治理對象、治理問題及治理策略等環節入手(圖1)。文化遺產地治理研究涉及的治理主體包括政府、村委會、旅游扶貧公司以及社區居民(村民)等,其中,政府及旅游扶貧公司因其文化水平、投資能力及決策手段等方面的優勢享有更高的治理權益,社區主體在文化遺產地治理過程中易出現失權現象(Bardhan,2002;Tian et al.,2021)。文化遺產地治理對象可涉及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及公共空間等方面(徐紅罡等,2012;尹笑非,2012),因此,本研究將物質文化遺產修復治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及公共空間營造視為治理的主要內容。治理主體結構(治理主體構成的網絡)失衡,影響“權力-資本”結構、社會福利以及發展機會等方面(李豐慶等,2013),導致文化遺產地治理對象出現連鎖反應。從根本上改善上述問題需從調整“權力-資本”結構入手(翁時秀等,2010)。

圖1 文化遺產地治理研究框架Fig.1 The research framework of rural governance of cultural heritage sites
本文旨在借助社區賦權過程,逆轉社區失權現象,達成社區增權目的,調整文化遺產地治理運作邏輯。其中,社區賦權過程選擇“權力共有”“權力合作”及“權力激勵”3 種賦權方式。“權力支配”強調“提高控制他人能力,通過資本積累和信息封鎖剝奪他人機會,可能會迫使他人服從或產生抗拒,是一種零和博弈”(Rowlands,1997),“零和博弈”無疑是在當前文化遺產地社區失權現狀中雪上加霜,不適用于改善當前文化遺產地治理現狀。因此,基于實際情況,為達到社區增權目的,不將“權力支配”作為賦權方式納入本研究。結合“社區增權”理論辨析可知,社區增權是社區主體參與治理預達到的期望目標,社區主體的增權往往從經濟、社會、心理和政治等層面體現。因此,文化遺產地社區增權應以促進經濟可持續發展,促進經濟資源配置均衡;增強社區居民地方依戀情結,提升社區居民地方價值認同感;完善社區基礎設施資源,提升社區網絡整合度;促進社區居民參與決策機會均衡,增強社區治理制度公平性為目標(Ho‐he,2004)。
惹巴拉村寨位于湖南省西北邊陲龍山縣中南部苗兒灘鎮撈車村境內(圖2),為苗兒灘商周文化大遺址北部區,是原生態土家文化保存最為完善、最具活力的區域,被譽為“土家族原生態文化的天然博物館”“中國土家第一寨”。惹巴拉為自然村寨,全村共29.23 km2,477戶,總人口1 908人,其中土家族占95%。惹巴拉村寨保有豐富文化遺產資源,擁有全國面積最大的擺手堂,具有地方特色的沖天樓、連接3 個自然村落的風雨橋以及土家吊腳樓,其非物質遺產包括土家織錦、擺手舞、茅古斯、咚咚喹和打溜子等。

圖2 湖南省惹巴拉村寨區位Fig.2 The location of Rebala Village in Hunan Province
選擇惹巴拉村寨作為文化遺產地鄉村治理研究案例地的原因:1)少數民族文化遺產資源豐富,其作為少數民族村寨,村寨本身可作為文化遺產地加以保護與治理。2)惹巴拉村寨技藝傳承人尚存,建筑群保留完好,村寨具有原真性,文化遺產保護與修復可行性較高。3)惹巴拉是文化遺產地的典型代表,其治理路徑及治理機制可為鄉村治理范式及內涵提供參考。4)惹巴拉為典型少數民族村寨,受旅游扶貧項目支持,社區失權特征明顯,有助于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優化研究的實證分析。
研究方法包括文本分析法與深度訪談法。1)文本分析法:整合與惹巴拉相關的傳媒資料,初步了解村寨文化遺產保護和社區發展現狀;整理龍山縣廣電局提供的惹巴拉村寨旅游發展相關政策文件,明晰政府部門對村寨旅游開發的決策行為和治理意向;收集整合地方資料,明晰村寨文化遺產資源保護及村寨社區治理現狀,各相關主體個人信息及其對村寨社區發展感知情況,以此分析惹巴拉村寨資源現狀及村寨人口構成。2)深度訪談法:課題小組于2021-07-20—25期間進行實地調研,采取半結構式訪談法對景區工作人員、政府工作人員、村民、村支書、技藝傳承人和民宿經營者等主體進行調研,共訪談15 人,通過訪談文本梳理關鍵信息,了解各主體對文化遺產地旅游開發、村寨文化遺產資源保護治理現狀及村寨社區發展現狀的看法(表1)。

表1 受訪者信息及訪談重點Table 1 Interviewee information and interview key points
本研究重點為:通過社區主體的治理權益失衡問題,剖析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如何優化,如何透過3種賦權方式達到社區增權目標。社區主體的感知及行為在研究中尤為重要,因此在村落內選取具有典型性的社區居民身份代表,盡可能選取不同職業的社區居民代表,收集多視角觀點。非社區居民作為外來主體,其對文化遺產地治理觀感與社區主體不同,借助外來主體視角可從側面明晰社區主體失權的客觀因素。政府及村委會作為行政單位,對文化遺產地治理考量更多基于宏觀的政策視角,其觀點有助于分析案例村宏觀調控結果及社區主體失權的客觀因素。
文化遺產地治理問題體現在社區居民喪失均衡的經濟發展機會,地方價值認同感及地方依戀情結的弱化,傳統文化傳承受阻和社會關系網絡斷裂,社區政治“失語”等方面。文化遺產地存在經濟、心理、社會及政治等維度失權,社區居民在文化遺產地治理過程中缺乏權益,不利于文化遺產地的可持續發展。
文化遺產地社區的經濟失權體現在就業機會不均衡、收入報酬不均等以及發展機會不平衡等方面。村內具有自然行動力的村民并非都擁有均等機會應聘景區工作崗位,部分受訪居民強調景區聘請員工的運作邏輯離不開“人事關系”。如擺手舞表演活動村民演員的篩選,存在優先選擇景區公司員工現象。由此可知,擁有“人事關系”者,獲得景區就業機會和經濟收益的幾率更大。若以與景區公司關系親疏為邊界,越處于景區公司親緣關系邊界內部,其經濟發展權益越大。收入報酬不均等體現在景區公司崗位分配和員工篩選等方面。收入報酬高的崗位員工多數來自龍山縣縣城片區,收入報酬低的崗位員工多數來自惹巴拉村寨及周邊。部分惹巴拉受訪居民表示景區收取門票后,抑制了惹巴拉農家樂對旅游者的吸引力,影響居民旅游收成。甚至存在個別返鄉開展農家樂的村民,難以維持生計,再次外出務工的現象。而且,景區收取門票舉措局限了旅游者在惹巴拉內的逗留時間和其他條件,致使旅游者更愿意在景區外的民宿居住,景區門禁系統構成的邊界,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景區內民宿的發展機會。綜上所述,“人事關系”及景區門禁系統,影響社區居民競爭力的發揮,“邊界”成為社區經濟失權的間接推動力。
文化遺產地社區的心理失權受居民發展資源與機會減少的影響,以地方依戀與地方認同的弱化為表征。城鎮快速發展導致貧窮落后的鄉村地域缺乏人口吸引力,村寨發展機會缺失,大量年輕勞動人口遷出,村寨空心化和老齡化嚴重,致使地方依戀的弱化與地方認同的缺失,因而出現惹巴拉戶口人數1 900人以上,但常住人口僅500人左右的現狀。村寨外出務工且定居他鄉的村民對村寨的地方依戀及地方認同較為缺失,心理上并不認同村寨是適合生存發展的居所。村寨還有小部分回鄉村民,存在2 種社區感知:“不知道能干嘛,就回來了”,所以“景區發展好不好對我影響不大,發展不好就再出去唄”(A1);“回來建新房子,政府承諾補貼的錢沒有給,建到一半不夠錢,只好出去繼續打工,賺夠錢再回來”(G3),該部分人群對村寨的地方依戀相較外出務工的村民更強,但對村寨地方價值的認同感較為缺失。惹巴拉舊時織錦可作為婦女維持生計的手段,現代工藝盛行后,手工織錦不再具有市場競爭力,社區婦女不再從事織錦,對織錦的情感逐漸流變,導致其地方認同感變質。除此以外,村寨還存在因補助保障政策未落實到位而導致的社區心理失權。多位受訪者提及村寨居民新建房屋和景區開發后并未如數收悉補助金和旅游分紅。此外,村民對景區收取門票存在異議,受訪者反映“景區一年前(沒收門票那時候),農家樂生意挺好,收門票之后游客減少很多,生意養活不起一家人,生意搞不起來又出去了”(R2)。上述案例皆表明村民對制度合理性及政府行動力缺乏信心,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社區整體地方依戀情結和地方價值認同感。
文化遺產地社區社會失權通過傳統文化傳承受阻和社會關系網絡斷裂來表現。現今織錦傳承人牽頭的教學培訓主要在村寨社區外部以及傳承人家中完成,表明技藝傳承空間與社區主體活動空間有所隔離。此外,在歸屬惹巴拉景區公司管理的區域內,社區傳承人表示:景區的織錦培訓人員“是他們找的人,我不清楚”(R7),表明社區傳承人與景區公司在技藝傳承方面缺乏溝通合作。景區公司牽頭的傳承活動以展演為主要形式,在織錦傳承人看來,“如果是做的形式,那肯定傳承不下去,弄一下表演這種,領來看一下,有這么多人織,就只是表面工作”(R7),說明現如今村寨社區對織錦的傳承與利用可持續性欠缺,在很大程度上是形式上的利用,對實質性傳承作用不強。再者,多位受訪者反映村寨內仍以織錦維持生計的村寨婦女數量甚少,這是因為“有些都外出打工了,有些是年紀大了”(R7),并且“現在沒有年輕人會織錦,沒人學,只有一點點老人家還會”(G3),表明村寨土家織錦的非官方傳承人逐漸減少,村寨范圍內傳統技藝存在失傳危機。
過去村寨社區居民聯系緊密,村民互幫互助關系顯著,村寨婦女之間存在生產合作關系,如:“所有原材料都是我供應,她們做好之后交到我這里,除了成本,其他都是(她們)自己的”(R7),表明社區居民聯系緊密,交往動機簡單。隨著城市資源對鄉村地域勞動力吸引力的逐步增強,外出務工的村民越來越多,村寨由血緣關系聯結的社會關系網絡逐漸斷裂。雖然,社區居民之間的合作支持關系仍存在,如:村民家里新建房屋“請的村里木匠幫忙”(R6);建筑修復公司“手底下工匠多半是本地人,老木匠有經驗”(A2),但社區經驗豐富的木匠數量稀少,社區工匠技藝同樣存在消亡危機,圍繞工匠技藝展開的社會關系網絡弱化,社區居民深度交融的交往途徑又將缺少一環。此外,鄉村旅游發展為村寨吸引外來人口流入,旅游產業活動牽動業緣關系網絡重構,然而,業緣關系網絡相比血緣關系網絡,主體關聯深度欠缺,多元主體之間交往深度相比過往較弱。
文化遺產地社區政治失權主要體現在土地產權制度不規范以及補償保障落實不到位等方面。村寨過去大面積征收村民田土產權,受訪村民并不了解征收期限,但建筑修復公司的工程隊受訪者卻知悉該方面信息,說明當時征收土地并未簽署官方合同,村寨宅基地土地權屬管理制度欠缺規范性。此外,旅游景區建設及社區治理過程中,存在“開始才搞旅游的時候,前期工作,領過來檢查,都是領到我這里來,沒有給一分報酬”(R7);“旅游景區沒有給分紅,有說給,但是沒有真的給,不知道旅游公司到底有沒有錢。要人守綠化帶,說開工資,也沒有給錢”,“房子新修是村民自己搞,修房子要去政府辦證才能修,一個平方承諾400 塊錢補貼,現在錢沒到位,第一批修的到了30%,第二第三批資料辦好了,但是沒錢”(G3)等問題,表明文化遺產地保護與治理過程中存在補償保障政策措施落實不到位的現狀。社區居民對上述問題存在強烈不滿,希望村委會向上級反映,村委會則表示在該方面無能為力。由此可見,社區管理機構在一些治理問題上并不能夠發揮實權,當社區管理機構行動標準及社區居民基本需求,與上級行政單位的決策內容存在矛盾時,社區本體一般只能服從上級決策內容。社區主體需求難以得到滿足,居民政治“失語”,治理權益喪失,阻礙社區居民在地發展意愿,導致社區人口外流,回鄉發展意愿減弱,直接影響社區經濟、社會及文化等方面可持續發展。
文化遺產地通過權力合作、權力共有及權力激勵等社區賦權方式再分配資源、權益及資本。權力合作及權力激勵通過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保護與傳承、物質文化遺產資源保護與利用和公共空間活化與營造3個層面實現。權力共有以共同策劃社區事務,合理分配空間資源與收益為作用路徑(圖3)。

圖3 文化遺產地社區失權與賦權治理Fig.3 The power loss in the community of cultural heritage sites and the empowerment governance
為保持社區活力,提升社區在文化遺產地治理中的權益,亟需將“權力合作”這一賦權過程作為權力流動的基礎路徑,以達到社區增權目的。權力合作下文化遺產地治理可通過文化遺產資源保護傳承利用以及公共空間營造等方面落實。就官方非遺傳承人而言,除了考慮個人生計外,更應考慮社區非遺傳承保護問題。社區文化遺產資源的保護與利用不僅依賴政府作用,更需要居民參與。非遺傳承人可為社區年輕居民提供定期義務培訓,以提高社區居民技能手藝。就社區管理機構而言,也應作為文化遺產傳承保護推動者,游說、支持社區成員參與相關培訓活動,促進居民不斷鞏固技法。
文化遺產地承擔物質文化遺產(傳統民居)保護利用職責的主體包括社區居民和建筑修復公司。傳統民居的修復治理可通過工匠與外來建筑修復公司的合作實現,外來建筑修復公司代表現代先進技術,提供仿古修復方案,而工匠代表傳統手藝,落實仿古修復實踐。傳統技藝者與外來能人之間進行權力合作,一方面,有利于就地取材(節約成本),促使外來者資金投入到社區內部,有助于社區資源與外來者共享,實現資源資本再分配;另一方面,保證傳統民居修復的科學性與合理性。各主體聯動發揮各自職能作用,且被賦予一定程度的治理權益,更加有助于激活社區創造力與活力,改善物質文化遺產資源保護利用現狀。
公共空間活化及營造直接推動者為社區主體、景區公司與村委會。一方面,政府及景區公司應賦予社區主體在公共空間進行生活生產活動的權益,另一方面,社區主體也應與外來主體共享公共空間的使用權益,在互不干擾的情況下進行交往與生活。除此之外,社區公共空間還用于節慶活動,節慶空間存在景區公司主導,村委會配合營造的現狀,社區本體的意愿及村委會對文化遺產地的引導作用有所削弱。因此,文化遺產地社區應強化基層力量,在節慶空間活化與營造上,盡可能順應社區居民的意愿和慣習,以激發社區主體在公共空間營造上的參與意愿。
文化遺產地治理權力共有通過多元主體共同策劃社區事務,合理分配空間資源與收益等手段實現。文化遺產地治理一方面需要行政單位及景區公司更多關注社區主體需求,另一方面需要社區主體積極參與策劃社區事務。文化遺產地可遴選具有代表性的社區居民作為“社區規劃師”參與治理決策,定期舉辦社區決策會議,社區規劃師針對其擅長的領域建言獻計。社區主體作為地方治理弱勢群體,其治理權益易被吞噬,將社區主體納入文化遺產地事務決策小組成員,有利于社區主體與其他空間主體(景區公司及行政單位)形成治理共識,提高文化遺產地治理決策行動效率,也有助于改善社區居民在就業機會、經濟發展、土地所有權及環境整治等方面的“ 失語”現狀。
景區公司獲得的空間資源與收益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文化遺產地社區過去努力經營的結果。為了提升文化遺產地旅游潛能和價值,促進文化遺產地及景區公司實現“雙贏”,景區公司作為扶貧類型公司更應關注社區居民空間權益。針對社區居民所反映的旅游分紅未落實到位的問題,應及時給予回應和改進。旅游分紅是社區主體身份和權益彰顯最直接的方式,有助于強化文化遺產地社區主體歸屬感。因此,對該問題必須高度重視。
政策性協調及政府激勵扶持更有利于資源配置合理化,有助于改善文化遺產地社區失權現象。維護鞏固社區權力合作及權力共有是行政單位保持社區活力的重點工作之一,職責所在。此外,政府及村委會等行政組織亟需在物質文化遺產修復治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利用及公共空間活化營造等方面發揮權力激勵作用。針對物質文化遺產的修復治理,需完善相關修復治理規定,并監督社區參與配合。針對傳統民居的修復治理,一方面,繼續保持“修舊如舊”的原則,聘請專業建筑工程團隊對遭受過度破壞的房屋進行維護修復,明確招標標準,仔細篩選建筑修復公司及團隊,賦予技術能人社區空間修復治理權益;另一方面,在“新建房屋必須也是木質房屋”原則的基礎上,保留社區居民改建自家房屋權益,不強求社區居民上交房屋使用權,原先承諾給予社區居民的建房補助落實到位,通過建房補助補償社區經濟損失,實現資本再分配。
為避免傳統技藝者技法生疏,政府可制定相關政策及補償方案,鼓勵社區主體定期完成工藝品并上交相關單位檢查,并予以完成考核者“傳統技藝傳承”補助。此外,還可多線挖掘發展技藝傳承人,除宣傳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外,將省級、自治州級及縣級傳承人皆納入技藝傳承體系,為各級別傳承人提供講習所,傳授技藝手法,講述傳統技藝文化歷史,強化各級別技藝傳承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方面的權益,提升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的可持續性。
景區公司作為商業盈利性質組織,更關注的是市場需求,選擇展演的內容及形式傾向大眾審美,而大眾審美受現代消費文化影響較大,未必能展現文化遺產地真實生活生產情境。基于該現實問題,節慶空間營造需盡可能突出原真性,避免過多“表演”成分,社區節慶活動展演成員盡可能選擇社區原住民。節慶空間氛圍營造不光需要景區公司把關,也需要社區原住民提供想法并參與構思。
“權力共有”“權力合作”和“權力激勵”社區賦權路徑是文化遺產地治理過程中實現社區增權目標的根本保障。權力共有路徑下,強化政策透明度和社區話語權有助于社區主體參與治理;權力合作路徑下,擴充資源分配渠道、強化主體合作關系有助于社區治理渠道擴展;權力激勵路徑下,規范治理主體、治理對象及監管方式有助于社區治理政策細化(圖4)。

圖4 社區增權視角下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優化Fig 4 The optimization of governance path for cultural heritage sites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ty empowerment
“權力共有”是調整社區失衡權力系統的方式之一,賦予多元主體(尤其是社區主體)共同參與文化遺產地治理權益。“權力共有”路徑下,旅游對社區的扶持及補助政策需公開透明化,行政單位需下放部分(知情與表決)權益,強化社區主體對文化遺產地治理相關企劃的監管。社區主體有權知情并參與制定治理方案。以“旅游分紅”為例,社區主體有權了解社區主體在旅游分紅政策中“分多少”和“怎么分”,并監督其落實。以“原住民搬遷”為例,文化遺產地治理需尊重社區居民搬遷意愿。對于不愿出租房屋或搬遷的社區居民,應予以充分尊重,了解居民不愿搬遷緣由并采取相應措施:對于欲借助景區資源發展的居民,鼓勵并監督其房屋改造與業務發展;對于具有依戀情結不愿搬離的居民,協助其維護房屋并改善基礎設施;對于搬遷出租可能性較大的居民,充分給予喬遷補助,并由政府集中規劃落實新建房屋用地等事宜。
文化遺產地治理社區主體參與文化遺產地治理,有助于加強社區主體代表形象,均衡社區經濟獲益機會,分配合理社區空間資源,促進社區社會、政治、經濟及心理權益增加。“權力共有”以提升文化遺產地集體權益為首要條件,促進各主體達成合作共贏局面,從根本上激發多元主體治理文化遺產地的興趣與活力,滿足各主體自身權益需求,促成“權力合作”發揮作用,為文化遺產地治理多渠道開展提供支撐。
為強化社區主體文化遺產地治理權益,保證社區主體切實參與治理,亟需搭建各社區治理主體權力合作橋梁,以擴充社區居民資源分配渠道,強化“企業-政府-社區”三者之間的合作關系為基礎,促進社區社會資源分配與再分配。
社區居民的配合便于企業參與治理,企業解決居民就業發展問題則有助于社區接納企業,促進社區與企業從本質上實現雙贏。社區吸納具有包容性的企業,可視為增加社區就業崗位,為社區居民爭取發展福利的舉措。而發展旅游產業及吸納旅游相關企業為傳統技藝者提供了生存條件,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擴充了途徑。此外,村委會及景區公司設立監管職位,由村民代表任職,自我監督就業情況,監督旅游政策和企業薪資待遇的落實,有助于確保社區在就業發展等方面享有均等機會,是保障社區主體社會資源分配與再分配的重要環節。
政府在企業與社區合作過程中,起著重要的媒介作用。幫助文化遺產地社區篩選合適的企業進入是政府的職責所在。社區居民就業發展、生態環境整治、遺產保護利用及文化傳承教育,需要旅游景區公司(扶貧項目)、文物保護公司及文化遺產基金會等企業參與,政府需從中選擇合適的合作方。招標成功的企業進入社區以就地取材為宜,用人優先選擇社區具有相應手藝和技能的居民,用材也首選當地原材料。這一方面可為社區居民提供長期或短期就業崗位和收入,另一方面也能節約成本提高效率。
社區主體參與資源分配渠道的增加,不僅有助于社區整體實現經濟增權,也有助于加強社區各行動主體的地方認同感及地方依戀情結,從而實現社區整體心理增權。“企業-政府-社區”的權力合作,能促進社區社會資源分配平衡,為穩定社區社會關系提供幫助,同樣有助于社區社會增權,以及加強社區居民治理意識與治理能力,促進社區政治增權。
權力激勵有助于宏觀調控社區行為實踐,提升社區對文化遺產地集體的關注度及貢獻度。通過權力激勵路徑,細化社區治理政策,能有效保障社區主體通過多渠道參與治理。
文化遺產地縣政府及村委會等行政單位需制定政策細則,便于社區主體參與物質文化遺產修復、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及公共空間營造等治理相關的具體事務。將社區主體劃分為普通村民、村民經營者以及傳統技藝人等類別,針對不同類別治理主體劃定不同治理范圍,設立對應獎懲制度。其中,制定具有針對性的管理政策有助于優化各類治理主體行為,加強各治理主體治理意識,提高文化遺產地社區治理效率。除規范治理主體類別及負責的事務外,行政單位還需規范治理對象類別及其相對應的治理途徑。文化遺產地所包含的需要治理的文化遺產項目需依照國家文化遺產保護標準設立,并根據實際情況(地域文化特征),判斷各類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的迫切程度,逐一投入適量資金、技術及人力實現保護治理。
文化遺產地治理亟需社區主體代表行使監管實權,強化行政單位治理事務透明度,以保證治理政策的落實。行政單位可在社區內設立議事監事會,“村民”代表作為議員參與其中。此外,村委會可新增崗位,設置協調治理專職人員用于調解社區矛盾以及提供問責渠道,專職人員優先選擇文化水平高且熟悉文化遺產地具體事務的社區居民,任職前需接受系統治理監管業務培訓。協調治理專職人員需定期走訪社區各戶,調查居民對文化遺產地治理看法態度及建議;定期考察社區生態環境、衛生福利、文化教育及基礎設施等方面,直接反饋給負責文化遺產地發展改革的政府部門,提高相關部門重視程度,避免文化遺產地治理的監管過程流于形式。
本文以少數民族文化遺產地——湖南省龍山縣惹巴拉村寨為例,采用文本分析法與深度訪談法,借助社區增權視角,優化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得到以下主要結論:1)文化遺產地社區失權體現在經濟失權、心理失權、社會失權以及政治失權4個方面。其中,社區經濟失權具體體現在就業機會不均衡、收入報酬不均等以及發展機會不平衡等方面;社區心理失權受居民發展機會缺失,政府扶持力度欠缺,居民心理與現實巨大落差等多重因素影響,本質上是地方價值認同感及地方依戀情結的弱化;社區社會失權通過傳統文化傳承受阻和社會關系網絡斷裂得以表現;社區居民在文化遺產地保護與治理過程中的政治“失語”,阻礙社區居民在地發展意愿,導致社區人口外流,回鄉發展意愿減弱。2)文化遺產地通過權力合作、權力共有及權力激勵等社區賦權方式再分配資源、權益及資本。權力合作及權力激勵通過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保護與傳承、物質文化遺產資源保護與利用和公共空間活化與營造3個層面實現作用效果。權力共有以共同策劃社區事務,合理分配空間資源與收益為作用路徑。3)權力共有路徑下,強化政策透明度和社區話語權,有助于社區主體參與治理;權力合作路徑下,擴充資源分配渠道、強化主體合作關系,有助于社區治理渠道擴展;權力激勵路徑下,規范治理主體、治理對象及監管方式,有助于社區治理政策細化。
目前對文化遺產地研究,更多學者聚焦于文化遺產管理等方面,側重于文化遺產地的文化遺產應如何保護利用,然而,文化遺產地可持續發展離不開對“人”的討論,文化遺產地文化遺產及社區本身的延續性關鍵在于留住活動的“人”。鄉村文化遺產地在城鎮化影響下,常住人口數量越來越少,其相較其他地域更迫切需要留住原住民,活化現有的文化遺產資源,也更需要社區力量參與治理。而將仍留存于村落的土地、人口以及資源等要素切實活化,其運作邏輯離不開對主體權力系統的制衡,這正是本文圍繞社區增權理論加以討論的目的及意義。
本文借助社區增權視角,明晰旅游發展背景下文化遺產地治理現狀問題,通過社區賦權過程,將旅游引發的“社區失權”改進為“社區增權”,有助于完善文化遺產地治理理論體系,優化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為其他少數民族文化遺產地治理提供參考,是對文化遺產地遺產活化及公共空間營造等地方治理策略的積極探索。本文詮釋了“為什么治理文化遺產地”以及“如何優化文化遺產地的治理”,未來擬在本研究基礎上,深化對“社區主體被賦予權力后如何與文化遺產地交互”的探討,與本文呼應,詮釋“優化后的文化遺產地有何響應”,以完善文化遺產地治理路徑研究的整體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