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涌
現如今“共同體”概念是當代學術界關注的人文社會科學中一個頗具影響的概念,實際上,共同體思想從古至今都在影響著人們的社會生活,尤其是“共同體”概念的政治含義和學術含義都在深深地影響著人們的社會行為。20世紀下半葉興起于西方的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這一哲學“運動”,高舉“復興共同體”的大旗,美國社會學家埃茲奧尼(Amitai Etzioni)認為:西方世界正處于極端個人主義的冰冷時代,因而期盼共同體的溫暖和人性關系的復蘇①Amitai Etzioni(Ed.),New Communitarian Thinking:Persons,Virtues,Institutions,and Communities,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5;Amitai Etzioni(Ed.),The Essential Communitarian Reader,Lanham:Rowman &Littlefield,1998;Amitai Etzioni,Political Unification Revisited:On Building Supranational Communities,Lanham:Lexington Books,2001;Amitai Etzioni,The New Normal:Finding a Balance between Individual Rights and the Common Good,New York: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4.。整個人類社會對共同體的渴望是一個時興現象,因為人們對各謀其利、貌合神離的現代生活不滿,傳統共同體失去之后的社會不能實現“幸福生活”,所以渴望新的開端和社會新變,渴望共同體精神和價值。馬克思政治哲學既在于認識資產階級的政治事務的本性,也在于認識公正的、美好的社會制度。而共同體的概念在馬克思哲學和歷史理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自由人聯合體”是馬克思所追求的理想社會。但是,“真正共同體”(wirkliche Gemeinschaft)在馬克思的思想當中是“此岸的”還是“彼岸的”,卻沒有明確的論述。因此,如何理解馬克思的“真正共同體”(wirkliche Gemeinschaft)①Wirklich詞的本意是:真實的、現實的,實際的、確實的。真正共同體(wirkliche Gemeinschaft)也可以稱之為現實的共同體。“真正共同體”也可以翻譯為:現實的共同體、真實的共同體、實際的共同體。概念,就成為正確地詮釋馬克思共同體思想的核心。
馬克思的共同體概念是以實踐為基礎的基于其政治目標和社會原則為了建構工人階級的革命主體性意識的概念。主要去研究資本對勞動的剝削和統治的政治權力關系。這才是馬克思關注共同體概念的利益選擇和思想關系的定位。
個體與共同體是人存在的兩種基本形式,個體是人存在的基本樣態,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頁。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的存在于一種異化的“共同體”中,因為每個人都是以個體作為利益的計算單位,而階級是一個經濟范疇,每個人都屬于自己的特定階級中,階級性是人的基本屬性,在“不需要維護任何特殊的階級利益的階級形成之前,是不可能消滅的。”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0頁。個人隸屬于階級是個人進入共同體的前提,“他們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處于這種共同關系中的。”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3頁。生活于社會中的個人離開社會就不復存在,每個個體只有存在于社會中,存在于共同體中,個體才能存在。因此,“各個人的社會地位,從而他們個人的發展是由階級決定的,他們隸屬于階級。”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0頁。因此,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等文中,馬克思在談及現實的人特別是共產主義社會中的人時,使用的概念往往是“共同體”(Gemeinschaft)或“聯合體”(Assoziation),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社會”(Gesellschft)。因為“人(Menschen),不是一種抽象物,而是作為現實的、活生生的、特殊的個體”。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5頁。不僅用其來指謂資本主義社會、市民社會中的人,而且是一個普遍的歷史概念,用來指謂一般社會中的人。是與馬克思用來標志共產主義社會的術語“共同體”(Gemeinshaft)或“聯合體”(Assoziation)相對應。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唯物主義歷史觀出發點的就是“現實的個體”(das wirkliche Individuum)的人,而這個現實的人,又是實踐的人、生產社會中的人,同時又是歷史中的人和共同體中的人。
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社會思想包含了有關人類共同生活的一系列基本訴求,同時也是對“當下”社會的一種價值批判,“危機和階級斗爭是如此深切地連接在一起,以至于在對抗性的辯證法的范圍內,首先采取災難的形式,其次采取共產主義的形式。”⑦[意大利]奈格里:《〈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張梧等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頁。比如,消滅財富的不平等、對分工實行集體調節;取消強權和勞動等級的從屬地位;在合作與共享中培養同胞情誼;以及更本質的,通過共同生活使個人在物質力量和道德力量方面獲得提升。在馬克思的早期文本中,這些觀點都呈現了馬克思思想意識的雙重性,一是對未來、美好社會的向往;二是馬克思對當下生活的社會現實的批判,這種思想詮釋的主要是馬克思共同體的基本思想觀點,同時也繼承了古希臘哲學家的“城邦共同體”的理念,柏拉圖《理想國》的根本意圖就在于指出“共同生活”是每個城邦居民的根本利益和美好指向。柏拉圖為此設想了在城邦“監護人”中實施的“共產主義”。城邦的管理者和保衛者被要求不占有私人財產且不生活于私人家庭,以便他們能夠全心全意地獻身公共事務,公平管理社會各領域,使“共同體達到它最高的完善”,并從中獲得不關乎物質的最高滿足①[英]伯爾基著:《馬克思主義的起源》,伍慶、王文揚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20頁。。
對馬克思而言,共產主義是一個基本現實的、實際的、真實的、科學的有內容的概念指向,而非抽象觀念。人們總是將現實等同于經驗現實。但是當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說出:“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而為了人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頁。人之自由的存在,而共產主義則應被理解為一種與人之自由本質相關的社會的基本構造。“共產主義和所有過去的運動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并且第一次自覺地把一切自發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創造,消除這些前提的自發性,使這些前提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02頁。對于馬克思來說,人的自由在本質上具有一個“共產主義”的結構,它可以概括為自由個性、互利互惠,以及為了實現這兩者對社會關系進行的自主調節。因為“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99頁。就此而言,可以說共產主義始終是人類社會的潛在現實,“共產主義社會”是“在場”的共同體,是“當下”社會的價值坐標系。
因此,馬克思對“社會”概念詮釋的結果是提出了“經濟社會形態”(?konomische Gesellschaftsformation)的概念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3頁。。用以指稱以經濟結構為基礎和標志的整個社會,正如馬克思在《雇傭勞動與資本》一文中所著重說明的:“生產關系總合起來就構成所謂社會關系,構成所謂社會,并且是構成一個處于一定歷史階段上的社會,具有獨特的特征的社會。”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24頁。“社會”的“當下”特征,呈現著“當下”社會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和社會關系。
所以,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用“共同存在物”(Gemeinwesen)來標志古代共同體,用“市民社會”(buergliche Gesellschaft)或異化的“社會”(Gesellschaft)來標志資本主義這一“虛假的共同體”,而用“共同體”(Gemeinschaft)來標志未來社會。也就是說在馬克思那里,構成未來理想社會是“真正的共同體”(wirkliche Gemeinschaft),一種徹底揚棄“虛假共同體”——當下資本主義社會的后資本主義社會。那么,這種“真正的共同體”的具體的蘊意是什么?
現代化的發展使得人們對共同體的尋求在20世紀變成了潮流,而在21世紀則成為人類社會發展的主流。人們對共同體的渴望,表現了市場經濟和個人主義價值觀的結構造成的錯位,共同體的尋求反映了人們的權利需要完備的保障,共同體的討論也是一個政治哲學問題,因為共同體思想的詮釋反映出權力在社會中位于何處,以及如何分配權力才能呈現制度的正義,進而保障一個有意義共同體的存在。
貨幣的抽象共同體的變體資本抽象共同體、虛幻共同體——異化共同體;核心是個人主義價值觀、自由主義理論,造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原子化、碎片化。蘊含著對現代性批判的基因,對形而上學的批判被資本的批判所代替了,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中所呈現的虛幻共同體的現象,諸如:道德疏離、敵視世界、恐懼自由、非理性的侵犯沖動、沒有應對任何困難的無助感,等等。與此同時,社會組織承擔制度功能,而個人的異化感緣于這種制度功能組織呈現了問題,不再整合人們的目的感。“在我們制度化的互助、救濟、教育、娛樂及經濟生產和分配體系中,家庭、地方社群、教會以及整個非正式的人際關系網絡不再擁有決定性的作用。”①[美]唐.E.艾伯利主編:《市民社會基礎讀本》,林猛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9頁。其所造成的危害在于:社會錯位、道德混亂、道德價值沖突,其沖突的性質在于:“以宗教、個人權威、傳統義務為基礎的東方體系和以理性、非人格的法律個人權利為基礎的西方體系之間的沖突。”②[美]唐.E.艾伯利主編:《市民社會基礎讀本》,林猛等譯,第49頁。正是因為如此,筆者認為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歷史中,資本主義革命、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應該是一個同時代的問題,甚至可以說它們是同一個問題的不同表述而已。即使是“家庭遠遠不是一種以相愛或道德為基礎的人際關系,而是我們都無法脫離的一種機制。”③[美]唐.E.艾伯利主編:《市民社會基礎讀本》,林猛等譯,第52頁。其權力現象學的標識就是:王權、神權、人權。
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以及《〈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和《論猶太人問題》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早期政治哲學著作中,馬克思詮釋了資本主義社會,運用異化理論,把資本主義社會視為“冒充的共同體”、“虛假的共同體”,因為這種“共同體”表面上代表所謂的普遍利益,實際上它是為特殊利益——資產階級利益代言。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并未獲得什么自由,相反人們在異化的處境中失去了自己的寶貴的自由。由此我們可以理解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虛幻共同體的批判立場:勞動分工和異化是市民社會的標識。
“虛幻的共同體”是與有個性的個人相對立的存在,作為“虛幻的共同體”/“冒充的共同體”從屬于自己的創造物,實際上是從屬于人的生活桎梏。虛幻共同體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形式,隨著分工的發展,個人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的矛盾愈加激烈,“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想脫離的獨立形式。”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6頁。“由此可見,甚至在一個民族內,各個人,即使撇開他們的財產關系不談,都有各種完全不同的發展,較早時期的利益,在它固有的交往形式已經為屬于較晚時期的利益的交往形式排擠之后,仍然在長時間內擁有一種相對于個人而獨立的虛假共同體(國家、法)的傳統權力,一種歸根結底只有通過革命才能被打倒的權力。”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6頁。避免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對立,使個人不再淪為孤立的原子式的個人,成為歷史中生成的具有社會關系的現實的個人。從而使個人在分工過程中實現自由的聯合,在共同體勞動中擺脫異己的力量的支配,融入世界歷史進程中的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
“資本主義總是和自由城市結不解緣。因之市民階級有了他們的絕對優先權。”②黃仁宇著:《中國大歷史》,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第338頁。他者的緣起勢必對自身的存在和發展有著雙重的“沖突”,不同的“共同體”碰撞,也勢必產生新的融合。因為“沒有共同體,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在過去的種種冒充的共同體中,如在資產階級的國家中,等等。個人自由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是存在的,他們之所以有個人自由,只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的個人。從前各個人聯合而成的虛假的共同體,總是相對于各個人而獨立的;由于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因此對于被統治的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在真正的共同體的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1頁。馬克思關于“虛幻共同體”思想的解讀,突顯了“虛幻共同體”的政治意蘊和其資本主義社會的本性。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虛幻的共同體,表現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個人的自由個性受階級身份的限制,“個人自由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是存在。”對無產階級而言,“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1頁。另一方面是個人的自由受“物的力量”奴役,“事實上,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屈從于物的力量。”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2頁。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當人們還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證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能獲得解放。”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7頁。人們也是為了生存而保持人的社會性,也使人的社會性復歸于人的自然性。政治解放“把人歸結為市民社會的成員,歸結為利己的、獨立的個體。”這勢必會造成“使各個人,不僅使資產者,而且更使無產者彼此孤立起來。”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68頁。從而使作為個人共同體的“階級對各個人來說又是獨立的”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0頁。。所以,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共同體中的個人是抽象性存在,個人“只有以抽象的[公民]形式出現才可予以承認。”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6頁。這樣,根據個人的理性來構想國家,“根據整體觀念構想國家。”這樣建構的共同體只能是“虛幻共同體”、“冒充共同體”,而不可能建構“真正的”共同體。
虛幻的共同體與階級的消滅和國家的消亡相伴隨。“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同時采取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⑩《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6頁。共同體是一種利益呈現,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共同體是一種完全“物化”的利益反映,即使是“國家內部的一切斗爭一一民主政體、貴族政體和君主政體相互之間的斗爭,爭取選舉權的斗爭等等,不過是一些虛幻的形式一一普遍的東西一般說來是一種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一一,在這些形式下進行著各個不同階級間的真正的斗爭。”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2009年,第536頁。以便獲取更大的階級利益,因此,傷害利益比傷害人的靈魂還要痛苦,所以,“只有當剝削作為一個支配和壓縮的政治過程,作為對社會的普遍控制的時候,才能直接決定價值和剩余價值,最初的反抗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只有剝削、限制和力量才能成功地解決它”②[意大利]奈格里著:《〈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張梧等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1頁。這也是獲取利益的最根本的方法。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指出:“‘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86頁。共同體一定是一種利益載體,反映著利益共同體承載著社會的利益的分配。然而,共同體中的利益主體是誰?共同體的利益又是如何具體分配的?“這種共同利益是‘異己的’和‘不依賴’于他們的,即仍舊是一種特殊的獨特的‘普遍’利益,或者說,他們本身必須在這種不一致的狀況下活動,就像在民主制中一樣。另一方面,這些始終真正地同共同利益和虛幻的共同利益相對抗的特殊利益所進行的實際斗爭,使得通過國家這種虛幻的‘普遍’利益來進行實際的干涉和約束成為必要。”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7頁。
因此,資本主義社會中在自由主義基礎上產生的一種極端個人主義,使資本主義社會當中的個人自主性得到了極端發展,“將一個人形容為完全拒絕任何負擔的、完全即興的自我,與社群、歷史、傳統或公民責任都切斷了聯系。這種極端個人主義將自由本身看成目的,而主張自由需要秩序和約束的觀點受到排斥。這種不要任何限制的自由強調的是個人有權‘不讓任何人來打擾,不考慮其他人的價值觀,不考慮對個人生活方式的限制,不受工作、家庭或政治生活中任何專斷權威的支配。’”⑤[美]唐.E.艾伯利主編:《市民社會基礎讀本》,林猛等譯,第12—13頁。這種極端個人主義思想認識正是當代社會和共同體價值觀焦慮的“元兇”,這樣一種自由至上主義極力主張所謂的個人自由,置個人的責任和社會的限制于不顧,只是把個人視為是不斷增加的法定權利的持有者,以及把個人視為一個不受限制的市場上的消費者。所以,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所謂的田園傳統“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一切社會關系都“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因為資本主義社會這樣一個虛幻的共同體,“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總而言之,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頁。因此,在自由至上主義者那里,公共政策和社會約束就是侵犯個人自主權,是對個人的道德行為和經濟行為的干預,完全沒有個人應受到義務的約束去服務于我們所稱的社會。這種理論的踐行者眼中只有自我個體。
然而,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任何社會的權利都是由其所在社會的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所決定的。經濟發展和經濟結構制約著這個社會的文化發展方向,而在其中最能反映社會根本利益趨勢的就是階級構成的利益走向,所以,我們說個人權利的歷史局限性在于階級性。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講的非常清楚,“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1頁。,也因此,馬克思以“階級解放原則”改寫“個人權利原則”。
在馬克思的思想中,統治和被統治構成了政治關系的兩極,這可以被視為是馬克思階級解放原則的第一個原則,“一句話,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于相互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斗爭,而每一次斗爭的結局都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爭的各階級同歸于盡。”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1頁。革命意味著顛覆和徹底的改變,所以,個人權利只是歷史詮釋中的特殊性原則,每個個體都只有融于個體所屬的共同體中,個體的權利才能得到保障,“任何一個時代的統治思想始終都不過是統治階級的思想。”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1頁。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所謂個人權利最終不過是資產階級的權利。
馬克思的階級解放原則第二個原則就在于階級解放原則立足于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為實現人的解放提供內在性超越路徑,克服個人權利的歷史局限性。人的解放的實現須經由階級解放完成,“這里涉及到的個人,只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頁。
也就是說,階級解放歸宿于階級的消亡和人的解放,因為“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系。”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6頁。而無產階級專政“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106頁。“工人的解放還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7頁。因為在資本主義社會,階級解放與人的解放是辯證統一的。
馬克思的共同體概念很多,意義指向也各異,諸如:自然共同體、天然共同體、抽象共同體、冒充的共同體、虛幻的共同體、真實的共同體,等等。盡管馬克思沒有構建一個共同體的理論體系,甚至沒有給出共同體的科學定義,但是在馬克思那里,共同體的概念內涵并非是抽象所指,而是指人類的社會性意義的具體生存方式和生活模式。“無神論是以揚棄宗教作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義,共產主義則是以揚棄私有財產作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義。只有通過揚棄這種中介——但這種中介是一個必要的前提——積極地從自身開拓的即積極的人道主義才能產生。”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16頁。馬克思的共同體概念內蘊著一個由抽象、虛幻的共同體——真實共同體——自由人聯合體的生成過程。真正共同體相比虛幻共同體是“彼岸”的共同體,是對虛幻共同體的超越和揚棄,社會主義建設的“共同體”是“此岸”的必然性存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共同體是“真正共同體”的踐行,當然是一種“現實的共同體”,是超越資本主義社會“虛幻共同體”的“實際共同體”。我們可以說馬克思的“真實共同體”是建構在按勞分配的正義原則的基礎上,而“自由人聯合體”建構在按需分配的正義原則的基礎上。
馬克思堅持:“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95頁。,“人們的社會歷史始終只是他們個體發展的歷史。”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78頁。馬克思甚至將社會發展的目標定義為:“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74頁。;亦即“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頁。。馬克思強調作為“自由聯合”的共產主義制度,必須“排除一切不依賴于個人而存在的東西”,并將個人過去被迫的、超出其自覺意識的社會交往轉變為“所有個人作為真正個人參加的交往”[8]馬克思的方案又不同于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它的目標不是建立個人獲取和保全私利的政治法律基礎,而是將個人的自由發展的社會交往和生產力條件置于他們的共同支配之下。因此這種“聯合”最終將建立起來的是個人對于自然、社會乃至人性的更加全面的關系,而這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在真實的集體的條件下,各個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由”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77—79頁。。
因此,建構在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基礎之上的“物化”的資本主義共同體是虛幻共同體,而建構在以社會主義生產資料公有制為主體的基礎上多種經濟所有制基礎之上的社會主義共同體是真實共同體,無論是資本主義共同體還是社會主義共同體,兩種共同體都受著必然性的支配,都是人類社會的此岸性的存在。所不同的是社會主義真實共同體是對資本主義虛幻共同體的揚棄,核心價值觀是集體主義價值觀,是走向自由人聯合體的必經階段。
在《評一個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一文》中,馬克思提出了“真正的共同體”概念,但是這是一個哲學意義上的共同體概念,這個“真實共同體”概念是作為人的道德、人的活動、人的享受和人的本質的,作為哲學意義上的“真實共同體”與以往的思想家所使用的“共同體”概念在現實和規模上都迥然不一,馬克思提出“真實共同體”概念是作為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歸宿。這個觀點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得到更充分的闡述。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文本中,從政治經濟學和哲學的雙重視角區分了上述兩種共同體。
“某一階級的各個人所結成的、受他們的與另一階級相對立的那種共同利益所制約的共同關系,總是這樣一種共同體,這些個人只是作為一般化的個人隸屬于這種共同體,只是由于他們還處在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下才隸屬于這種共同體,他們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處于這種共同關系中的。”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3頁。“由于有了社會主義,資產階級建立的名義上的自由被賦予了真實的自由。”⑦[法]雷蒙.阿隆著:《知識分子的鴉片》,呂一民、顧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19頁。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思想家的批判,也體現了馬克思政治哲學家本意,即馬克思所關心的不是“財產是怎樣分配的”,而是“怎樣分配財產才是正義的或公平的”;不是“人們享有那些權利和自由”,而是“人們應當享有那些權利和自由”;一個社會應當用什么理想的標準或規范來指導利益的分配。而要想真正實現馬克思意義上的“正義”和“自由”,只能存在于真實的共同體中。
在真實的共同體當中,每個勞動者同樣關心如何促進社會產品的增加,因為在公有制的社會主義制度體系中,社會產品的增加符合集體的利益,同樣也符合個人的利益。而區分社會物質的理想正義分配正是由于“按勞分配”和“按需分配”的馬克思兩種正義分配原則。馬克思批判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主要是針對著勞動價值論的量化判斷的變形體:虛假共同體,一種排斥勞動者思想意識的“異化勞動共同體”,馬克思認為勞動價值論是定量與定性相統一的無產階級的價值觀,其所產生的應當是包含勞動者“自為意識”和“自覺意識”的真實共同體。
共產主義社會與自由人的聯合體的關系的考察。“共產主義和所有過去的運動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并且第一次自覺地把一切自發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創造,消除這些前提的自發性,使這些前提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4頁。彼岸的世界是最完美的世界,創造這個完美的世界不再是一種恩典,因為創造世界是愛和善的行為、實踐的行為。“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頁。這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目的,是人的解放。“消滅私有制”改變的只是財產的社會性質,它將失掉它的階級性質。因為“共產主義并不剝奪任何人占有社會產品的權力,它只剝奪劃用這種占有去奴役他人勞動的權力。”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7頁。
當然,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不完美的世界,是一個永遠矛盾的映像、缺憾的映像。此岸的世界是我們生活的世界,需要保障我們的權利,盡管是矛盾的和缺憾的,但也是我們當下的生存、生活、生產的世界,而權利體系的消解——理解“真正的共同體”的另外眼界。“作為緊接著第三等級而來的第四等級,無產階級接替了資產階級,把人從地方共同體、個人效忠和宗教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個人在擺脫了傳統束縛的同時也失去了傳統的保護,并得毫無防備地面對盲目的市場機制和資本家的巨大權力。無產階級將實現解放,并重建一種人類秩序以取代自由經濟的混亂狀態。”④[法]雷蒙.阿隆著:《知識分子的鴉片》,呂一民、顧杭譯,第8頁。個人原則與共同體原則的統一:自由人聯合體為人類未來發展打開新的可能性。
現代化的發展,工業社會的經濟統治使全球化影響著每個人的生活理念和生存方式,大眾的一體化變成了普遍現象。面對經濟全球化和文化的多元化現象,反映在我們生活中的現實就是對生產的控制和勞動者的更多法律上的保護,勞動者參與公共生活主張自己的權利,更新知識,參與“智造經濟”。這同樣都是馬克思真實共同體中主體性意識的事實。作為“自由人聯合體”的個人是具有歷史基礎與自由個性的“現實的個人”,“現實的個人”是以“自主活動”作為其存在的基本形式。作為“現實的個人”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3頁。也就是由“現實的個人”組成的“自由人聯合體”消除了階級性質和階級對立的自由個體的聯合,是個體的特殊利益與共同利益的統一。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而且在“消滅這種生產關系的同時,也就消滅了階級對立的存在條件,消滅了階級本身的存在條件。”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3頁。“自由人聯合體”賦予個體以現實性的內容,賦予共同體以新的內容,實現對人類政治理想的重構,因為聯合是一切人的普遍聯合,“這種聯合把個人的自由發展和運動的條件置于他們的控制之下。”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3頁。從而得以建構真正的共同體。
“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99頁。我們知道,“自由人聯合體”是施蒂納的表述,這里被馬克思借用以表述未來社會的社會性組織。
如何詮釋馬克思的中間階段和過渡階段?“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頁。然而,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是社會主義社會,應該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消極揚棄,那么,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繼續保留一種形式上的私有財產私人占有,正是為了向社會主義的中級階段和高級階段過渡做準備。因為私有制的產生有其“歷史必然性”,“由現實的發展進程產生的結果,是資本家必然戰勝土地所有者,也就是說,發達的私有財產必然戰勝不發達的、不完全的私有財產”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76頁。,“資本必然要在它的世界發展過程中達到它的抽象的即純粹的表現”,它必然發展到“整個關系的頂點、最高階段和滅亡。”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72頁。也就是說,“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以及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4—365頁。才是自由人聯合體。
“柏拉圖說,最好的政體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最好的政體有可能存在,但現在不存在”,然而,“西塞羅說,最好的政體是實際存在的政體。”⑥[美]施特勞斯講疏:《西塞羅的政治哲學》,尼科爾斯整理,于璐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9頁。我們認為生活中是沒有什么最好的政體的,我們生活的“當下”政治共同體只是相比過去要“好”的“共同體”,我們所追求的也只能是一種“更好”的共同體而已,那種所謂“最好”的共同體是不可能存在的,也是“真”不存在的。
總之,現代性的主流是市場經濟的管理模式,人們的私人化、多元化、異質化,利益選擇的政治是現代性中的政治的常態,出現了政治化的熱情與非政治的冷漠。覺醒的個體有條件地選擇認同“共同體”,這個緣于內在個人主體自我和社群共同體自我的構成。現如今共同體的生活是人類存在的最高價值,私人的生活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存在,因為共同體使人的個體變成自由存在的人;其次個體的自由人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平等自由地謀求公共利益中屬于真正個體的人的自我利益,才能使自為的人拓展為自由的人的存在空間。政治的民主體制意味著所有公民集體作為主體踐行正義、統治國家的政治制度,所有的公民都是國家列車上的“乘客”,列車屬于所有“乘客”,而這是展現自我存在的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