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唐詩人云集,在眾多詩人仍循著初盛唐時期的詩歌風格創作時,劉禹錫獨辟蹊徑,結合貶謫地的民歌特色創作出膾炙人口的《竹枝詞》。《竹枝詞》共分兩組,一組是《竹枝詞九首》,一組是《竹枝詞二首》,主要是劉禹錫在貶謫期間結合當地的民歌元素所創作出的,講述的是巴蜀的風土人情、地域特色以及男歡女愛的情感。劉禹錫所創作的《竹枝詞》語言清麗,樣式簡短,風格盡顯巴蜀文化對劉禹錫心態的影響,在整個文學發展史上都有著重要的影響。
【關鍵詞】 劉禹錫;《竹枝詞》;巴蜀風情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4-0004-03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生于江蘇無錫,實為洛陽(今屬河南)人。貞元九年(793)登進士第,授監察御史。歷任連州刺史、禮部郎中、蘇州刺史等職。會昌二年(842)卒,追贈戶部尚書。師從詩僧皎然、靈澈。有《陋室銘》《竹枝詞》等。《舊唐書》卷一六零及《新唐書》卷一六八有傳。
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劉禹錫被貶為連州(今廣州連縣)刺史,后于前往連州的途中被再貶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州級行政長官的副職)。《舊唐書·列傳》卷一六零載:“予貞元二十一年為尚書屯田員外郎,時此觀中未有花木,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1]4212《新唐書·列傳》卷一六八又載:“乃易連州,又徙夔州刺史。”[2]5129初到夔州,劉禹錫便注意到,相較于朗州、連州兩地,夔州地區的歌舞更為流行。無論是農村,抑或是城中街巷,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或唱《竹枝》,或吹短笛,或擊鼓打拍。劉禹錫見夔州歌舞音樂比起朗州等地更為復雜,種類亦更加繁復,遺憾的是無法聽懂其中的內容。但聽旋律可見悠揚婉轉,別有一番韻味。
一、劉禹錫與《竹枝詞》
竹枝詞,又稱為“竹枝”或“竹枝子”,也被稱為“巴渝舞”是三峽地域的一種民歌,最先起源于夔州。內容則主要是對巴蜀人民的勞動生活、愛情生活以及理想追求的描述。“文人《竹枝詞》既基于詩人的主體意識活動,即所謂的‘感于事,動于情’,又汲取了民歌剛健清新、委婉含蓄、通俗明快的風格,從而顯示出華美、雋永、流暢的氣韻。”[3]4劉禹錫感巴蜀民歌而作的《竹枝詞》,其《竹枝詞九首》并引中稱: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4]359
《新唐書·列傳》卷一百六十八亦載:
州接夜郎諸夷,風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聲傖儜。禹錫謂屈原居沅、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依其聲,作《竹枝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2]5129
可見《竹枝》歌舞盛行于朗州諸夷,常伴有短笛、鼓類樂器,歌者多有舞相伴,曲多音異,別具特色。劉禹錫效仿屈原作《九歌》先例,同作《竹枝詞》九篇,予善歌舞者傳揚,了解夔州等地的風俗。劉禹錫將民歌的特色融入到文人詩歌中作《竹枝詞》,語言通俗易懂,具有濃厚的抒情性,展現了巴蜀地區的獨特風情。
劉禹錫所創作的《竹枝詞》講述了巴蜀的風土人情、地域特色以及男歡女愛的情感。本文從巴蜀風情的角度解讀劉禹錫的《竹枝詞》,探討《竹枝詞》是怎樣將民俗風情嫁接到文人詩上,體現有別于當世文學的一種文學體裁。
二、《竹枝詞》與巴蜀風情
(一)以歌傳情
民歌的產生多為生產生活的一種變體,或娛樂,或勞動,或祭祀。劉禹錫將古老的祭祀活動,晦澀難懂的唱調融入到文人化的創作中,繪制出極具巴蜀特色的畫卷。比如《竹枝詞九首》其二: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4]359
山桃紅花,蜀江春水,不單單是對蜀地自然景觀的慨嘆。巴渝人民大多喜用歌曲來傳遞自己的愛慕,獨特的地理位置更是讓以歌傳情這樣的習俗得以傳承,詩人在此飽聞巴渝曲,更是能夠在歌曲間聽到無限的深情,這也便有了“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又如《竹枝詞二首》其一: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晴。[4]364
詩人獨自漂泊在他鄉,依舊感受到了原著居民的熱情,表達愛情的方式熾熱。以歌傳情,再沒有比這更美好更浪漫的了。情的產生可以是自然的環境,可以是異鄉情懷,也可以是生命的感慨。在詩人劉禹錫的筆下,情是白帝城上的桃花,是蜀江的春水,是成都萬里橋的一紙書信。
(二)民族風采
巴蜀、川渝等地多少數民族,少數民族多習俗。《詩經》眾多的農事詩就有關于春種秋收的祭祀活動,典型的有《周頌》中的《豐年》;《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等。這與《竹枝詞》的產生有相似之處,均為刻畫一種風俗而產生的一種文學創作。先有了習俗,再有文人的加工,便產生了一種新的文學表現形式。竹枝詞的產生也是將巴蜀之地的獨特的習俗展現在世人的眼前。如《竹枝詞九首》其五:
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4]359
巴蜀人民性嗜酒,且“家家春酒滿銀杯”。酒文化自古都極廣地存在著,少數民族更是如此,在他們古老的傳承中,酒不僅僅是生活中的添頭,更是一種儀式的象征,在婚喪嫁娶各類活動中,都有著獨特的地位。酒在巴蜀之地自然也就受到了廣泛歡迎。詩人愛酒,酒醉自酣眠。古人多是愛酒的,劉禹錫也是如此,在這樣的氛圍里,又有特色的民歌,詩人自是欣喜若狂,依聲附詞。踏青,亦成為民眾所熱愛的活動,在山花爛漫的時節,三兩成群,永安宮外踏青來,便是詩人最大的追求,便也能暫時忘卻一切煩憂。可見,踏青,酌酒,是巴蜀人民的生活情趣,詩人將這樣的一幅風俗畫一點點打開在世人的眼前。
又如《竹枝詞九首》其九: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4]359
寥寥幾句便刻畫出巴蜀人民獨特的地理以及農忙場景。在詩人眼中,山上桃花層層疊疊,預示著春季的到來,云間煙火,更是直白地道出獨特的居住環境,不同于北地極致的平原,巴蜀人民的居住環境更多的是臨水而居,房屋建于高山之上,炊煙升起處便是云間。“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便是最好的呈現。劉禹錫祖籍北地,極少有機會接觸這些帶著少數民族特色的生活,在夔州期間,甚至一度前往當地人民燒畬現場觀看許久,并寫下了著名的《畬田行》。在這樣的環境下,詩人更多的是無限地感慨,縱有豐富的閱歷,也難以抵擋這般閑適安逸的生活。正如肖瑞峰先生在《劉禹錫詩論》中所說的“這里‘人來人往唱歌行’,決不是詩人的刻意粉飾,以示治下清平、為郡有方,而確系其人其地的習俗”。[5]148
(三)巴山楚水
巴蜀的自然風光最是鬼斧神工,《竹枝詞》中對山水的刻畫尤為多,“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這些都是對巴蜀自然景觀的描寫,結合了當地險峻獨特的自然地勢,具有很強的寫實性,劉禹錫在即將到達夔州時亦曾經寫過《松滋渡望峽中》:
渡頭輕雨灑寒梅,云際溶溶雪水來。
夢渚草長迷楚望,夷陵土黑有秦灰。
巴人淚應猿聲落,蜀客船從鳥道回。
十二碧峰何處所?永安宮外是荒臺。[4]305
白鹽山下的蜀江水,瞿塘峽的十二灘,巫峽兩岸的猿聲,這一切都是北地無法見到的風光,是獨屬于巴蜀之地的特色。詩人的筆將這一幕幕的美景收納進尺寸布帛,繪制出了一個文人眼中的巴蜀風情。巴蜀之地便是山高水長多猿聲。《水經注》卷三十四《江水》篇記三峽有云:“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6]790可見其自然風貌的特色。
《竹枝詞》將巴蜀風情刻畫到了極致。白帝城、白鹽山,瀼西春水縠文生;昭君坊、永安宮;瞿塘嘈嘈十二灘;巫峽蒼蒼。這便是最直觀的巴蜀風情,承載著自然的饋贈,也有著人性的美。除此之外,劉禹錫“在朗州九年中創作了百余篇詩文……再有一批反映當地風土人情的作品,如《競渡曲》《采菱曲》《游桃源一百韻》《洞庭秋月行》《觀山廟賽神》等數十首。此外,還有一批學習民間文學創作的詩篇。”[7]184
三、從《竹枝詞》里的心態變化看巴蜀文化對劉禹錫的影響
沒了外界的干擾,離開了束縛的牢籠,在接連的貶謫中,劉禹錫學會了調整自己的內心世界。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貶朗州,之后在朗州開始了近十年的貶謫生活,政治仕途灰暗,人生前景渺茫,前后極大的落差使得劉禹錫的前期作品多為抒發憤懣之作,這一點可以從他的《晚歲登武陵城顧望水陸悵然有作》中看出:
星象承烏翼,蠻陬想犬牙。俚人祠竹節,仙洞閉桃花。城基歷漢魏,江源自賨巴。華表廖王墓,菜地黃瓊家。霜輕菊秀晚,石淺水紋斜。樵音繞故壘,汲路明寒沙。凊風稍改葉,盧橘始含葩。野橋過驛騎,叢祠發迥笳。跳鱗避舉網,倦鳥寄行楂。路塵高出樹,山火遠連霞。夕曛轉赤岸,浮靄起蒼葭。軋軋渡水槳,連連赴林鴉。叫閽道非遠,賜環期自賒。孤臣本危涕,喬木在天涯。[4]324
劉禹錫的創作隨著地點的轉移,作品中所傳遞的情感也在一點點轉變,不再是早年間的彷徨憤懣之作,言語也變得緩和平靜。之后前往夔州,在夔州無限的風情中變得疏放,而這樣的心態變化更是濃縮在竹枝詞中: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4]359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寫出了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生”和“清”更是極致地展現了這一點,但緊接著詩人話鋒一轉“南人上來歌一曲”,引發了旅客的鄉愁。這一心態和劉禹錫革新失敗初次被貶后的心情無比契合,世事難料,空余無盡的鄉愁縈繞在心間,羈旅他鄉的政客實現不了政治理想,也回不了家鄉,無盡的凄楚在唱詞里被一點點道出。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4]359
瞿塘峽水流過十二灘,道路自古以來就很艱難。怨恨這人心比不了這江水,無緣無故也會平地掀起波瀾。劉禹錫到這時候的心態已然沒有了最初時的無奈,不再糾結于自己的遭遇,反而以一種平靜的心態來訴說自己曾經遭受過的一切。這“既有對現實生活的關懷與適應,也有對理想人格的追求與固守”。[8]5
劉禹錫從政本就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本著為民的心態,到連州、夔州后,所擔任的官職不再是朗州時期的閑職,有更多的權力可以為人民做事情,他自然不在哀嘆于本身的命運,而是將時間和精力放在了如何改善人民生活上。這一心態的轉變使得劉禹錫在這一時期不僅僅是內心得到了洗滌,作品中的人生境界也在不斷地提高。這從劉禹錫后來又創作的兩首《竹枝詞》可以感受到。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4]364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勝有晴”。只言片語便是無盡的哲理,手法上采用雙關以及反復,這是詩人的疏放的心態,才能在自然常物中發現這些哲理。這樣的心態變化在《竹枝詞九首》中的后幾首中都有體現。只有將心中的思緒全都放下,才能在所處的環境中發現以往未曾注意到的美。
從開始的“動鄉情”到“酒滿銀杯踏青來”再到后來的“長刀短笠去燒畬”,乃至后來的“道是無晴卻有晴”。劉禹錫的心態從最初被貶時的難以接受,作品展現出的苦悶與反思,到慢慢歸于平靜。劉禹錫的心路在現實面前學會了理性地調整,不再是一味地對仕途充滿期待;晚期則是一種疏放和自適,摒棄了凡俗的紛擾,開始慢慢關注到身邊的自然世界,開始發現自身所處環境的美。
四、結語
劉禹錫的《竹枝詞》結合了民歌與文人詩的特點,將“鄙陋”之詞轉換成雅致言語,這是一種新的突破。其內容從山川湖海到風土人情,在抒情言志的詩作中又藏有自然風光的刻畫,有喜有悲,情感紛繁復雜的變化更是一大特色。
《竹枝詞》的創作手法等外在形式上又是一大亮點。一語雙關的點睛之作“道是無情是有晴”;反復的吟唱“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更有眾多極富藝術特殊色的創作手法。這些手法的運用使得詩作無形中具有極強的畫面感,給予了人無限的遐想。在想象的前提下,被無限地放大,仿若穿梭了千年來到巴蜀,親眼見到了“銀釧金釵”,舞起了衣袂,端起清酒,歷史的人物在眼前流動,詩人蕭索的背影有著不屈的堅韌。
關于劉禹錫《竹枝詞》與巴蜀風情的探討,本文也只是淺淺涉及,文中所涉及的詩人心態也只是簡單提及了詩人在夔州期間的變化。更深更廣的地方仍需要更多人的努力,這不單單是一種對文學的欣賞,在對這一課題的研究過程中,筆者感受到了文字的魅力,感受到了詩人的品格,感受到了祖國山川湖海絢麗,人民似火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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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國蓉,女,漢族,安徽六安人,陜西理工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