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郊

被幽靈收去的是我的幽靈

被幽靈收去的是我的幽靈，

天使沒有參與這一切。

它附于悲鶴身上那一天天毀掉的白，

為枯枝的每一具烈軀所用，

仿佛納博科夫的蝴蝶從標本躍出。

雜貨店的但丁將貨名編成了索引。

在一首諫言詩中，我讀到他筆端留有苦悶。

集市開始貿易，他收獲第一單——

那枯萎的玫瑰極度清澈。

“可惜，它在人間帶著唯一的刺。”

能夠贏得時間的友誼是因為修為，

享用欲望遠比完成它的表達更為繁復。

優雅、發福的柏拉圖試圖論證它，

我看見他坐在噴泉旁的梨樹下，

身體滾燙猶如一根灌滿鐵水的釘子。

榮耀屬于這個早晨，有趣的

靈魂從圓滿的功德開始。

這只是其中之一，我覺悟到世界還有

別樣的匠心。我每日出沒于街衢，

使徒約翰背著水袋從旁經過。

不可能再有長久存在的事物了

不可能再有長久存在的事物了

甚至連那日常的神跡也無所顯示

我的萬有引力終于暗了下來

仿佛衰老已是我身上永不歇止的零件

而垮掉儼然成為我的另一器官

一支禿筆因積怨太深而開始停頓。

它筆端的泉涌也曾貢獻過彩虹，

如今不知它是否還能認得它所臨摹的春歡。

我抱著它一意孤行。它看見自己的灰燼，

在一帙靜臥的書卷中恢復著原形。

夜晚有孤獨一樣柔軟的結構，

但這些形象不屬于它自己。

命運凝望著我，伺機將它的本體取回。

我曾是它極少言及的閑云，

現在從它的夜色中松開潰敗的繃帶。

無端又想起我在郊外已居住多年，

有好幾位兄弟就埋在這靜脈似的曠野

那些被果實掏空的孤枝直戳星空——

呵，萬籟俱寂，裂開的星辰在疾馳，

而我被無辜地留在了明天的軌道上。

暮色疊加層層秋色

暮色疊加層層秋色，

一輪殘陽使用著兩種交錯的時間。

它的齒輪嵌進一座鐘表，

鐘表內整座大海突然停頓，

又在天賦神意中重新得以運行。

我第一次看見秋色中一個拱型世界，

穹頂緊繃仿佛另有寓意。

一只云雀從云端斜刺而來，

它幾乎無須發育，只用靈魂交談。

現在，暮色將它鑄成了它所預期的那只。

暮色也將受造之物描繪。

在這秋色里，總覺得還有一物仍在鍛打，

就像一塊鐵緊緊抓住柔軟的心臟。

一旦它從自己的虛無中完成，

便再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現身。

我們，兩個有著相同話題的

園丁，彼此仿佛又深藏著。

必須從這輪夕陽中看見種子咬破自己——

暮色中我們一生的積雪壓住寂靜，

而寂靜，正是我們疲倦的美學。

詩是怎么寫成的

詩是怎么寫成的？多么奇怪的問題呵！

年輕時我在每個分行間接受著孤獨的饋贈，

現在又為竊取彈丸大的靈魂

而徹夜難眠。當我懇求它的回應，

世界卻已在返回的路上。

一個陌生的身體嫁接在我的身上，

顯示它有足夠的力量馴服

那些誤入歧路的信徒。

而本能虔誠得像它的另一個，

時刻醉心于生活偶爾為之的奇跡。

當我看見天空的晚霞被當作

寫下的第一句，那些更加驚駭的波濤

便在晚年的海上升起。

囚禁的意志離我近了一步，

一艘巨輪在命運尚未顧及時駛離港灣。

只有迎面的詩神才知道：

一切并非來自靈感，

愁苦的詩也不是語言唯一的發現。

當一天中的快樂與幸福已是觸手可及，

我低下頭，從經年的文本讀到了新鮮的虛無。

正午的翡翠湖回到了往日的律動中

正午的翡翠湖回到了往日的律動中，

湖水化作這一時辰的某個段落循環復始。

有隱形的羅盤在驅使，

一股暗流蘊含著節制的漣漪。

湖底曲徑通幽，可以造一座塔。

光影無所踴躍，但還值得畫面臨摹。

鏡頭里云杉挽住了晴空的一角，

重構的湖亭取下一部分深化的輪廓。

那些不由自主的瞬間被一一定格，

似乎隨時都在向那景深的湖心幻變。

幾尾落伍的錦鯉側身而過，

如湖中猛虎幡然醒悟。

一種快要消失的預感有了新的指向。

云中是歷年堆積的閃電和雷霆，

樹冠蓄滿了陳舊的雨水。

一枝肥荷有望從這徐緩的結構中亭立，

緊緊握住每一顆經過湖面的塵埃。

但它并不知道，它們并不知道——

這純明的世界，就連寂寥也是如此繁茂。

而湖畔，一段斜坡已被割草機牢牢占據。

詩人簡介：施茂盛，1968年生。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詩歌作品。曾獲1988—1989年度《上海文學》詩歌獎、2012年《詩探索》中國年度詩人獎、2016年度《十月》詩歌獎。著有詩集《在包圍、緬懷和恍然隔世中》《婆娑記》《一切得以重寫》《施茂盛詩選》《然而集》。長居崇明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