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位世代種地的農民,眼睛一睜,忙到熄燈,還是難以應付“二寸半的口子”——老家人習慣使用的一個隱語,指代人的嘴。走投無路,農民伯伯貿然從蘇北跑到蘇南。
說是“跑”,其實是“逃”,逃荒逃難。其后的艱苦歷程,略去十萬字,只交代一句,他終于在異地他鄉打拼成功,活出人樣。
農民伯伯闖出名堂后,本地人心里其實是不服的:鄉巴佬,講一口土話。一次酒桌上,農民伯伯對本地人發出最大的吼聲:你,本地人,有什么了不起?你們有幾個做老板的?你現在有幾套房?
典型的“以毒攻毒”思路,對方被噴得張口結舌。從此,不再有人說他“鄉巴佬”。
農民伯伯一聲吼——當然,他敢發出吼聲時,已經不再是初始的農民身份,或者說,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可以被人鄙視的農民,而且是外地農民——吼出一個人間真相:本地人,往往是排外、懶散和落伍的。
本地土著,寧有種乎?非也,相對外地人,他們有著穩定的甚至是舒適的工作,有著溫暖的未必是寬敞的住所,有著熟悉的可能也不乏鉤心斗角的人際交往環境……天時、地利、人和,生存與發展的“三要素”大差不差了,人的惰性往往也被激活了,有人甚至躺倒不干(現在流行說“躺平”)。即使不干,也能吃飯,而且飽飯,何苦要干?面對一無所有、白手起家的外來者,本地人更是時時涌動著自豪感、優越感。
自豪感和優越感本沒有錯,可以成為向上、向善、向美的動力。但是,如果抱著這種感覺稀里糊涂地走,啃老爹,吃老本,不思進取,不謀發展,家底再大也會吃垮。而外來移民沒有依賴,沒有退路,缺乏安全感、歸屬感。環境所逼、形勢所迫之下,他們只能一步一個腳印,負重前行。兩種心態,兩種步態,決定了人未來的狀態,當然,不只是看誰最終成了老板,誰擁有更多房產。
農民伯伯一聲吼,地球上的“本地人”或許都要抖一抖。無論北京還是南京,無論廣州還是蘭州,城市的土著居民在教育、投資、理財、創業或者置業上,往往都比外來移民缺一點遠見,少一些活力,歸根結底,原因正是他們有基礎,有資本,有退路……“有”漸漸轉化成“無”。不過,“無”又有無限可能轉變為“有”,窮則變,變則通,生活的辯證法,從來都是如此。
新的問題是,當外地人在他鄉安身成家立業,做大做強,直至變身為本地人之后,他們又將怎么面對新來的外地人?他們的下一代在完成本地化改造之后,還會有外地人的干勁、闖勁、韌勁嗎?
今天,我們已經作別“鄉土時代”,社會人口呈流動狀態。本地人和外地人的邊界,可能越來越淡化了,但是新的鄙視鏈也在不斷出現:地域鄙視鏈、學歷鄙視鏈、行業鄙視鏈……
鄙視鏈也許不會消失,有如食物鏈維持著生態系統的相對穩定。事實上,鄙視鏈往往給底端的人群更大的賦能,助他們觸底反彈一念之轉、一臂之力。有時,可能只是劈頭蓋臉的一聲質問:你,本地人(博士、事業編……),有什么了不起?——這是外地人的雄起,也是對本地人的喚起。
周云龍:高級編輯,江蘇省雜文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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