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萍 包婉姝
【摘要】本文以廣東左翼文學家黃藥眠和丘東平為基點,對二人的抗戰題材小說進行分析研究,解讀二者在語言風格、主題基調、故事設定及人物塑造等方面呈現出的特點,在比較中揭示兩位作家“和而不同”的創作思想和創作個性,感受抗戰文學作家復雜的精神世界和深厚的國家情結。
【關鍵詞】廣東左翼;抗戰文學;黃藥眠;丘東平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3-0032-03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正上演著一場空前絕后的民族自救戰爭。彼時,遠在嶺南的廣東文壇亦風起云涌,大批作家以筆為戎,用一字一句記錄烽火歲月、描畫世情人生。左翼作家黃藥眠和丘東平便是廣東抗戰文學的代表人物。
作為抗日戰爭的親歷者,黃藥眠和丘東平對于這段歷史有著深刻的體會,這份獨特的抗戰經歷不僅在二人的生命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印記,也對他們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抗戰是黃藥眠和丘東平進行小說創作的重要題材,他們的抗戰小說集中反映了抗日期間中國人民的生活圖景,揭示了人們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的命運起伏和苦難掙扎。盡管黃、丘二人出身農村,有著相似的生活經歷,沿襲著先輩們的革命精神,替時代書寫、為亂世執筆,但他們在抗戰小說的創作上卻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其小說語言、主題基調乃至背景設定均呈現出迥然不同的風格,蘊含著豐富的研究價值。
一、不同空間維度下多樣人物與典型塑造的博弈
(一)背景設定:市井與戰地的空間選擇
同樣是敘說抗戰時期的歷史,在小說的背景方面,黃藥眠和丘東平的選擇截然不同。前者的小說取材于平民的市井生活;后者則攜筆從戎,聚焦戰爭和戰場。
黃藥眠善于從鄉土生活中發掘創作素材,展現姿態萬千的世俗民情。《李寶三》的故事發生于過番成風的南方小城和農村(過番:離開故土,到東南亞謀生),《淡紫色之夜》描繪戰前紙醉金迷的香港,《小城夜話》以一個西南小城為創作背景。小說的背景從落后的農村輻射到繁華的大都市,全面地展示了戰時中國各地的真實狀況。黃藥眠通過對農村人物的塑造,讓作品中的鄉村生活更加立體和真實,使文學更好地貼近生活、反映生活,利用大眾化的文學作品將思想和內涵更進一步傳達給普通民眾。
而丘東平的作品則深入挖掘戰爭,戰場、戰中歇息、行軍途中是其小說常見的故事背景,如《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我們在那里打了敗仗》《第七連》,清晰地描寫了戰斗的具體過程、軍隊行進路線、軍隊內部職務等相關內容,把真實的戰場呈現到普通人的面前。在抗日戰爭的宏大背景下,丘東平常常花費很多筆墨去描寫士兵等小人物,記錄這些人物的對話,描摹人物的生活習性、穿著、個人愛好等。這些小人物的小方面實質上是對危急戰爭、當時時局的反映,同時也更突出了戰爭的殘酷、戰士的堅忍。
(二)人物塑造:底層群像與軍官典型的輝映
黃藥眠描繪了落后社會中的人物群像,他創造的人物都是搖擺于善與惡之間的普通人。這些人物還有一個突出的特質,即“對于運命的掙扎”——比如陳子猶淪為土匪后不忘舊友、劫富濟貧,李寶三在貧窮窘迫時無視非議、勇于戀愛,露絲遭受凌辱時搏命反抗等等,都迸射出令人驚訝的“靈魂底光輝”。這些小說里的人物,大多來源于作者所熟稔的生活環境,有些取材于他的親身經歷,有些則是“我們家鄉的所聽所聞”。1939年10月,桂林文協分會召開“文藝上的中國化和大眾化的問題”座談會,黃藥眠發言稱“文藝作品需注重寫‘真正的中國人物’,寫‘中國土生的農民’”。
丘東平則主要選用軍人等帶有革命性質的人物,其筆下的英雄人物大體可分為兩個類型。第一類是軍官形象,以飽滿的信念投身戰斗,在戰斗中表現勇敢但偶爾會有怯懦的念頭。如《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中的林青史——“膽怯而稚弱,簡直要對著那強暴的炮聲羞辱自己的無能”,丘東平用精到的筆觸寫出了英雄們怯弱中的勇敢,動搖中的堅忍。第二類是普通士兵形象,他們大多是被卷入戰爭的農民,忠誠的同時難免帶有愚昧。如《第七連》中,第三排的排長發現敵人的斥候兵后違反軍紀擅自行動,釀成第三排士兵全員犧牲的悲劇結局。在民族危急存亡的時刻,作家很可能粉飾軍人落后的一面。而丘東平仍然保持著客觀態度,他將筆觸指向士兵們的內心深處,揭示他們身上根深蒂固的封建殘留。但抗日的戰火改變了這些人的歷史身份,錘煉出了這群人的英雄氣質。
(三)塑造方式:直敘下的跌宕命運與細節中的血肉人性
在黃藥眠的作品中,舞女露絲遭受蹂躪時曾一味忍受,在與二姊談話以后才起了逃跑的念頭,但反抗的結果是慘死;李寶三過番賺了錢后因賭博揮霍一空,后踏實地在飯店干活,熱心助人,這也正是李寶三這類小人物身上不可避免攜帶的弱點。
黃藥眠作品的正面描寫往往以平鋪直敘的方式進行,以外貌、語言、動作為主。比如《李寶三》中的“李寶三從南洋回來呀!他穿著白麻葛的反領西裝,手里拿著漆黑的手杖,跑起路來還是那老樣子大搖大擺的”,《淡紫色之夜》中露絲與二姊的一番對話讓她下定反抗的決心,以及《小城夜話》描寫路途中出現各種意外狀況時幾位主要角色做出的不同動作。靈活多變的描寫方法,正面描寫的角度,寥寥數語即將角色的具體形象勾勒出來,并兼顧各自的特點,由此誕生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
丘東平的小說常常將環境的一處放大來仔細描述,如《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中“小河流從南到北,黑的爛泥,黑的污水,像一條骨腐肉落的死蛇似的靜靜地躺著,無限止地發散著令人窒息的奇臭”,細致生動的描寫常常營造出壓抑、恐怖的氛圍,映襯戰士們的頑強,再次豐富人物的性格組成。心理描寫以《第七連》最為突出,第七連連長內心獨白中,自己為了不被雜念影響戰斗的決心而對一切欲望嚴防死守;《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的主人公林青史內心偶爾感到面對戰爭時的怯懦,又不斷自我反思和調節。他筆下的英雄并不是完美無缺的,他們在成為英雄的過程中,都得經受煉獄一般的心靈磨難,他們不斷地和與生俱來的個人意識、心理弱點做著艱難的搏斗,逐漸變得意志堅強,人格完善。
二、各具魅力的小說語言及創作傾向
(一)語言特點:通俗曉暢與繁復奇特的相異
黃藥眠生長于廣東農村,對于群眾階層的生活狀態及性格面貌有著天然的觀察力和體悟力,他在描摹千姿百態的群眾景觀時,總會自然地滲入生動鮮明的民間方言及俗語,彰顯了強烈的生活氣息和濃厚的風土人情。如《熱情的書》中“一個水鱉(水壺)遞了過去”,《李寶三》中“替大頭家(大老板)管鑰匙”以及《小城夜話》中“我今天還有點手尾(未完成的、收尾性的工作)”等等。黃藥眠常運用通俗性的民間方言來點染文本語言、描畫人物生活,從一句句方言俗語中,可以看到底層群眾的真實生活和立體性格,看見一個真實生動又趣味盎然的民間世界。正是這些充滿民間特色、極富生活色彩的“俗言俗語”,使得黃藥眠的作品帶有鮮明的市井氣息和通俗意味,讀來倍感親切。
與黃藥眠通俗化的小說語言不同,丘東平的語言更為書面化,且呈現出繁復晦澀的特點。其作品大量采用歐化的復合式長句,句中多定語、狀語,形容詞和形容詞化名詞在他的小說中尤為常見。以小說《暴風雨的一天》為例,文中作者便運用了多個狀語和定語對暴風雨進行描述:“它為了飛行的過于急驟而氣喘……在低落的禾田和原野上面,像詭詐的蛇似的爬行著,期待著失去的力底恢復,時而突然地壯大了起來,用一種無可抵御的暴力的行使中,為了勝利而發出驚嘆和怒鳴,用悲哀的調子在歌贊強健、美麗的自己。”該句用繁復的書面辭藻細筆勾勒了暴風雨來臨時恐怖暴烈的場面,細致的寫實中又加入了豐富的想象,給人以真實的情境感。
書面化且繁復細致的語言是丘東平小說創作的一大特色,是他有別于當時通俗曉暢的主流話語,擺脫共性,追求個性的直接體現。
此外,丘東平還擅長通過不和諧的語法搭配或違反邏輯的奇特修飾,使一些平常意象獲得新的美學意義和哲學色彩,如《紅花地之守御》一文中寫道:“太陽發出粗線條的光焰向我們平射著來,整個的隊伍呈著腐敗可怕的白色”“最初出現的星兒,遼遠地發射著壯健而充溢的光亮,并且默默地互相鼓涌著,激動著,發出了誓言似的”。粗線條的光焰、腐敗可怕的白色、發著壯健光亮的夜星……在丘東平的作品中,時常能看見這類違反慣常邏輯的修飾語,然而這些稍顯另類的形容卻毫不突兀,反而給文章蒙上了一層神秘奇異的美感,給讀者們帶來了一場新奇的閱讀體驗。
(二)語言風格:溫和詩意與冷峻遒勁的碰撞
黃藥眠的語言平和溫厚,有著文人般的沉靜和詩意。他對于環境的描寫細膩而生動,對于意境的塑造偏向于柔美寧靜,常泛著淡淡的溫情。如《淡紫色之夜》中“海水上面浮著一粒粒珍珠般的小點,它們在閃動,但有時微濕的霧氣從南方吹來又把這些小東西摸撫得沉沉欲睡了,于是搶著而來的,就是一陣輕塵般的細雨”,又如《李寶三》中的“學校門前的兩株紅棉,因為開得太早,給微風一吹,一片二片掉在那小溪的水面,激起了輕輕的圓紋蕩了開去”。黃藥眠筆下的環境常常是從日常生活中截取的畫面或片段,通俗而不乏詩意,寧靜而蘊含生機,行文敘事整體上偏向溫和,少有激進的語言描寫或暴烈沖突的場面刻畫,就像平凡生活里真實發生在人們周圍的故事。黃藥眠是溫和的敘述者,他用舒緩平和的語言將一個個故事娓娓道來,予讀者美的體驗和感受。
與黃藥眠細膩詩意的語言風格不同,丘東平的語言更為冷峻遒勁。他的故事集中于危機四伏的戰場上,然而,在這種緊迫的環境下丘東平卻時常對事物及環境進行細致入骨地描寫和想象,如《第七連》中“密集的炮火……再不像彈簧一樣的顫動了,它完全變成了溶液,像淵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洶涌的波濤”;又如《紅花地之守御》:“森林的巨粗的木條交織著集密的楹棟,楹棟上又給枝葉鋪成了極厚的屋頂,隔絕了天空,新的陽光從這屋頂的縫隙漏下來……奄奄地變成了蛛絲一樣的嫩弱”。從中可以感受到,丘東平的語言是冷峻有力的,往往充斥著蕭瑟慘淡甚至恐怖、破壞的意味,這種不合時宜地細致描繪也使得他的小說帶著一種危險和暗示性的美。
(三)主題基調:蒼涼下的悲壯與溫和里的蒼涼
黃、丘二人的作品頗有“蒼涼”之氣,但二位作家對于“蒼涼”的詮釋卻是不同的。“蒼涼”在丘東平的作品中表現為生命在炮火中的無力、悲壯和消逝。如《我們在那里打了敗仗》中兩個營最后只存活了46人以及《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中帶領士兵險中求勝卻被判處死刑的連長林青史等。丘東平用冷靜的目光和冷峻的筆調直面一場場戰役、一次次死亡,敘寫生死危機中的世間百態,他將戰爭的殘酷、生命的脆弱、世道的荒謬及在生的渴求與死的畏懼中誕生的生命的悲壯融成一首蒼涼的挽歌。
黃藥眠則是溫情之中見蒼涼,他用溫和的筆調訴說了一個個蒼涼的故事:瀟灑聰穎的李寶三敗光家產后被街坊趕走,死后因一碟炒牛肉才被人們記起;決心抗爭的弱女子露絲被投下樓,當街暴斃,娘姨霸占她的財產,警官敷衍了事;善良正義的慕韓因病辭世,與愛人碧澄天人永隔……黃藥眠用從容舒緩的節奏,平和而不加譴責的語言,將人性的貪婪冷漠、命運的變化莫測及社會的落后凋敝娓娓道來,他筆下的蒼涼更多的是人性之惡和命運的叵測。值得注意的是,丘東平和黃藥眠筆下的悲劇常是社會賦予的,如戰爭導致的流血犧牲、社會追名逐利、趨炎附勢的腐朽觀念,但黃藥眠筆下的悲劇還涉及性格和命運悲劇,如露絲因軟弱錯失自救時機,李寶三痛失摯愛喪失生活信心。這重重意外和悲劇是偶然的產物,也是時代必然的產物,揭示了那一時代人們真實的生活圖景及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不可自主的人生命運。
在那個時代,大量作家以辣手著文章,投身于保衛戰中,但空喊口號也成了抗戰文學的一大弊病。比起時下流行的注重抗日激情但敘事簡單化的詩歌體裁,黃藥眠和丘東平的抗戰小說則更全面、真實、詳盡地反映了抗戰年代普通群眾的痛苦生命體驗和軍隊士兵參與戰斗的復雜心路歷程。他們的作品在抗戰時期為掙扎于連天炮火的中國人民和誓死捍衛國土的軍隊士兵注入一支強心劑,同時也給后世留下真實而寶貴的烽火記憶,喚起人們心中那股濃厚而深遠的愛國之情,警醒我們銘記歷史,居安思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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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萍,女,漢族,廣東汕頭人,廣東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本科在讀,漢語言文學專業。
包婉姝,女,漢族,廣東清遠人,廣東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本科在讀,漢語國際教育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