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杉
“時間”范疇隨著唯物史觀的形成而逐漸出場,同樣蘊含在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歷程中。在馬克思那里,時間并不是單純的自然性維度,而是一個重要的社會歷史概念,它內含著作為歷史現實的人類主體能動力量不斷實踐解放話語的現實媒介,揭示了主體維度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空間。“所有自由時間都是供自由發展的時間”,馬克思認為時間為人類發展提供了客觀基礎。歷史唯物主義為時間賦予了多重維度的科學內涵,它既指涉了關于現實社會歷史進程的宏觀敘事,同時也在資本批判這一政治經濟學命題中起到核心作用。馬克思在此基礎上展開人的自由和解放問題,為批判當代資本主義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和視角。
在馬克思思想的演進歷程中,時間概念的使用可以被劃分為類型學意義上的多種基本類型。這樣可以在發展史意義上更加清晰地闡釋每種類型背后思想的一般特征,在論證結構非連續性的意義上還原一個時間歷程的“立體的現代性批判時間觀”。而在把不同結構類型作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現代性批判中的內容加以理解時,這種方法就擁有了在思想上的連續性意義。這樣可以更好地把握某一階段的思想在其后思想中的重復、疊加和深化,也是重復馬克思生成關于時間的歷史唯物主義框架的豐富性歷程。
馬克思對時間的研究起始于博士論文時期,此時仍是一種對以往唯心論進行的純粹哲學討論,這一階段馬克思對時間理解的主要成就包括將時間理解為現實的建構,賦予了社會歷史化與人學的內涵,即直接將時間導入現代性批判的任務中,與同一時期其思想的整個意義相一致,都是在為科學世界觀的形成奠定思想基礎。
“時間……是我們最熟悉的東西。但只要我們試圖說明時間意識,試圖確立客觀時間和主觀時間意識之間的合理關系時,并且試圖理解:時間的客觀性,即個體的客觀性一般,如何可能在主觀的時間意識中構造出來,甚至只要我們試圖對純粹主觀的時間意識、對時間體驗的現象學內涵進行分析,我們就會糾纏到一堆最奇特的困難、矛盾和混亂中去?!薄?〕胡塞爾所說的“困難、矛盾和混亂”正是指人們的多樣性時間認知,他認為自然或物理的時間觀有礙于一種主觀時間意識生成。這就面臨著人們用新的時間觀揭示歷史的需要和自然化時間觀先驗性的矛盾。盡管古希臘以來哲學越來越重視對于“歷史”的感知,通過史籍的記錄構建宏大的歷史敘事,以體現一種有別于純粹自然性的社會歷史時間,但就像胡塞爾區分了自然化的社會歷史時間和主觀時間,并指出只有將人的本體性用來理解時間,才能使社會歷史時間具備現實意義那樣,傳統形而上學的歷史的敘述即便擺脫了先驗自然性,卻反而使自身被理性創設。這一點在黑格爾那里達到了頂峰,“哲學作為有關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現實結束其形成過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會出現。概念所教導的也必然就是歷史所呈現的”。〔2〕可見,胡塞爾所說的時間觀的混亂橫亙在整個西方哲學史中,對時間的理解始終被抽象思辨所占據,并沒有現實具體人的位置。
馬克思將時間從物理學意義中抽離出來,成為社會歷史的時間,進而將其中思辨形而上學轉換成人的感性,發現了時間的感性建構性。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就已解決了胡塞爾所說的混亂,將時間理解為人現實主體感性的建構。馬克思批判了德謨克利特將時間作為一種與現實割裂永恒化、思辨規定現實的先驗唯心主義存在,實際上也是對整個哲學史的深刻反思。馬克思堅持存在人的主體性的社會歷史時間觀,并追問時間意識中人的感性作用。德謨克利特“從本質世界排除掉的時間被移置到進行哲學思考的主體的自我意識之內去,而與世界本身毫不相涉了”,〔3〕這種割裂將時間認知為抽象永恒的先驗屬性以及作為主體的人的自我意識失去了本體論的容納空間,也變成了抽象的自我意識。
從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就隱含著這樣一條主線:通過對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時間觀的分析,將人的感性與社會歷史時間聯系起來,并且強調社會歷史時間的經驗性、感性和建構性,建立一種在社會歷史中具體存在的人學。即便此時馬克思還并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但他也已很敏銳地把握到了人的存在和感性現實之間的微妙聯系。馬克思認為,伊壁鳩魯“時間,作為有限事物的變換……同樣是現實的形式”〔4〕充分指出了時間的真正本質并不在于它永恒的先驗性,而是被感性意識到并形成具體形式:“感性世界的變換作為變換、現象自身的反映——這些形成時間概念的東西都在被意識到的感性里面有其單獨的存在。因此,人的感性就是形體化了的時間,就是感性世界自身之存在著的反映。”〔5〕海德格爾說“只有當我們把此在的日?!輾v’以及此在在這種演歷中操勞的計‘時’收入此在時間性的闡釋,我們的方向才足夠廣闊,從而使日常狀態之為日常狀態的存在論意義成為問題”?!?〕時間就是證明人的感性現實存在的一種直觀方式。
在整個《博士論文》中,馬克思批判德謨克利特抽象永恒時間觀進而對整個唯心時間觀產生質疑,將社會歷史時間從自然化時間中區分開來,并通過對伊壁鳩魯時間觀的認可將社會歷史時間中形似自然化的時間類型抽離出來,使時間不再單純是對于歷史中抽象人的外在規定,點明感性對于時間的建構性意義,使時間擁有了關于人的本體論和存在論意義,也打開了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本體論大門。
與自然時間范疇不同,馬克思理解的同人的感性密切相關的時間是一個關于本體論和存在論的范疇。歷史唯物主義“以感性活動、對象性的實踐活動去改造主觀思想給‘社會時間’帶來的‘理性牢籠’”。〔7〕馬克思對社會時間的發現為理解人的感性對象性活動和社會性存在打開了通路。
社會時間是人對象性活動的經驗產物,承擔了本體論的功能。傳統形而上學將人作為理性的動物,將時間也作為抽象的理性表達。馬克思在早期著作中對于感性活動的強調直接引入了時間的直接現實性,即人通過感性的對象性活動形成“形體化的時間”。〔8〕“時間并不是孤立個人的行為和意識的產物,而是被以生產方式為核心的社會存在(文明)與社會組織化或運動性的宗教—信仰(文化)活動塑造的結果。”〔9〕時間意識在感性活動中獲得被建構的客觀需要。人在對象性活動中獲得勞動的實踐經驗,不僅生產出物質資料,同時也生產出對象化的意識:時間。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對現實的定義方式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它在形式和內容的辯證關系上否定了黑格爾,將時間作為感性實踐外在形式,而不是理性過程,但又在這種形式在對象化的過程中同內容得以重新統一上達成了回歸。對象性勞動生產出人的社會性,包含著時間觀念及其社會經驗性,用以表達經驗活動中人們對勞動對象的認識狀態和程度,就像埃利亞斯所說:“時間是對于人們想要確定位置、間隔的長度、變化的速度,并且采取與這一時間流平行的視角來看待他們自己方位這一事實的表達?!薄?0〕
社會時間在社會勞動活動中充當一般的經驗性尺度。時間的社會功能性根植于其社會性,是由生產它的人與對象性勞動對象的關聯所產生的社會意識所具體規定的。在吉登斯看來,“時空遠離”意味著人的“解嵌”,〔11〕認為現代人類的“時間”活動從自然時間擺脫并獨立出來。在諾沃特尼看來,“在不同的社會發展狀況下,時間作為一種社會建構……被行為、社會習慣和人際互動所鞏固,并形成體制”。〔12〕馬克思認為,時間觀變化的根本原因是生產力水平的不斷發展。“對象性的存在物進行對象性活動……它的對象性的產物僅僅證實了它的對象性活動,證實了它的活動是對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動”,〔13〕任何對象性活動包含的時間表達一定是來源于現實活動而非先驗邏輯,成為對整個歷史流淌過程中的經驗性刻度,時間觀通過人的對象性活動創造并使自身擁有相對獨立性,也就灌注了人的實踐經驗刻度的相對性。與對自然時間進行衡量的年、月、日、時等標尺不同,資本主義發展史總體來說不斷呈現加速態勢,正是對社會時間的再造。當然,馬克思并未將社會時間與自然時間對立起來,因為人的對象性活動的社會經驗性并不是同自然法則相對立,而是依賴對自然法則的正確認識,社會時間的觀念也只可能在此基礎上才擁有可能,這種時間的主客一致性同樣也是以人的實踐活動為前提的。
人在社會實踐的經驗化應用中發展了意義時間,作為自身發展的創造力從感性上升成為理性的標尺。“無論是在自然的時間框架內自在地存在著,還是在社會時間的空間里自為地活動著,都是為了能夠創造價值和體驗價值,這就是意義時間”?!?4〕意義時間是人在自由狀態的社會時間,具有超越性、指向性等特征,這就比社會時間的工具性更加深化。馬克思是在社會時間的意義上闡發意義時間的,他分析了人的實踐活動對于世界的改造推動了人類社會的不斷進步和積累,創造了進步主義的社會意義。人的對象性活動即勞動是人自我實現本質力量的具體外顯,使人類不斷接近自由而全面的發展,這是馬克思所規定的關于社會時間的普遍性動力原則。歷史唯物主義并不像基督教時間觀一樣強調“終結”,而是通過對過去的總結、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未來的展望批判性地建構時間在對人的完整性建構上的決定性意義,它指涉了歷史迄今的物質和精神性勞動產物和經驗的積累,同時更加強調當下意義上通過時間的積累產生的既定結構。馬克思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現代”“現代世界”的意義時間概念,用以解釋人自由和解放的實現程度,背后正是強調生產方式對這種進步意義和經驗完整性的塑造。馬克思由此指出人需要以這種經驗完整性的歷時性結構為前提繼續向前通向自由和全面發展,才是時間真正具備的內在意義。
時間為人提供了存在論意義上的現實狀態,是“人的發展空間”,〔15〕是社會時間和意義時間的類的歸宿。馬克思指出“所有自由時間都是供自由發展的時間”,〔16〕認為時間給人類發展生產力與自我本身提供了空間,作為“人的積極存在”形成了“人的生命尺度”?!笆棺约旱纳顒颖旧碜兂勺约阂庵竞妥约阂庾R的對象”,〔17〕人正是在對象性活動的這種類生活中意識到自身真正的存在與創造力。馬克思分析道,人在追求“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中才能獲得關于自身的縱向發展空間,即時間。人在其中得到的不是個體的歸宿,而必然是類的歸宿,是整個人類對于時間的形態性體驗。因為人的對象性感性活動只有通過作為類存在的自由自覺生產才能體現具體的存在論意義,擁有生命經驗以及社會經驗,這種主體性的落腳點只可能是意義時間。資本主義中剩余勞動的出現破壞了時間原本的積極性質,使無產階級喪失了在生產勞動中確證自身自由的機會,時間被剩余時間轉變成為消極性質。所以,資本主義批判成為人類擁有意義時間的必由之路,而階級斗爭則成了人類在實踐中實現類本質的現實表達。當然,共產主義的實現也絕不是意味著歷史的終結,社會矛盾的消失,它只是意味著人在實現自身本質的路徑對時間的充分占有。社會時間將在未來社會中形成新的經驗刻度,也會形成新的關于意義時間的規范,這些無疑都是同推動人的積極存在和發展相適應的。
在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邏輯中,哲學批判最終是為了落腳于對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本人也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時間批判和變革中完成了現代性批判的現實宗旨。
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作為感性時間的“物化”使時間擁有了絕對抽象性。“勞動技術進步所推動的機器標準件制造品成為現代時間的原型,越來越脫離手工勞動的機器運動保證了精確的標準件對時間的計量,即保證了時間的勻質性;加速的成品生產周期為時間計量劃分單位提供了策源地;更廣泛的社會化生產與世界性市場交易為世界范圍內的時間統一性提供基礎?!薄?8〕時間逐漸被代表先進生產技術和社會發展需要的大規模商品生產所定義。馬克思指出:“一切商品都只是一定量的凝固的勞動時間”,〔19〕使用價值的社會性就提供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這一核心的社會時間標準。時間被活勞動物化成為商品,而不同種類的商品通過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抽象形成統一的測量尺度,整個社會的商品等價交換才具有了可能性。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排除掉了一切個體的、可感的、局部的、個體經驗的社會時間異質性,時間具有了徹底的同質性,成為精確化和標準化的整個類的勞動的統一社會性尺度。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通過商品交換成為統攝整個社會的抽象規范,等價交換關系的建立將人與人的關系變成了完全意義上的以商品為互動媒介的社會關系,“毫不相干的個人之間的互相的和全面的依賴,構成他們的社會聯系。這種社會聯系表現在交換價值上”?!?0〕交換價值使人類社會真正意義上擁有了人和人之間關系的客觀的、相對平等的尺度,即通過絕對抽象的勞動時間建構起來的整個社會的相互依賴性的可能性與必然性。
剩余時間的消極性使時間擁有了資本主義的異化屬性。作為人的存在基礎的勞動的價值完全交給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進行量的衡量,也是人的活勞動的對象化進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高度統一了不同的經濟體系,它們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異質性被資本席卷成為純粹的一致性,勞動時間的尺度在全世界范圍內得到同質化。資本掌握了全世界范圍內商品的價值量,也就通過對技術、勞動力數量、商品產量等條件的控制獲得了對活勞動的定價權,市場體制的確立令資本完全掌控了時間。無產階級在生產商品過程中付出的絕對或相對時間不斷增多,但帶來的卻是更多剩余價值剝削和資本增殖,資本完成了對勞動時間的剝削和占有。勞動時間的同質化導致全社會各生產部門測量時間的尺度不斷被壓縮,無產者的勞動時間不再被社會時間所衡量,而是用一個更加普遍抽象性的單位,即貨幣來衡量。勞動主體的時間體驗被異化為資本的時間形式,進而影響了自身的再創造。商品和貨幣是資本流通過程的核心,也成為無產者保留發展自身對象性勞動社會性的唯一通道。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需要高度分工、各司其職的工具化勞動力,通過資本的力量創設勞動主體真實的生命歷程,用觀念的和現實的環境建構一種失去創造力和完整性的主體,“這種不自由……表現為對擴大的舒適生活、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技術裝置的屈從”,〔21〕技術社會推動勞動的工具化,并且在全社會創造合理性,勞動者的活動和對象性創造被技術和分工所局限,主體在時間維度中也就只能獲得資本生產賦予他自身的某種片段性形式。所以,無產者無法在勞動中獲得對自由和自身存在無限性的確證。
歷史的直接現實性被資本轉換過程所形式化。貨幣和資本對時間的物化重構深刻影響了時間現實尺度的意義,時間應當是通過財富的增長不斷在現實的歷史中積累人們實現自由的物質條件,雖然歷史在此刻的有限性和必然性制約了具體人的不自由和不完整,但是人們正是通過現實生命在時間中的不斷敞開完成這種超越性和可能性的建構的。然而,在資本體制下,歷史時間的自然流淌被工業文明的精確計時法所取代,人們在時間中獲得對象性活動的全面性被局限在同質性的商品—貨幣生產流通的異化過程所取代,人類文明在歷史中不斷獲得的超越性被資本形式所取代,文明成為金錢的同義詞,科學、文化、藝術也都被資本形式化,成為物化時間:貨幣的衡量對象,資本實現了通向自由的歷史時間與人類勞動及其成就的分裂。
作為真正自主勞動時間積極性帶來了共產主義的時間解放。正因為“感覺在自己的實踐中直接成為理論家”,〔22〕無產階級對于勞動的感知才可能發現批判資本主義的現實途徑。在馬克思看來,勞動“這種個性無論在生產上和消費上都是全面的,因而個性的勞動也不再表現為勞動,而表現為活動本身的充分發展”?!?3〕海德格爾也認為“整體時間性的視野規定著實際生存著的存在者本質上向何處展開隨著實際的此在,在將來的視野就有一種能在得到籌劃”。〔24〕無論資本對于無產者時間剝削的手段再怎么隱蔽,社會時間的壓縮界限也不是無止境的,必然是被自然時間的客觀性所制約的。異化勞動使無產者的自由時間越來越少,只可能導致與其追求自由時間的主體性的矛盾越來越深入。但當剩余勞動關系的體制被廢除,異化勞動創造的巨大的社會物質財富就會成為獲得大量自由時間的物質前提,人們才可以開始得到自由的發展。在共產主義社會,人們發展自身主體性、通往自由道路的解放了的活勞動才真正充滿了自由時間,資本帶來的勞動與自由時間的分裂將不復存在,社會時間的物化被解除,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真正融合在共產主義的人類文明史之中,正如馬克思所說:“那時,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25〕
第三次科技革命以來,當代資本主義推動時間在人類社會中重構,社會時間和意義時間變得更加復雜,也使得馬克思主義時間批判中人類解放的理論輪廓愈加清晰。
在經濟基礎上,要辨別“非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的混淆騙局,認清“休閑時間”等現象的本質。在政治經濟學領域,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這一對范疇只有上升至人類解放理論中才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當代資本主義重構了現代社會早期的勞動—休息時間制度,工人的勞動時間得以減少,這得益于生產技術的進步、現代組織效率的提升以及無產者長久的斗爭。但非勞動時間的增多并不意味著資本壓迫的減少,而是隱性地轉移到整個資本運行環節中,時間成為規訓的手段。整個社會運行都成了“時間的載體”〔26〕的控制新形式,在非勞動時間人們仍然是處于現代資本權力體制下的集體節奏和身體馴化過程中。自由時間的本質是“同剩余勞動時間相對立并且是由于這種對立而存在的”,〔27〕而不是不進行勞動的時間。資本攫取的剩余價值沒有減少,而給予無產者的自由時間增加是不可能的,它本質上偷換了“自由時間”和“非勞動時間”的內涵,將間接剝削和隱性壓迫轉移到非勞動時間,營造出時間解放的假象,并冠以“休閑時間”之名。真正的“自由時間”是一種與勞動時間逐漸融合,將勞動過程中不斷擴大的非謀生性需要轉化成為積極創造性的自由活動,最終成為自由的發展的勞動,帶來的“意義時間”也會隨之增多。人類對“自由時間”的追求完全與資本本性相悖,而當資本對“非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置換被追求本質力量的無產者所拆穿與掃除之后,“非勞動時間”才可能真正成為“自由時間”。
在技術層面,要深入研究虛擬社會時間的資本化生產和可能性出路。數字技術帶來了全新社會時間圖景:網絡社會中的時間相對獨立性增強,內部的資本流轉異常快速,時間與金錢的相互轉換不再完全依賴物質實體;“時空壓縮”呈現革命性加速,精確化時間不斷消滅空間,并通過虛擬空間形成新的時間系統;人們的時間意識和生存方式不斷轉變,包括信息處理速度的加快、生活節奏的緊張化、組織形式的變革等社會時間的加速,個體、社會和認同層面都帶來根本性變化。這些變化大大增長了人們的時間體驗,為人的發展提供了更加豐富的客觀基礎,但本質上仍是一種資本動力體制,與現實社會的互動仍然是以資本為媒介的,是一種剝削形式的多元化和深化。盡管人們對于資本體制內有限自由的掌控確已實現進步,網絡社會發展為破除資本的一元專制提供可能,自由權呼吁不斷高漲,但這些行動仍然是在自然時間的意義上爭取社會時間的表面邏輯。馬克思的對人追求自由路徑的建構本身就要求以當下社會歷史存在形式去延展自身的“此在性”,即以那個時代所允許的形式完成對時間的超越。人類一方面要認清資本控制下高度理性化的虛擬社會時間的新控制形式,另一方面也要認識到這是人類改造外部世界獲得新的勞動時間、社會時間尺度和發展人的創造性本質的重要平臺,也將會成為勞動這一倫理本體推動自由時間增長的新的革命場域。
在思想基礎上,要對新自由主義的絕對自由時間觀進行批判。新自由主義通過對自由主義的發展和重構適應了當代資本主義,它倡導“活在現在”的自由觀,本質上是通過當代資本主義個人主義、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為代表的價值觀解構人獲得超越性的時間途徑,將“自由時間”的可能灌注于資本的社會控制機制中,包裝成為理想形態的“歷史的終結”,是“意義時間”并未得到擴張的抽象自由。在馬克思看來,超越現實歷史條件的“終極自由”并不存在,追求自由本身是人之所為成為人的稟賦,自由也正是在其中才獲得歷史性。而當代資本主義中無產者時間物化、自由時間喪失的現狀并未根本改變,現實世界的規律并不是在理性世界中封閉的觀念體系,然后讓現實圍繞著這個被設定好的“絕對自由”轉動。新世紀以來,資本主義世界日益混亂的局勢、失業率高漲、社會分化加劇、抗擊疫情的失效促使更多人回到馬克思主義,在現實歷史中尋求人的自由的真正出路。
資本的運行邏輯將時間轉化為金錢,在全社會制造關于消費、享樂和個人主義的意識形態,并且反過來支配和改造人們的時間體驗。對于自由、解放和幸福的追求是人類永恒的話題,獲得這種追求的真實性必然要對社會時間和意義時間提出新的訴求,也就提示我們都生存在的“此刻”,只有在勞動、時間和自由的關系中尋找到破解現代性困境的答案,才能真的解析馬克思所告知我們的理論與現實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