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斯音樂
黎頌文,廣州星海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美國鋼琴表演音樂藝術博士、中國音樂家協會鋼琴學會副會長、中山大學南方學院音樂系高級學術顧問。
作為中國鋼琴界最活躍的人物之一,黎頌文的演奏遍及亞、歐及北美,其中包括在美國各地、奧地利埃森市(Eisenstadt)及維也納貝森朵夫(B?sendorfer)音樂廳、英國曼徹斯特切薩姆音樂學院(Chetham School of Music)音樂廳、香港大會堂劇院、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廣州星海音樂廳、深圳大劇院、天津大劇院、廣西南寧民族文化宮等舉辦了個人獨奏音樂會。
除了演奏以外,黎頌文在專業上的知識與能力受到國際同行的認可,多次應邀參加或參與組織策劃國內外各種高度專業性的鋼琴大師班和大型演出及講學活動,其中包括在奧地利海頓音樂學院舉辦了向外國同行介紹中國當代鋼琴音樂的學術講座,多次應邀在歐洲歷史最悠久的、由奧地利維也納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主辦的音樂夏令營及大師班任教,兩次應邀在香港演藝學院開展大師班講學,在每次活動當中,黎頌文廣泛的專業知識及優良的敬業精神均受到各地同行的高度評價。
問 黎教授您好,請問您是如何看待鋼琴教育發展的創新呢?
對于任何事物而言,創新是一件好事,創新代表著它有生命力,如果不創新,代表它就沒有生命力,但關鍵點是你要如何創新。創新并不是你任意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就代表創新。而我對創新的理解是,比方說我們中國人在學習時總是說“溫故而知新”,就是這個“新”,你必須要建立在原有的基礎上。鋼琴這個樂器發展有幾百年歷史,它有非常堅實的基礎及非常完善的系統。而這個完善的系統使鋼琴成為今天我們所知道的鋼琴,包括它的演奏、創作等多個方面,你的創新得建立在這樣的一個基礎上,不能違背鋼琴這個樂器這么多年以來所建立起的文化基礎。創新是好的,關鍵是在它的內涵上創新,而不是隨意一種腦洞大開的想法就能稱為創新。
問 近年來,在各大鋼琴國際賽事中,中國的參賽選手、獲獎選手越來越多,而且年齡都越來越小,對此您如何看待國內鋼琴教學的新突破?
我覺得總體上來說,中國鋼琴教育的發展是很健康的。我們常說的一句話是“從量變到質變”,首先我們有量,學鋼琴的人很多,在這個量的基礎之后它必然就會產生質變。當然,質變的發生,它也需要某個關鍵的因素,我認為這個關鍵的因素在于我們中國優秀的鋼琴教師隊伍在不斷壯大。我們擁有這么多的琴童和學生,是需要通過我們更多優秀的老師把他們從幼苗澆灌成大樹,提拔出來,提高成長。在鋼琴教育整個提拔培養的過程中,我覺得在咱們中國當中是非常健全的,就猶如一個金字塔,從大量的學琴的學生(底部)到走向國際的頂尖專業演奏者(頂端),我們整個系統已經形成了,再加上我們現在鋼琴界跟國際上廣泛的音樂交流,也為這些國內外優秀人才的出現提供了大量的機會。所以我認為我們中國鋼琴教育“從量變到質變”的這個事情正在發生,是一件非常好的現象。當然,在整個中國鋼琴教育體系中,也會有一些不完美的地方,比方說地域師資差異性、教學能力上的差異等。我們希望以后中國鋼琴教育教師團隊進一步壯大及師資團隊水平進一步提高。
問 您在2001年回到國內從事鋼琴教學,所教授的學生在國內外比賽中多次獲獎,為祖國輸送了一批批優秀學子,從教多年以來,您認為我們與國外在鋼琴教學風格上有什么明顯的差異?
坦白說,我現在不覺得有什么明顯的差異?,F在我們中國鋼琴教育的國家教學體系已經形成了,我們以前所謂存在的差異是在于教學系統體系的差異。比方說像我小時候學琴,從小在音樂學院環境中長大跟單打獨斗一般,以前那個年代是沒有“琴童”這個概念的,當時金字塔底部的“量”不存在的時候,這個系統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這是當時我們中國鋼琴教育與國外的最大差異。而現在我認為我們的差異已經不存在了,甚至我認為我們更好,我們的中國鋼琴教育系統更健全、更龐大。從根本上來說,我們中國鋼琴教育發展上是擁有更好的優勢的。當然,我覺得我們現在仍有改進的空間,比如說音樂上的各類活動,可以開展得更廣泛、更專業。我在國外讀書期間,一個很重要的學習途徑就是能欣賞到各個地方的不同種類、不同題材的音樂會、音樂季演出,雖然說現在在國內能欣賞一場高質量的鋼琴音樂會已經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更高水平的交響樂、歌劇表演、室內樂等跟國外還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在國外這樣的學習方式,對我的藝術學習生涯是起了非常大的幫助的,我希望我們的學生也能有更多這樣的學習機會。
問 黎教授,我們知道您在推動中國鋼琴音樂的發展上做了很多貢獻,您如何看待目前中國鋼琴音樂現狀?
我認為中國鋼琴作品的發展也是非常健康的。中國鋼琴作品發展是有一定的歷史原因的,確實以前中國鋼琴作品的基礎非常薄弱,我從小學琴的時候能被彈奏的中國鋼琴作品不多,但是經過我們一代代中國鋼琴作曲家這么多年以來的努力,現在我們的中國鋼琴作品已相當豐富,而且很多是非常優秀的作品,這是我非常愿意看到的。作為一個彈奏鋼琴的人,我不愿意看到咱們國家只是一個鋼琴演奏的強國,我更希望我們同時也是鋼琴創作的強國。一個東西的發展,它的發展是否發達是需要全方位判定的,不是彈奏鋼琴的人多就代表它發展發達,還需要關系到我們的中國鋼琴作品、學術研究、中國鋼琴作品的推廣等方面。在國外發達的鋼琴體系,所謂的學派它就具備了這些因素。比如俄羅斯、德國、美國等,他們本身有很棒的演奏家,很多優秀的鋼琴作品,他們對這些作品深入的學術研究和廣泛的推廣,這些因素形成了一個健全的、發達的鋼琴體系,我們中國鋼琴作品也正在逐漸形成當中。優秀的中國鋼琴作品的創作不斷地涌現,比如我們現在去聽一場演奏會,中國作品比以前出現的頻率那可是高得多,現在各院校都已經開展了很多對中國鋼琴作品的專門的研究以及專門的課程,像星海音樂學院現在就有開設這樣的一個課程,演奏中國作品的學生也越來越多,綜合以上這些因素,可見我們的鋼琴體系的發展是越來越發達的。
問 在2019年時創立的中國鋼琴音樂研究中心,是一個集創作、理論研究、演奏和人才培養“四位一體”的研究中心,也是備受愛樂者們的矚目呀!可以與我們分享一下中心的下一步推動計劃嗎?
這個中國鋼琴音樂研究中心的“四位一體”,就是我們中心最核心的任務。這個任務我們會長期地做下去,主要是通過各種各樣的形式:1.舉辦演奏會;2.發表研究論文;3.出版我們演奏的音像資料;4.出版樂譜;5.多舉辦以中國鋼琴音樂為主題的學術活動。同時把我們所有這些成果都滲透到教學里去,讓學生有更多機會能接觸中國作品,在以上的這些方面,我們都為今后做了長遠的規劃,而且我們已經把它申請為一個重點的科研項目,我們后面會專門發表專業論文以及聘請很多專家來我們中國鋼琴音樂研究中心進行學術交流活動、開設講座。老師們的一系列中國作品的演奏也在準備當中,有可能是以線下演奏會的形式進行,也有可能是進行錄音、錄像,將其制作成音像資料,這些都是我們在籌備的事情,都在陸續進行中。
問 2021年,星海音樂學院鋼琴系的老師們編訂出版了《夏里柯鋼琴獨奏作品集》,您作為本書編委會成員之一,可以與我們分享一下這本書出版的契機嗎?夏里柯對中國鋼琴發展史又有什么影響呢?(夏里柯是一位拉脫維亞猶太裔的鋼琴家、作曲家。)
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這本書出版的契機是這樣的,中央音樂學院的梁茂春教授很早之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接觸到夏里柯的作品,引發了他的興趣并開始對夏里柯的作品進行研究。他在多年的研究當中不停地挖掘,逐漸整理出來一套夏里柯的作品,我們也開始對夏里柯更加了解。我們發現夏里柯早年來到東方,到過上海、香港、澳門和廣東地區。他教了很多學生,我們非常多優秀的老師都是他的學生,著名鋼琴家蔡崇力也是他的學生。除教學以外,他還進行了許多的鋼琴作品創作,他的創作大量運用了嶺南風格的題材,一個西方人使用嶺南素材進行鋼琴作品創作,這可以說是一件具有開拓性的事情。我們研究嶺南風格的音樂作品,是不可以忽略這一位人物的,他的鋼琴作品創作以及在嶺南地區所開展的這些音樂活動是很值得我們挖掘的。這本樂譜的出版是我們挖掘出來的最核心的成果,代表了夏里柯的成就不單是一個傳說,而是表現在樂譜曲面上,是可以看得見的。我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為這本樂譜寫了英文版的序——中文版本是梁茂春教授寫的,我與沈惠蓮老師將其共同翻譯成英文。夏里柯可以說是我們嶺南鋼琴學派的一個開創性的人物,這本樂譜的出版是相當有意義的。
問 在學習中國作品時,在風格把控上應將中西方音樂區分開來嗎?在風格把控上應如何做?
我認為,當一個東西發展到成熟的時候,它應該是將各方面的優秀品質融為一體的。鋼琴本身是西方的樂器,在發展的過程當中我們不能擺脫西方的影響,它是鋼琴的基礎。但并不是說不能擺脫這個基礎,就不能建立我們自己的體系。我認為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已經非常好地融合了許多中國的元素在我們的作品當中。當然,對于這種中國的元素,不同的作曲家有不同的風格,有些演奏方法是比較傳統一點的,有些則較先鋒派一點,有些處理手段更偏重民族風格一點,有些則偏西方一點,我認為這是好事,演繹方式百花齊放。不管演奏方式怎么處理,中國的元素對于中國作曲家來說,已經是我們的作品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元素,甚至可以說是必經之路,因為作為一個中國作曲家,不可能擺脫中國的元素。所以可以看出,我們中國的作品已經逐漸走向了更成熟的階段,作曲家能很嫻熟地運用各種元素來創作出非常優秀的中國鋼琴作品,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問 目前有許多權威大師的演奏唱片,像貝多芬的奏鳴曲也有多種大師的版本。很多學生也有疑問,我們在聽大師的演繹的時候,是要完全學習大師如何彈嗎?聽的是什么呢?
你特別提及貝多芬,雖然我沒有特意統計過,但我感覺錄制貝多芬的奏鳴曲的頻率是相當高的,音樂舞臺上出現的頻率也是相當高的。2020年是貝多芬250周年誕辰,各地都在頻繁上演貝多芬的作品,我們星海音樂學院鋼琴系也特意做了一場貝多芬誕辰250周年專場音樂會,所以貝多芬的音像資料非常多,這為我們的學生提供了豐富的學習資源。但有時候學生很容易去模仿,這是一個“陷阱”,雖說初級的學習都是主要靠模仿,但模仿只是模仿到它的外表。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看人家這么做,你也這么做,但你不明白人家為何這么做。你可以在豐富的資料上去借鑒研究,但是很容易掉進這個模仿的陷阱。怎么去擺脫這個陷阱呢?還是要靠自己不斷地去豐富音樂修養,當你對這個東西了解明白多了,你自然而然就會形成自己的一套理解的模式、方法和體系。到那個時候你就明白了人家為什么這么彈奏,你也會知道自己不一定非要這么彈,這就說明你的學習已經成熟了,你有了自己的獨立的思考、見解及理解能力。經過自己不斷努力和學習研究,你會擺脫這個陷阱。在這里我也給學習鋼琴的學生一些建議:在多聽的基礎上要多思考,盡快地使自己進入一個更高層次的學習,而不只是停留在一直模仿的狀態,最終你必須得自己消化吸收,(將所接收的信息或知識)變成自己的東西。
問 有一些偉大的鋼琴家,他們說自己是不彈練習曲的,而是用其他的方式進行練習,比如用貝多芬的奏鳴曲,把里面小的技巧拿出來練,對此您怎么看?我們現在的學琴者可以借鑒這樣的方式嗎?
那是不可以的。他們已經是鋼琴家了,只是早已經練過了。作為一個學習的階段,尤其是初級的學習,你是要多練的,這種技術練習是為了幫助你去理解各種各樣的技術手段,各種方法如何去運用,所有的方法、技術問題在我們鋼琴演奏的過程當中是跟我們的肌肉記憶非常有關系的,通過練習建立起一種正確的肌肉記憶,這種記憶能夠幫助你在許多作品當中順利地去解決很多技術的難題,你得有這些基礎才能更高效地解決一些難點,所以這才是更高效的學習方式。當你擁有這些嫻熟的技術,足以應對很多難點了,你不練練習曲那也正常,但如果還是琴童的階段,你不多練那就不行了。
問 我們常說學習音樂要永遠走在探索的路上,請問您對鋼琴老師在自我提升與教學提升上有哪些建議?
不停地學習。我想特別提及我的美國鋼琴老師約瑟夫·班諾維茨,我跟他學了七年鋼琴。他給我最大的影響是,他畢生在學習。到他家里面,屋內隨處可見的樂譜,隨手一翻都是滿滿的筆記,說明他對所學習的每一部作品都吃得很透,他永遠在學習。他跟我說:“一個人的好奇心,是生命的源泉。”他是一個永遠在追求,永遠擁有求知欲,永遠走在探索的路上的人。2019年我在美國見到他時,他已經八十多歲了,他贈送我兩張他新演奏的作品CD,演奏的曲目是一位新的俄羅斯作曲家的作品,在這一高齡,他仍然學習演奏新的作品。這位俄羅斯作曲家的作品我是不熟悉的,但對他來說,他仍然要去探索、去演奏,并且還要錄制成作品,放到市場上去推廣,這就是他認為他作為一名鋼琴演奏家的使命。自我的提高,不斷地嘗試新的作品,同時也為鋼琴的事業不斷地推出新的內容,他覺得這是他的使命,他的這種精神對于我是非常有影響力的。每當我在想我下一步應該怎么做時,我就會去想想他是怎么做的,我認為這就是我們的藝術生活得以不斷延續的一個最重要的動力。不斷學習是我的使命,也是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