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榮光 李嘉霖
民本思想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了古人對于民眾這一群體的深刻認知,彰顯了古代思想家深刻的理論智慧,是寶貴的思想遺產與精神財富。民本思想的發展與中國歷史發展相契合,體現了中華文明的源遠流長。時至今日,在西方民主的沖擊下,我國一度出現否定傳統民本思想的歷史虛無主義思潮,也有將傳統民本思想與中國共產黨“人民至上”理論割裂的看法。因此,需要研究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民本意蘊,洞察其歷史邏輯,發掘其延續至今的優秀價值,做到正本清源。
中華傳統民本思想的演進是否遵循一定的發展規律,是需探討的首要命題。回答這一問題需要回顧歷史,從中可以梳理出天命觀向民意觀轉變的發展走向。
由于對自然界認知不足,人類早期將天視為超自然的力量,將天道視為至高無上的規則意志。上古時期,社會生產力極度低下,環境惡劣,迫使人們以部落為群體求得生存,人們對天道的服從便首先體現在部落生活之中。一方面,祭天活動盛行,巫師出現,“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國語》);另一方面,伏羲、炎、黃等傳統部落首領的產生被賦予天意,衍生出神人合一的神話體系。為保證社會秩序,顓頊發動“絕地天通”施以“宗教改革”,將巫術儀式歸由官方專行,“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偽孔傳》),原始部落首領獲得對天道的絕對壟斷,社會秩序得以維護。后至堯、舜、禹“三代之治”,部落首領統治地位加強,他們被視為天意化身,又以“天命有德”“天討有罪”(《尚書·皋陶謨》)為據,充分考慮接任者個人的德行與才能,推行禪讓制。之后原始社會解體,奴隸制國家的出現對原始禪讓制產生沖擊,統治者自行宣稱天命,以天命維護自身特權。商朝取代夏朝后,以“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書·湯誓》)求得統治合法性,同時對夏朝的覆滅進行歷史反思,提出了“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尚書·盤庚中》)的思想。商朝采取政神合一的祭祀體制,統治者自詡為永恒天命。商周之變后,周公創新性地提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天命歸有德之人承接,而倡導“以民情視天命”,主張通過敬德保民穩固統治,民本思想得以凸顯。
春秋戰國時期,周王室式微,傳統封邦建國、世卿世祿的制度被打破。為幫助新興地主階級在禮崩樂壞的亂世中取得優勢,對民的重視成為諸子百家論證的主題。在諸多學派中,儒家重民安民的民本思想最為突出。在繼承周朝“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尚書·泰誓中》)思想的基礎上,孔子將民本思想納于“仁”的思想,倡導親民愛人。孟子進一步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民本思想正式確立。在民貴君輕思想的影響下,此后的儒家學者繼續對天命加以探討,荀子直言天行有常,以“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揭示天道與民本的內在關系,以“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哀公》)指代民與國家的關系,形成了春秋戰國時期儒家相對完整的民本思想。除儒家外,其他學派也對民本思想做出一定探索。老子在君民的對立統一中強調民眾的重要性,并以“道”代天。墨子將兼愛非攻作為墨家行動指南,在主張愛民為民的同時,申述更為人化的天志。法家則認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韓非子·五蠹》),主張專任刑法,推行獎勵耕織、軍功授爵等政策,以鼓勵民眾。整體來看,在春秋戰國時期,民本思想雖然沒有直接否定天命觀,但事實上其重視的對象逐步實現了由抽象的天向實際的民的轉變,揭示了民存則君存、民意即天意的規律。
自秦朝開啟了大一統的君主專制統治后,民本思想也完成了從天命政治向民意政治的重要轉變。漢唐繁盛時期,民本思想也處于大發展階段。漢初容納道家無為之治思想,以“休養生息”為策,對民眾積極采取“輕賦薄斂”的舉措,逐步實現社會安定、百姓富裕。賈誼在《新書·大政上》中昌明“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認為秦亡在于不施仁義,脫離人民后國家也就不具備存在的現實性,從而發展了儒家民本思想。漢武帝施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政策,以君權天授原則融匯百家思想,儒家民本思想成為思想主流。唐太宗李世民則以舟與水的關系比喻君民關系,將“君依于國,國依于民”(《唐太宗論止盜》)作為執政方略,系統地提出了重民原則。因宋明理學的發展與專制皇權的強化,民本思想此后沒有取得理論上的重大突破。宋明理學集大成者朱熹提出的“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四書集注》),只是對先秦孟子思想的再度闡釋。然而,皇權的強化亦激活了民本思想中反抗專制的元素,明末清初的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對君權進行了批判,“天下為主,君為客”(《明夷待訪錄·原君》的主張展現出早期資產階級“民主平等”思想的萌芽。
在初步考證了民本思想的整體走向之后,便應進一步考察民本思想對于現實問題的解決。政之興廢,在于民心,維護社會穩定是民本思想的重要命題。古代統治者以愛民、養民、治民為理論遵循實施統治,以達到緩和社會矛盾、穩定社會秩序的目的。
民本思想植根于中華大地。《尚書》中說“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揭示了國家的存在依賴于人民的支持。縱覽中國歷史,每當社會矛盾無法解決,出現反抗起義后,必然會出現民本思想復興乃至創新的高潮。嚴峻的社會現實迫使新的統治者采取更符合民本思想的政策,以避免“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的循環局面。秦朝嚴刑峻法激發秦末農民起義,漢初則以休養生息的“文景之治”改變民窮國弱、百業待安的社會環境。唐貞觀之治時期的“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舊唐書·魏征傳》)思想也是對隋末亂世農民起義的歷史反思。宋代接連不斷的農民起義推動宋代儒家的變法革新。明末農民大起義激發民本思想發展,強調足食養民,推動了“民本—限君”政治模式的發展,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清“康乾盛世”的出現。這一切印證了民本思想最重要的精神品質在于對民生的關注,證明了如何處理社會矛盾是決定國家社稷是否穩定的首要問題。
德惟善政,政在養民。周朝首次提出具體系統的養民政策,以“慈幼”“養老”“振窮”“恤貧”“寬疾”“安富”六項政策指向不同民眾,以“荒政十二”應對災荒。春秋戰國時期孔子提出豐富民眾物質生活、減輕賦稅、慎用勞役等主張來“養民”,倡導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孟子則具體化了大同社會的養民目標,即“養生喪死而無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西漢劉向認為,民眾的貧富,直接關系著政權的存亡,提出“富民乃富邦”的主張,并在所著《新序》中提出具體的養民政策。唐代對社會生產、經濟民生等方面作出了有益探尋。宋明時期的民本思想更多體現在實踐層面,在程朱理學發展的同時產生了李覯、范仲淹等人的功利政治思想,為宋代“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提供理論支持。明末清初“經世致用”之風盛行, “養民”“富民”的思想繼續發展。儒家主張在“養民”“富民”的同時,必須對民眾施以教化。不同于法家主張嚴刑峻法、信賞必罰,儒家強調“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要求以禮為規則為民眾定約,從而逐步達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善治境界。
儒家倡導的入仕和入世,是讀書人的價值追求,即使是那些遠離官場的隱居者,也多懷抱被征召入仕的期待。先秦“孔顏之樂”表征著儒家入仕為公的價值追求。孟子提出的“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孟子·梁惠王下》),則從民眾滿意與否的角度來判斷官員是否賢能,不斷提高官員的素質。荀子倡導“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荀子·王制》)。“為政以德”的思想包括“修己”與“治人”,二者的共同落腳點在于樹立從政為民理念。秦代大一統王朝的建立形成了最初的官本觀念,選賢任能的制度賦予民眾參政的可能,同時助長了對官員的崇敬。隋唐時期的科舉制強化了官本觀念,“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彰顯的是“魚躍龍門”的個人升遷之路。針對官本位思想對民本思想的沖擊,儒家的有識之士主張以“天下為公”的態度為官,強調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岳陽樓記》),因為“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明夷待訪錄·原臣》)。
民本思想對歷代王朝的統治者有著深刻的積極影響,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然而,傳統民本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封建統治者利用,帶有維護君主專制的色彩。
中國傳統政治中存在基本的矛盾現象,即政治理念中民為主體,政治現實中君為主體。“這種二重的主體性,便是無可調和對立。對立程度表現的大小,即形成歷史上的治亂興衰。”[1]儒家堅持入世論政,以施行仁政等民本智慧打造開明政治,以“天命靡常”(《詩經·大雅·文王》)闡釋了王朝更替的必然性、合理性,以“選賢舉能”作為治理手段,從而構造出人治社會下的理想政治模式,為民眾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利益和權利保障。民眾既是君權統治賴以存在的基礎,也是政權體系之外足以制約君權甚至顛覆君權的政治力量。為政者須以天下百姓為重,愛護民眾,予民以休養生息。然而這種政治模式將人民作為客體的存在去對待,并將君主與民眾對立。在封建統治者看來,“君本”是根本目的,而“民本”只是一種手段。統治者利用民本思想架構起古代君主專制的政治制度和道德準則,保證了封建統治階級的特權,一方面通過“天命所歸”“天命民心”理論消解民主選舉產生統治者的可能,并賦予君位世襲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將最終立法權和決策權賦予君王,以君王選定的官員為治理工具。
迫于時代條件所限,官方儒學對于君權的制約始終停留在道義層面,缺乏制度保障。在龐大的國家機器下,道義對封建統治集團的要求不具備強制力,難以阻止君王成為暴虐或昏庸之輩,也難以避免官本位體制中貪官層出的現象。此外,民本思想雖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與民意重合,但終歸難以與真實的民意完全對應,無法在政治體制與民情輿論之間實現動態平衡。儒家經典中,“當于民監”(《尚書·酒誥》)、“詢于芻蕘”(《詩經·大雅·板》)、“謀及庶人”(《尚書·洪范》)等思想主張統治者傾聽民意,可是在“唯上知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的文化背景下,民情民意無法直接進入朝堂,只能借助官員,以朝議、諫言、監察、上書等一系列程序體現,不能保證全面、客觀和真實。
面對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苦難局面,傳統民本思想何以煥發新生?許多有識之士進行了探索,最終只有中國共產黨將傳統民本思想中的有益因素與馬克思主義相結合,使得民本思想實現了偉大的歷史發展。
自鴉片戰爭后,西方列強把苦難和西方民主同時輸入中國。維新派試圖對傳統民本思想加以西方民主式的解釋,將明末清初黃宗羲等人的民本思想作為引入西學的中介。出于對皇權的維護,維新派的革新仍將希望寄托于明君,缺乏對君權的限制,尚未意識到民眾作為人的個體價值。維新運動失敗后,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孫中山援引中國傳統民本思想作為宣傳材料的同時,提出“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這是近代以來先進的中國人創立的第一個比較完備的、有民族特色的民主主義學說,使中國近代民本思想發生了深刻轉變。然而,這種取法歐美、返觀傳統的理論脫離現實需求,具有明顯的階級狹隘性,忽視了當時中國最迫切的反對帝國主義和反對封建主義的革命任務,西式民主終歸難以落實,辛亥革命最終失敗即為明證。總體而言,西方民主思想的本質體現在統治者或精英脫離群眾的“少數人”的民主。近代中國各勢力的救亡圖存,寄希望于統治者自身改革或資產階級革命,都只不過是封建統治者或者資產階級精英的少數人的行動,始終沒有突破忽略民眾的局限。隨著社會變遷,這些所謂的民眾代表要么作為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代表成為革命的對象,要么在這三座大山面前屢屢碰壁,最終失敗。
十月革命的勝利使有覺悟的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將目光轉向俄國革命,并開始在中國傳播馬克思列寧主義。五四運動后,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李大釗與陳獨秀在吸收孫中山民主思想的基礎上,將馬克思主義的人民立場落實于中國本土文化土壤上。出于理解不足,他們仍存在從傳統民本思想框架下看待馬克思主義的問題,愚民主義、安民新學等思想制約了馬克思主義在我國的宣傳運用。郭沫若創新性地提出“人民本位”思想,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對儒家民本思想予以批判繼承并廣泛運用于研究創作和現實批判領域。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黨的一大就把無產階級鮮明的人民立場思想寫進自己的綱領,民本思想實現了從少數人的民本向多數人的民主的轉化。毛澤東同志自接受馬克思主義以后,就自覺地以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為指導,提出了極具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人民主體論、人民利益論和群眾路線論,把“為人民服務”確立為黨的宗旨,周恩來、李達等人也在民本思想的“聯結”下將馬克思主義民生思想運用于中國革命實踐。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民本的指向是最廣大的人民群眾而非君主或者少數精英。“我們共產黨人區別于其他任何政黨的又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和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取得最密切的聯系。”[2]中國共產黨自人民而來,始終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其人民立場的主體始終是人民群眾,這既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集中體現,也是對傳統民本思想的理論轉化。
1943年,在《論新階段》中,毛澤東同志強調:“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3]縱觀中國共產黨的發展歷史,自帶領人民進行土地革命和抗日戰爭等新民主主義革命到建立新中國后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再至改革開放后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黨將傳統民本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結合,堅持人民立場,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奮斗。在革命戰爭年代,毛澤東同志在總結長期斗爭經驗以及吸納傳統民本思想基礎上提出:“有無群眾觀點是我們同國民黨的根本區別,群眾觀點是共產黨員革命的出發點與歸宿。”[4]群眾史觀超越了傳統民本思想的君本觀念與英雄史觀,群眾路線是黨的生命線和根本工作路線。改革開放后,鄧小平同志進一步深化了黨對人民至上觀念的認知,注重滿足人民的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強調尊重人民的首創精神,希望人民在改革事業中“大膽的試”“大膽的闖”,要求黨員干部以當人民勤務員的精神,“要平等待人,要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5]面對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帶來的政治與思想上的沖擊,江澤民同志指出:“人心向背,是決定一個政黨、一個政權興亡的根本性因素。”[6]“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在豐富了黨的性質和內涵的同時,深化了人民至上的價值立場。胡錦濤同志明確提出堅持“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指出“以人為本、執政為民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的生命根基和本質要求”[7],彰顯了黨的根基在人民、血脈在人民。
進入新時代,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守黨的初心使命,帶領全黨秉承“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緊緊依靠廣大人民群眾,在理論和實踐上極大地豐富和發展了中國共產黨“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在強調堅守黨的初心使命的同時,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要求“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8]。黨始終強調“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堅持群眾路線,將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奮斗目標,強調增進民生福祉是堅持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本質要求,穩步推進共同富裕,充分體現出對傳統民本思想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習近平總書記在2022年春節團拜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世界上最大的幸福莫過于為人民幸福而奮斗。”傳統民本思想在新時代發出新的光芒。人民至上作為黨的根本價值取向,體現在各項為民、便民、利民、惠民的政策舉措之中,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遵循以人民為中心的新發展理念、豐富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改革發展成果公平惠及人民等一系列執政理念和舉措,涉及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黨建等各方面,人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顯著增強。歷史和實踐充分證明,傳統民本思想只有立足當代中國語境,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相結合,才能在新的歷史時期迸發出強大的真理力量和實踐偉力,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展現出新時代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