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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清叔叔走了。我回劉家邊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劉家邊是湯姓族人聚居的村子,有著六百年歷史的老村。我們祖孫三代都曾經在劉家邊生活過。祖父十歲從外鄉過繼到這里來,作為一個不會干農活的讀書郎,他可能一直都沒有真正融入家族。祖父二十八歲就病故了,祖母帶著三個孩子窮困潦倒,無所依靠。父親五歲失怙,在四處乞討中度過童年,然后扛長工。參加新四軍后南征北戰,一身傷病轉業回到小鎮。直到1962年,父親才帶著妻兒回到劉家邊。雖然算回了村里,新建的房子卻是孤零零地矗在村前的崗地上,離村子有一百多米遠。“十年浩劫”期間,父親被打倒、被羈押,族人避之猶恐不及。我直到讀小學,才開始與老村的孩子們相互認識,進而與族人有了交往。
第一次注意到樹清,是參加隊里的勞動。那時候我不到十歲。隊里其實不歡迎小屁孩們參加集體勞動,干不了什么活,還得搭上一個勞力來照看。安排給我們的活是拍綠萍:用大掃帚在水田里把綠萍拍散,促進繁殖。干一天才給記半分工,大概折合一分錢。年底結算時工值大概兩角錢。但我們七八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卻很享受在一起嘻嘻哈哈干活的樂趣。負責照看我們的壯勞力,一般都是神色嚴峻地站在我們中間,大概是便于示范和督工。輪到樹清的時候,他站在最靠近河道的一邊,把我們護在田里。他很健碩,長相像郭振清扮演的李向陽,腮幫子上都是鼓鼓的疙瘩肉。他話少,眼睛里含著笑意,孩子們便不懼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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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去鎮上的學校讀書,我只有暑假和忙假的時候,才有時間參加隊里的勞動。隊里給壯勞力一天記十分工,健壯的女勞力記六分工,我進初中了也才五分工。想要掙到更多的工分,父親就帶著我苦干加巧干。每天割草和嫩樹條,喂養了兩只羊。夏秋時節,跟著父親到河塘里撈荇菜、狐尾藻等,曬干鍘碎后混合米糠,煮熟了喂養兩只豬。肉豬和羊到冬季賣了就能換到錢。平時挖土曬干,墊豬圈、羊圈,隊里定期來清理,肥料可以折算成工分。而貢獻更多一點的,是飼養的一只老母豬,每年下兩窩豬崽,一窩七八只甚至十幾只,長到十幾斤二十斤,運到苗豬行賣了就是錢。
父親因為戰傷,一目失明一腿傷筋,“文革”中又被關押、惡斗,身體狀況相當糟糕。我進初中后,父親經常住院治療。母親在家和醫院之間奔跑,我開始分擔家務,打理自留地上的各種菜蔬。但送小豬去苗豬行的活,卻不是我能勝任的了。站出來幫助我們的,就是樹清叔叔。
湯橋小鎮沒有苗豬行,要去三十六里外的南渡。那時候樹清正是壯年,滿身的力氣。但一只小豬有十幾斤,每次挑五只甚至六只小豬,挑著重擔子走三十多里地,也是很吃力的。而且送到苗豬行的小豬不一定能全賣出去,有時甚至守到午后,只能賣出一兩只。再挑著擔子走幾十里地回家,心情沮喪,重物壓肩,越發感到吃力。
我第一次賣小豬,只挑了一只小豬,擔子的另一頭栓了塊石頭。從不挑擔的母親不放心我,跟著我們去南渡,路上時不時地替我一程。家里那條叫“來富”的大黃狗,搖頭晃尾巴地跑前跑后。一條小河上的小木橋,中間朽了個大洞。來富先上了橋,卻咿咿地叫著,不敢過去。母親抱起黃狗跨過去,樹清叔叔挑著小豬靈活地一步跨過,在對岸歇了擔子,轉身來接應我跨過橋面上的洞。
跟樹清叔叔一道去南渡賣小豬,每年都有三四次。每次早早地吃了蛋炒飯,水壺里灌滿茶水就出發。下午回到家,不管小豬是否賣出去,父親每次都會付給樹清叔叔五元腳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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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樹清最親密的一次接觸,是高二寒假前的上河工,我們睡了一個被窩。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河道的開挖或者疏浚這類水利工程,幾乎都在每年冬季農閑時組織大會戰。集中十里八鄉的男女勞力,突擊十天半個月,靠人工開挖、壘堤。任務層層分解,落實到每個大隊,動員到所有勞力。星期六中午,學校放假,我趕到周家埠的河工現場。河道開挖已近尾聲,從河槽挖出土挑上去壘高堤岸,在七十度左右斜度的坡上大概要走四十米左右。挑著俗稱“泥絡子”的網籃,弓著身子走在爛泥陡坡上,一步一滑。挖土裝籃的叔伯,給女勞力的擔子每頭裝三塊土,男勞力每頭裝四塊。起先也給我裝三塊,看我挑得吃力,第二擔就只給裝兩塊了。即使減了分量,我挑擔爬上坡頂,腿還是有點打戰。干了一陣,渾身冒汗,臉憋得通紅。樹清看出了我的異樣,說了一聲“幫我換換肩”,就把泥絡子交給我,一頭只裝了一塊土。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吹哨歇工,到工棚吃飯。米飯裝在大籮筐里,豬肉燒蘿卜裝在臉盆里,百十號人拿著藍邊大碗,風卷殘云般進餐。我盛了滿滿一大碗飯,一口菜沒吃就扒拉了半碗。吃完飯,桌子板凳歸攏一下,吃飯的大草棚就成了集體打地鋪的宿舍。看大家鋪稻草攤鋪蓋,我就蒙了,沒帶被子啊!
樹清笑著朝我招招手,“睡我腳頭吧!”樹清去打了一盆水,再次洗了洗腳。我打小就睡覺不踏實,睡著了都翻身打滾的。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脫了臃腫的冬衣,鉆進被窩,也許是太疲憊了,一倒下就睡著了,早晨起床哨子吹了兩遍,我才醒來。
高中畢業后我上了大學,父親落實政策后,全家搬回了鎮上。再后來,全家進城,兄弟們成家,離老村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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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就是四十多年。今天再回老村,被小河三面環繞的劉家邊,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村東南三水交匯的地方,以前建有簡易的碼頭,方便貨物運往小鎮。碼頭邊原來有生產隊的兩片打谷場院,每到夏收、秋收的時候,場院上到處是忙碌的身影,脫粒,曬場,挑擔,碼草垛。樹清家的房子在打谷場院西北角,背靠著生產隊的倉庫大院。村里人去河對岸種地,后邊幾個村子的孩子去中學讀書,以前都要從樹清家屋舍邊走過。樹清家當年的位置就是如此重要,扼守著出行的“要徑”,鎮守著倉庫、浴室、打谷場院等幾處生產隊最重要的集體資產。
如今,樹清家還在村東頭的老地方。房子翻修擴建了,但“要徑”已經荒蕪。挨著村西邊的公路,村子向西向北擴展了一大片,建了很多樓房。村后的銅塘頭、吐祥等幾個村子,去湯橋集鎮趕集,或者孩子去中學讀書,早已不走村東的小路。生產隊的倉庫大院、公共浴室、打谷場院,也沒了蹤影。叔伯輩都已凋謝,樹清叔叔是叔伯輩最后一個走的。堂兄弟輩的,不少被兒女接到城里去了。留在村里務農的,樹清的小兒子周松是最年輕的,也五十六七了。周松去年承包了村東的水塘,嘗試養蝦。我問效益如何,周松答道,“沒想靠養蝦賺錢。守著老家,每天看看水清草綠的好風景,心情特別爽朗。錢多錢少不重要,活得開心就好。”
樹清叔叔享年八十六歲,算長壽。生于國土淪喪、炮火連天的歲月,童年時代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新中國成立后,土地改革農民翻身,改革開放日子小康,生活像芝麻開花節節高。樹清叔叔不識字,但他的一生,在老村里,在大地上,書寫著讓子孫緬懷的無形之書、令后人銘記的無字之碑。勤勞儉樸足與兒孫樹表率,敦厚善良實為社會清本源。
湯全明: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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