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勝高
屈原在《離騷》及《九章》中多次言及彭咸,如《離騷》言:“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抽思》又言:“望三五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①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138頁。以彭咸為自己的榜樣。倘若仔細分析,其中存在兩個問題:一是彭咸究竟是誰?二是彭咸遺則究竟為何?彭咸的身份,學界討論較多,大致認為彭咸是巫彭、巫咸的合稱。②一般認為巫彭、巫咸合稱為彭咸,參見張志香、[日]淺野裕一:《基于出土文獻的彭咸新考:兼論彭咸傳說的形成與變遷》,《東疆學刊》2016年第1期。曾凡:《楚辭“彭咸”考辨》,《殷都學刊》2016年第4期。陳翔:《〈離騷〉中“彭咸”略考》,《文化學刊》2015年第6期等。彭咸遺則當為巫彭、巫咸遺留下的巫祝傳統中的根本規則,但彭咸遺則究竟為何,學界有所關注,③參見李炳海:《屈騷中的“彭咸之所居”和“彭咸之遺則”》,《學術交流》2015年第7期。姚小鷗:《彭咸“水游”與屈原的“沉淵”》,《文藝研究》2009年第2期。張樹國:《出土文獻與屈賦“彭咸”探研》,《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等。尚可以結合史料進一步討論。王逸以“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言之,①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頁。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96頁。是從屈原的結局倒推彭咸的遭遇,其認為屈原投水而死,是效法彭咸,由此推斷作為殷大夫的彭咸亦投水,后世續之成說。我們有必要細讀文本,考證史料,依此確定巫彭、巫咸的身份,辨析彭咸遺則究竟為何?思考屈原在巫祝傳統中如何“讬彭咸之所居”,以致無法離開楚國;進而觀察屈原在無法去國的情感中,如何從“從子胥而自適”“悲申徒之抗跡”等士大夫死國傳統中引發共鳴,②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9、161頁。最終選擇死國以明志。本文試論之。
最早關于彭、咸的傳說,出自巫祝傳統。《山海經·海內西經》言:“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巫彭列為開明東巫師之首,《世本》及郭璞注皆言“巫彭作醫”。③袁珂:《山海經校注》,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262頁。《大荒西經》又言靈山之中有巫咸等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④袁珂:《山海經校注》,第334—335頁。靈山在西海之西、大荒之中,為神巫往來天地的通道,與昆侖有深淵相隔,故巫咸又為靈山巫祝中掌百藥之首巫。帥群巫居此山,是為神巫:“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⑤袁珂:《山海經校注》,第200頁。其中所謂的“升”“上”,是巫師能夠抵達天界,與神靈溝通;所謂的“降”“下”,是巫師回到人間,與人溝通。《離騷》中巫咸言:“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⑥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37頁。便是以巫師視角觀察天人溝通的方式,以勸勉屈原。
在先秦文獻中,巫咸所在的巫祝系統幾乎參與了傳說時代所有的重大事跡,⑦梁曉強:《巫咸考》,《殷都學刊》2017年第3期。可見巫祝文化得到了良好的傳承。如《歸藏》中記載巫咸在黃帝時出任卜官。⑧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79《皇王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2頁。《莊子》佚文言巫咸為黃帝巫醫,教百姓沐浴更衣、制作音樂、學會舞蹈、精細飲食、祛病養生。⑨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79《皇王部》,第54頁。郭璞則說:“蓋巫咸者,實以鴻術,為帝堯醫,生為上公,死為貴神。”⑩歐陽詢撰:《藝文類聚》卷7《山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126頁。認為巫咸曾為堯時神醫,死后被祀為神靈,是為巫咸之神。
綜合早期文獻所保存的巫咸記載,可知其承擔如下職責:一是祝禱禳禍,見于《韓非子·說林下》,言巫咸能通過祝禱禳災避禍。二是治療疾病,見于《論衡·言毒篇》,言巫咸通過祝由術使人祛病遠病。三是占卜預測,見于《呂氏春秋·勿躬》,以對舉之法言巫彭長于醫療,而巫咸長于占卜。由此來看,巫咸作為群巫之長,是對一個職務或者職位的描述,而不是用來形容某個特定的人。如《莊子·天運》便記載了“巫咸祒”,祒為戰國時期某一巫咸之名,所記巫咸之言:“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1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頁。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96頁。巫咸是神職,其代表天帝對人間帝王傳達命令,故在文中其語氣高高在上。
若從巫祝傳承來看,作為神巫之長的巫咸,可能從黃帝時期綿延至秦漢之際。在巫祝傳承中,眾巫之長是神巫的領袖,特別是掌管不死之藥的神巫,不僅受人尊重,而且被視為神靈,這便是楚文化中的大神巫咸。秦《詛楚文》便是通過向“不顯大神巫咸”陳詞的方式對楚國進行指責,其結尾禱辭言:“亦應受皇天上帝及不顯大神巫咸大沈久湫之幾,靈德賜克劑楚師,且復略我邊城。敢數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詛,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①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文》卷14《詛楚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04頁。希望大神巫咸能夠支持秦國,懲罰楚國。在《離騷》中,巫咸是以巫神之長的身份出現,其地位遠在靈氛、女媭、重華以及眾女之上,是屈原最為敬重的神靈。作為屈原最后求助的最高神,他“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為屈原講解了三代君臣遇合的故事,告誡屈原不要輕易離開楚國。
巫彭史料不詳,其可能在巫祝傳承中有清晰的描述,但現存文獻不足證。巫彭、巫咸同為巫祝傳統的神巫。既然二人并列,我們可以通過《尚書》所載巫咸的事跡來推斷彭、咸遺則的要義。《尚書·君奭》曾載周公言于召公之辭,回顧商朝中期時的君臣相得:“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②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41頁。商太戊執政時,依靠伊陟、臣扈、巫咸協理政事。其中,巫咸協助太戊治理家政,其作為王之家臣,深得太戊信任。以致到祖乙時,巫咸的兒子巫賢繼任其職。以巫咸的作為觀察彭、咸遺則,其要點在于“乂王家”。《尚書·咸有一德》言:“伊陟相太戊,亳有祥,桑穀共生于朝。伊陟贊于巫咸,作《咸乂》四篇。”③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第219頁。桑穀之事本是災異之事,伊陟先告訴巫咸,由巫咸進行解釋后,再報告給太戊。司馬遷載其事:
帝太戊立伊陟為相,亳有祥桑穀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懼,問伊陟。伊陟曰:“臣聞妖不勝德,帝之政其有闕與?帝其修德。”太戊從之,而祥桑枯死而去。……殷復興,諸侯歸之,故稱中宗。④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0頁。
《咸乂》不存,當為伊陟、巫咸通過本為災異之征的桑穀共生,勸太戊以驚懼之心敬德修業,趨吉避兇。桓譚在《新論》中說:“逢明主賢臣、智士仁人,則修德善政,省職慎行以應之,故咎殃消亡,而禍轉為福焉。昔大戊遭桑榖生朝之怪,獲中宗之號。”⑤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卷6《譴非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2頁。盡管司馬遷在敘述時略去了巫咸的作用,但在《尚書》的記述中,巫咸顯然發揮了比伊陟更大的作用。劉勰言:“及益贊于禹,伊陟贊于巫咸,并揚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⑥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2《頌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58頁。伊陟協助巫咸對此事進行解釋,故《咸乂》當是巫咸借桑穀之事言災異與德業之辭。
周公在《君奭》中將巫咸、伊陟等人并提,是在褒獎他們曾經盡心盡力輔佐商王,實現了商的鼎盛。周公是以巫咸等人的“保乂有殷”為榜樣,來勉勵召公“保乂王家”,盡職盡責地輔佐周王室。在《康王之誥》中,周康王進一步詮釋了“保乂王家”的含義:“亦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訓厥道,付畀四方。”⑦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第519頁。勉勵周王室所信任的武士,應該做“不二心之臣”,方能與周王“共安治王家”⑧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第519頁。。《尚書》系統中對巫咸的贊美,關鍵處在于肯定其能夠以不二之心“保乂王家”。
司馬遷重述此事時言:“伊陟贊巫咸,巫咸之興自此始。”①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第1356頁。曹勝高:《〈河伯〉“為女妻河”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2期。認為在商代自巫咸得到太戊信任之后,以巫咸為代表的巫師系統為商王重用,巫師輔政再次興起。巫咸輔佐太戊75年之后,在祖乙時,由其兒子巫賢繼承祖業,繼續保乂商王。司馬遷所言的“巫咸之興自此始”,點明了自殷商之后巫咸一系的傳承便沒有中斷,在屈原時代不僅成為屈原的精神寄托,而且成為楚人信奉的神巫。屈原曾言:“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②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6頁。愿意與彭咸一樣堅守志業。以此觀察,巫咸一系能夠綿延不絕,在楚地被奉為神巫,關鍵在于其能夠以“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為遺則。
在屈原時代,巫咸是楚國巫祝傳統中的最高神。在《離騷》中,屈原“欲從靈氛之吉占兮”而遠逝時,仍“心猶豫而狐疑”不決,最后求助的神靈便是巫咸。巫咸的勸告是:“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③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36—39頁。讓他能夠與楚王求同存異,且待時日,不要輕易離開楚國。屈原所言的彭咸遺則,實際是繼承巫彭、巫咸忠心耿耿保乂王家的傳統,不能輕易去國。
從屈騷文本來看,屈原精通巫祝傳統,并且被賦予一定的神職身份。屈原《離騷》中的自述:“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④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3—4頁。屈原如此鄭重地說明自己的出生時間,并言根據自己的生辰而賜以嘉名靈均。王逸言:“靈,巫也,楚人名巫為靈子。”⑤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58頁。值得注意的是,睡虎地秦簡《日書》言庚寅日生者為巫,⑥《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52頁。并云:“男好衣佩而貴”,⑦《睡虎地秦墓竹簡》,第203頁。屈原自己也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⑧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4—5頁。言自己生辰、名字以及由此內美而形成的德行,恰恰是“好佩衣而貴”,以此表明了屈原在巫祝傳統中的高貴地位,并由此形成的行為認同。
靈被作為巫師的統稱,在于其能夠通神,具有往來天地的能力。《九歌》以“靈”稱神:“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⑨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58、68、75頁。神靈在巫師的祈禱、迎請下降臨。在人神分離時,神為靈而獨立于人存在,巫則為巫咸、巫彭等神職人員。在巫術狀態下,神附體于巫,或顯靈于巫,此時的巫則為“靈”,《河伯》:“靈何為兮水中,乘白黿兮逐文魚。與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⑩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77—78頁。被作為河伯之妻的巫師,送至水中迎娶。○1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第1356頁。曹勝高:《〈河伯〉“為女妻河”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2期。在現實觀念中,人之有靈,藏于魂中,人生在世,靈、魂合一:“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①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40頁。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666頁。人之去世,靈魂分離:“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②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68、83頁。巫師能夠實現靈、魂的分合,其在巫術狀態下,靈能夠脫離人之肉體與神靈融通,是為“揚靈”。《離騷》:“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③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37頁。王逸注:“皇天揚其光靈,使百神告我,當去就吉善也。”正是言巫咸通過祈禱,使神靈附體并給予自己指點。
屈原出生即被命名為靈均,顯示出其能夠與靈修、靈氛、靈保并立,成為巫祝中的神職人員。從其所述來看,他的地位要高于靈氛,因而可以“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④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35—36、77—78頁。并能夠自行取舍:“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靈保,見于《東君》:“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⑤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75、140頁。洪興祖注:“靈保,神巫也。”其不僅能夠降神,而且能夠陳詩、歌舞以娛神。而靈修則是楚懷王在巫祝中的神職身份。在《山鬼》中,靈修親自交感巫山神女而祈雨,歌辭中的“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⑥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80、83頁。便是巫術狀態下神人對唱之辭。⑦曹勝高:《〈山鬼〉祈雨于山川考》,《中國文學研究》2020年第1期。在《離騷》中,屈原則直接以“靈修”稱呼之:“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王逸注:“靈,神也。修,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也,故以諭君。”⑧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9—14、37頁。言之為譬喻。然劉向《九嘆》言:“辭靈修而隕志兮,吟澤畔之江濱。”⑨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35—36、283頁。以為是屈原去君自疏之后行吟澤畔,以靈修指代楚懷王。揚雄《反離騷》直接言:“靈修既信椒、蘭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⑩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17—3518頁。認為楚懷王相信大夫子椒和弟弟子蘭,而疏遠屈原。顏師古注引服虔曰:“靈修,楚王也。”屈原在《離騷》中可以指責靈修,表明在巫祝之中,靈均的地位是高于靈修的。屈原在巫祝傳統中可以指責靈修的不是,但在現實的君臣關系中,屈原是臣,懷王為君,屈原只能強諫,懷王不從,屈原不得不自疏遠逝。
《周禮·春官宗伯》載“司巫”一職,管理人員有中士二人、府一人、史一人、胥一人、徒十人,帥“男巫無數,女巫無數”,用于禱祠。即便《周禮》為戰國所作,也可以看出北方小傳統中巫師之多。而楚人“信巫鬼,重淫祀”,○1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40頁。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666頁。巫祝傳統更重,楚懷王本人“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獲福助,”○1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260頁。屈原在《離騷》《九章》也多次寫自己命靈氛占卜、指責靈修的浩蕩,并能夠就重華陳詞、讓巫咸降神,還可以升天入地,指揮虬龍,命令鸞鳳,雷神陪伴,風神相隨,與眾神一起上昆侖而遠逝。可知,屈原不僅精通巫術,而且在巫祝中居于較高地位。正因為如此,他才有能力、有資格去整理流傳于沅湘之間“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的《九歌》,○13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55頁。并得到楚人的接受,作為楚地祭祀用曲。
因此,《離騷》中屈原敘述自己遠逝而不得時,他說:“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①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47頁。袁珂:《山海經校注》,第145頁。其所言的國都中無人理解自己,是為去君自疏。但屈原情感上無法離開楚國,是為遠逝不得。他所言的“從彭咸之所居”,王逸注為:“言時世之君無道,不足與共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將自沈汨淵,從彭咸而居處也。”②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47頁。若其此時自沉汨羅,不符合《離騷》的作時。一般認為《離騷》作于楚懷王二十七年(前302),“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③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482頁。若此時屈原便有沉江之思,后復出使齊國之事便不可通解,故“從彭咸之所居”并非沉江之言,而是屈原羨慕彭咸傳統,期待能如巫彭、巫咸一樣守國。
在《九章》中,屈原描寫了追尋彭、咸事跡的歷程。《思美人》述其居于漢北時,曾“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④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49頁。言巫彭、巫咸所居之所在楚之南方。《悲回風》又言:“孰能思而不隱兮,照彭咸之所聞。”⑤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8頁。作為巫祝系統中的神職人員,屈原熟知彭、咸的事跡,一度希望能夠到達彭、咸所居之處:“凌大波而流風兮,讬彭咸之所居”。⑥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9頁。漢代仍保留的傳說中,便言巫咸曾到過黔南,又在南郡治病,故彭、咸居所應該在楚國南部。在《悲回風》中,屈原描寫了到達彭、咸所居之處的過程:
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馮昆侖以瞰霧兮,隱岷山以清江。憚涌湍之礚礚兮,聽波聲之洶洶。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張馳之信期。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⑦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9—161頁。
據《山海經》記載,巫彭所在巫祝在開明東,其“操不死之藥以距之”;⑧袁珂:《山海經校注》,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263頁。巫咸居靈山,巫咸之國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⑨袁珂:《山海經校注》,第200頁。從巫彭所居的開明東到巫咸所居的靈山,需要經過“昆侖南淵深三百仞”,⑩袁珂:《山海經校注》,第261頁。還要渡過西海。《悲回風》寫昆侖南淵到西海的崖高水深,無邊無際,屈原無法渡過,是言其無法到達巫彭、巫咸所居之處。言外之意,便是屈原無法回歸到巫祖之所,實則喻指以巫術神游獲得解脫也不可能實現。其中提到的“馮昆侖”,是在昆侖山西望,波濤洶涌;而“隱岷山”是言江之盡頭,云霧茫茫。《山海經·中山經》言:“岷山,江水出焉。”○1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47頁。袁珂:《山海經校注》,第145頁。《淮南子·說山訓》:“江出岷山,河出昆侖,濟出王屋,潁出少室,漢出嶓冢,分流舛馳,注于東海,所行則異,所歸則一。”①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16《說山訓》,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135頁。岷山與昆侖之間有昆侖南淵及西海,故《悲回風》所描寫的正是深淵與西海相連的波詭云譎,讓人無法渡過,屈原不得不放棄“讬彭咸之所居”的遠逝之路。
屈原的遠逝,一是現實中的去國,即離開楚國尋求新的安身之所。二是在巫術狀態下得到神靈的援助而獲得精神解脫。他在《離騷》中,一上昆侖是祈求最高神能幫助自己調解與靈修的隔閡。昆侖為天帝往來天地之通道,回昆侖是祈求最高神能幫自己解脫,其登昆侖、歷閬風、指西海、陟升皇,可惜此路不通。二上昆侖,是試圖離開楚國,回到巫祝神職人員居住之所,但情感不舍而又留下。最終不得不“從彭咸之所居”,按照彭咸遺則保乂王家,不再尋求去國。隨后他再次使齊抗秦,協助楚懷王,無奈懷王受秦昭王欺騙客死秦國,屈原在現實中的聯齊抗秦幾乎沒有機會。因此,屈原試圖再次尋求遠逝,其作《悲回風》時,試圖能夠“讬彭咸之所居”,尋求神巫之長的相助,在巫祝傳統中得到解脫。他浮江南下,逆流西上,期望至于巫彭、巫咸所居開明東及靈山,又為昆侖南淵與西海所困,此路又不通,他用巫術神游的方式尋求精神解脫遂告失敗。現實中遠逝不可能,精神的遠逝也無法實現,楚之西陵被占領,郢都即將被攻破,屈原該何去何從呢?其不得不回到歷史傳統中,以尋求現實出路。
屈原在《悲回風》中言尋求彭、咸所居而不得,也明確說自己最終無法遠逝:
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無適。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②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61—162頁。
這段描寫最能體察屈原遠逝而不得的心態。其中提到的“黃棘枉策”,是言楚懷王25年(前304),“入與秦昭王盟約于黃棘”一事。③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61頁。屈原一直主張聯齊抗秦,但楚懷王決定聯秦絕齊,君臣政見不合,屈原不得已而自疏。楚懷王再次決定與齊復交時,屈原又回歸朝廷。但頃襄王及其臣屬主張聯秦,便慫恿懷王赴黃棘之會。現實證明屈原的主張是對的,即便如此,頃襄王依然不愿接受屈原的主張,甚至降屈原之職。通過黃棘之策的反思,屈原意識到自己的主張已經無人認同,昆侖不可上,彭、咸所居不可得,那就只能在現實中尋找遠逝之所:一是“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可以選擇介子推、伯夷、叔齊那樣隱居;二是選擇伍子胥、申徒狄那樣死志:“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介子推輔佐晉文公歸國之后,不愿同狐偃、壺叔等功利之人為伍,選擇去君自疏;伯夷叔齊讓國,則是為保全人格的遠逝。屈原認為介子推與晉文公同患難,在于其忠,是為有德;而不愿與其同富貴,是在于其潔,是為有行。介子推的自疏遠逝,正是有德有行的表現。伯夷的去君去國,是橫而不流、蘇世獨立的德行體驗,屈原少年時便以“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為人格要求。④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5頁。屈原“思慕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克心遵樂,志無所復適也”,⑤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9—161頁。一度決心以介子推、伯夷為榜樣,通過自疏、遠逝以保全人格。但他很快意識到介子推、伯夷的潔身自好,仍無法逃避現實的污濁,介子推被燒死,而伯夷則餓死。同樣是以死明志,倒不如像伍子胥、申徒狄那樣強諫以諍,“從子胥而自適”“悲申徒之抗跡”。在大是大非面前堅持自己的觀點、說出自己的主張,即便是死,也要警醒世人,而不是忍辱茍且地活著。
在戰國文獻記載中,伍子胥與申徒狄都是沉江河而死。《戰國策·燕策二》載伍子胥勸諫夫差而不見用,夫差賜以革囊,伍子胥浮江而去。賈誼亦言伍子胥勸諫夫差不聽而投江死諫。①在《史記》《論衡》《吳越春秋》《越絕書》等文獻系統中,伍子胥被描述為直諫而被賜死的忠烈。申徒狄也是強諫于君不被采納,投河而死。《莊子·盜跖》言:“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于河。”②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998頁。《荀子·不茍》言:“懷負石而赴河,是行之難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貴者,非禮義之中也。”③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2《不茍》,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7頁。雖認為以死強諫不合乎儒家的禮義,卻褒獎申徒狄堅持的精神。《韓詩外傳》卷一也記載了申徒狄臨終的抉擇:申徒狄不為國君所用,寧愿投河而死,也不愿茍合于俗。按照去君去國之禮,國君不用,大臣可待放于郊,若三月不召還可去國。申徒狄寧愿赴河也不愿去國,當然是抱著當忠臣的操守,以死明志。與其精神相通的比干,也是在“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的情況下,決定以死勸諫殷紂王:“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④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8頁。對昏君強諫,實際選擇了以死殉國。屈原對此有清晰的理解,他曾說:“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⑤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31頁。知道強諫的結果是不得善終,但他仍愿意以死來踐行忠心:“比干忠諫而剖心兮,箕子被發而佯狂。”⑥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230頁。他比較比干強諫而死、箕子佯狂而存身的選擇,更傾向于忠貞不二地以死明志。
比干、伯夷、介子推、伍子胥、申徒狄等忠臣的遭遇,成為屈原思考現實出路的歷史參照。屈原去君自疏之后,一是選擇介子推、伯夷的隱退模式,遠逝去國,來保全自己的人格。二是采用比干、伍子胥、申徒狄的強諫明志,至死無悔。在楚懷王25年(前304),屈原力諫而被疏之后,他有過遠逝之思:“矯茲媚以私處兮,愿曾思而遠身”。⑦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27頁。但在楚懷王召還他時,他立刻肩負起聯齊抗秦的責任,無怨無悔。懷王出爾反爾,與秦復交,與屈原發生了重大戰略分歧之后,“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⑧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第2482頁。只能作《離騷》抒發“遠逝以自疏”之思。但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二于他國、二于他君,只能堅守彭咸遺則來“保乂王家”,輔佐懷王。此時的懷王已很難聽進去屈原的任何勸諫,反而重用親秦的子蘭、子椒等人,屈原只能多次勸諫懷王認清秦為虎狼之國而不要輕易上當。當懷王被騙入秦之后,屈原失去了與頃襄王溝通的渠道,離郢都、經鄂渚、入洞庭、至長沙,居于溆浦,至于汨羅,不斷南行。
在這一過程中,屈原一方面發現楚國國事日非,自己卻無法改變,最后連陳詞于頃襄王都沒有機會;另一方面發現自己無論走多遠,忠于楚王室之心仍無法斷絕,無法放棄憂懷國事。其在《懷沙》結尾言:“修路幽蔽,道遠忽兮。懷質抱情,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民生之生,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①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45頁。自疏之后不能回朝,人格獨立只能堅守,國事日非卻無法改變。這種情況下,屈原無法做到介子推、伯夷那樣的隱退,只能選擇伍子胥、申徒狄、比干那樣強諫死國,以堅守“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的巫咸遺則。他在《惜往日》中再次回顧百里奚、伊尹、呂望、甯戚能夠得遇明主,即便身份卑微也能得到重用,而自己雖出身高貴、內美超倫,卻難以施展才華:
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于庖廚。呂望屠于朝歌兮,寧戚歌而飯牛。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云而知之。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憂。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游。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實兮,聽讒人之虛辭。②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1—152頁。
他更加感慨伍子胥之死國、介子推之死志,吳王夫差、晉文公是在二人死后才知道其所慮深遠、守志不移。在他看來,只有死國、死志之后,君王才能知道誰是忠信,誰在詐欺。在絕筆之時,屈原想的不是自己“自忍而沉流”的死國,而是擔心君王不明“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③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50、153頁。擔心頃襄王不明白自己何以“從子胥而自適”“申徒之抗跡”,不理解強諫不從而只能死諫于君的良苦用心。
由此來看,彭咸遺則是屈原在巫祝傳承中對巫彭、巫咸“保乂王家”傳統的認同,正是這一傳統觀念,使得屈原在“遠逝以自疏”的猶疑中,選擇了留在楚國與楚王室共存亡,這是屈原流放過程中心懷國事的精神動力和情感支撐。④曹勝高:《去君、去國之禮與〈詩經〉相關歌辭的作成》,《廣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屈原沉江死國的觀念,來自于比干、伍子胥、申徒狄等人強諫之后的以死明志,意在使國君能夠在忠臣死諫之后幡然醒悟,因此沉江而死,是屈原基于歷史傳統中君臣沖突之后何去何從而進行的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