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群
【摘要】 毛晉作為中國偉大的藏書家、刻書家,其詩人身份卻被掩埋于光環之下。作為被時代洪流傾覆之下的前朝詩人,他的人生時刻面臨著抉擇,在惶惑不安的困境之中,他的詩歌卻展露出如同赤子般的藝術光輝。重新探索和思考毛晉詩歌的創作特色和藝術魅力是對毛晉其人的深入解析,亦是對明末清初之際風云變幻之下文人心境與創作之間密切聯系的深刻把握。
【關鍵詞】 毛晉;詩歌創作;審美情趣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4-0034-04
基金項目:2020年江蘇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計劃項目——汲古閣毛晉詩歌創作及結社研究(項目編號:2020
10304001Z)。
相較于星光熠熠的藏書家、刻書家身份,毛晉的詩人身份顯然暗淡了許多。但正因藏書家、刻書家身份的加持,毛晉對于詩歌的留存和品鑒無不折射出他對于詩歌創作的思想傾向和審美趣味。分析毛晉的詩歌創作不僅能幫助我們深入了解毛晉其人,而從個人輻射開去,作為虞山詩派的成員,其藝術創作中所反映的傾向和思想對于其他虞山詩派的詩人甚至是整個明清之際詩學創作的研究都有巨大功用。
更值得思考的是,身處在時代風云變幻之下,與毛晉境遇相似的文人們的心境和處境的變化。本文試從三個方面論證毛晉的詩學觀,分析毛晉詩歌創作特色。
一、詩歌創作內容
毛晉藏書、刻書的種類繁多、內容多變,從留存下來的《和今人卷》《和古人卷》《和友人卷》《野外卷》這四卷詩歌可大體將毛晉詩歌內容分為以下幾類。
(一)游歷山川風物、名勝古跡的和平之音
顧夢麟在為毛晉《和友人詩卷》所做之序中提道:“而凡昔之登高臨水、聯袂接席,與夫郵筒驛使、問訊往來者,每一披覽,常在目前。”①可見毛晉與友人經常游歷山川風物,結社吟詩。毛晉眾多詩歌標題也能直觀顯示出,如《西湖舟居》《午月二日登君山》等。這些游歷山川的詩歌中所傳遞大致是景物之美到情致之美,由景入情,抒寫詩人當時當地之心境。如《劍門登高用杜少陵九日韻》中所描繪的虞山名勝劍門之景:“扁舟共泛蒹葭水,短策還燈望海臺。”“望窮白鳥隨云去,酒渴黃冠送茗來。”一副明凈、疏遠、遼闊的畫卷在詩人的語言中徐徐展開,而登虞山的詩人面對這遼闊之景不免想要對酒一杯,在詩的最后一句“最愛楓林當返照,歸途迤邐莫相催。”更是傳達出依依不舍的留戀之情。②《陽城湖既事次晏鐸韻》所描繪的“湖流東下疑天盡,樹色中分似掌開。鷗鳥呼群緣岸去,蜻蜓銜尾蹴波回。”中以生動的筆法描繪鮮活之景,從而表達作者的情思。詩歌中所呈現出的情緒也大都為和平之音,細嚼如同橄欖,回味悠長,傳遞出平靜深遠的人生滋味。③
(二)平凡悠長的生活況味
毛晉詩歌非常善于摘取日常生活中的小物、小事來進行描摹,從平凡的生活中申發出醇厚人生的況味。在這一點正是與明清之際眾多詩人的創作理念不同之處,而毛晉詩歌一改明詩的積弊,舍棄浮靡復古的詩風,轉向清新自然的日常事物描寫,將平淡悠久的風味注入詩歌當中。
《庭前香櫞花遇雨次彭龍池韻》就是一首簡單的七言絕句,使用睡前到醒來的簡單時間線索串聯起雨打香櫞后的殘花之景,白描的“白雪鮮”不僅描繪出香櫞花的潔白純凈之姿,以一“鮮”字更將透露在雨絲中的香櫞花之香氣寫盡、寫透了,也與第一句中的“小鎮香風”相互呼應。
毛晉平淡悠長的生活況味不僅體現在這些風物的描繪,毛晉四十多首《田園雜興》中更能代表其令人回味、清新自然的藝術風格。
(三)明清易代,家國破碎的憂憤之作
毛晉在《和古人詩》中屢次提到陶淵明,無論是藝術風格還是創作傾向上都不難看出毛晉對于陶淵明風格的自我融合和轉化,但即使是被奉為“隱逸之宗”的陶淵明也不僅只是“渾身靜穆”,更有“金剛怒目”式的作品。作為明清易代之下的文人,毛晉的情感變化只會更加濃烈。
家國破碎,哀鴻遍野,生活在明清之交的亂世之下,毛晉不可能只醉心于自己的小世界而無視人間悲苦、國家興亡。因而其筆下抒發憂憤抑塞之氣,哀嘆世間蒼涼的詩作不在少數。《鳴雁行》借用樂府舊題而發新意,李白亦有同題擬作。王琦的《李太白詩集注》卷四引胡震亨《唐音癸簽》評曰:“鮑照本辭,嘆雁之辛苦霜雪,太白更嘆其遭彈射,似為己之逢難寓感,觀湘、吳一語可見。”
鮑照和李白更多的是將大雁著眼于自己,而毛晉則將目光聚集于流離失所的百姓身上,“流民如鳥知多少,猶恐流民不如鳥。”末尾一句將本詩的情感推向高潮,流民如不斷遷徙的大雁,無處可依,可悲的是流民甚至還不如大雁,作者看到了百姓在戰爭中的脆弱和苦痛,四處躲避戰火的悲哀和惶恐。“何處平原可避人。”④,國家戰亂中人民的生命盡低賤至此!整首詩字字泣血、句句含淚,相比于鮑照、李白的自我感懷之情更提升到了家國境界,讀來令人嘆息。
《賣兒行次王敬夫韻》中更是滲透著作者對于暴政之下貧苦百姓的深切同情。“君不見豪門金高狀日驕,豢養僮仆多騰驍。”與“村媼負兒賣東鄰,得谷儋石未及半”的殘酷對比更是將一個“吃人”的社會淋漓盡致地描繪而出。詩的最后更是發出了作者憤怒、悲哀的呼號:“嗚呼!安得重逢粒米狼戾之陽春,不見泣涕漣漣賣子人!”⑤這些詩句大抵是毛晉為底層百姓所作,作為在政權更迭下的文人騷客,其目光并未局限于自身,而是看到了處在社會底層中人民的血淚。惶恐不安的流離、繁重賦稅的壓迫、賣兒賣女的人生絕境,每天都在上演,毛晉用詩歌為百姓發聲更讓我們看到其詩歌中所閃耀的人性光芒。
毛晉在詩歌創作中也滿含著對于國家破碎、山河凋零的滿腹愁緒和哀痛,詩作《題崇禎歷(淚書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下)》就真實地記載了在得知自己的君王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自縊的噩耗時情緒的天崩地裂:一方面為君王自縊而痛心,另一方面也滿懷對于國家覆滅,國土淪陷,政權更迭的殷憂。其內心的震顫、痛苦、憂愁、恐懼可想而知。毛晉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將自己的心中所思所想躍然紙上,由不可置信到還存有一絲希望到徹底絕望再到憂思抑郁,可以說從這首詩開始毛晉的詩歌中都帶上一絲哀痛的調子。
明朝傾覆之后,毛晉的詩作大多飽含遺民情懷,其交際圈也大多為明朝遺民,可以說毛晉的政治立場一貫且堅定。毛晉所結交友人大多志氣高杰、傲岸不屈,或有性狀似古之達者、古之隱者,以看似狂放不羈,叛離世俗的行為昭示風骨。明革除時,毛晉友人宋奎光邑中有被株連被戮者,在灰色強權之下大多數人選擇明哲保身,但宋奎光站了出來,他在所修邑志中增如其人以表忠節。除卻宋奎光,還有倡議討賊,以病不行拒絕大清的盧世?、監軍討賊,集瘁卒于軍中的雷起劍等,其志高、志潔令人肅然起敬。
(四)潛在的隱士思想之作
略論毛晉所唱和和結交的朋友身份,與其和詩的很大一部分是隱士或有過隱居經歷之人,這與其詩歌中的隱逸之思不無關聯。毛晉詩歌中所傳達出的隱逸之思大多與國家滅亡的心緒有關,因不愿事新朝,毛晉也不得不成為心靈上的“隱士”。《孟春集隱湖草廬用陶靖節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韻二首》中毛晉就以懷念古之躬耕隱士長沮、桀溺來暗指自己的旨趣。清代何焯在《義門讀書記》卷五十點評道:“二篇發端,皆自言躬耕非始志。下半則申時不可為,不事伯朝之本趣。”可見毛晉詩歌后期因朝代更迭、時代變化中個人境遇和心境的變化。⑥
(五)經史既竣,又事佛藏的佛理詩
佛寺和禪院是毛晉詩歌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標志性地點,毛晉的好友中也有不少僧人,甚至盡心盡力為僧侶好友結集。他以“梓我明僧詩,以俾補昭代一缺陷事” 來保存明代僧詩的宏偉志向為緣由,著手收集明代僧詩。
因志趣所向,毛晉結交了眾多的僧侶好友,日本學者三浦理一郎的《毛晉交游研究》中第四章《與僧侶之交游》就指出在毛晉的交游中,其僧友至少有二十九位,但后文按毛晉交往的時間先后順序,只詳列了十三位僧侶。《汲古閣刻徑山藏考略》中論述毛晉襄助、校刻《徑山藏》的過程。文鰲的《汲古閣刻經考略》則主要以《徑山藏》為中心考察毛晉以各種方式襄助僧侶刻印佛經。如此例證更清晰地反映出毛晉對于佛禪思想的崇拜和尊敬。
回到毛晉詩歌本身來查找線索,詩歌《道開法師應武唐相國衍門禪伯之請敷講嘉善之大勝寺余于臘月廿五放舟葑江送之和陶與殷晉安別韻兼柬衍門》中就以“寄意摩訶叟,共來存故人。”⑦結筆,將人生歸于虛靜、歸于佛法,勿擾于凡塵種種。這首詩中,無論毛晉所詠所嘆的是自己的好友錢士升、釋正志,抑或是自己,都傳遞出了對于凡生俗世的無奈和慨嘆。相比于其他兩位友人,毛晉雖才資上乘卻屢試不第,人生當中有著種種不如意。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愁緒和煩惱,毛晉才更加向往佛禪之道,渴望以佛理滌蕩靈魂,達到人生的至高境界。
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在現實中遭遇種種煩悶,在心靈上也由儒家轉向佛家。毛晉所和古人詩中陶淵明、蘇軾、白居易出現的次數較多,而佛家思想在這三人詩歌中滲透得也極為深入,后世很多學者都對他們的佛家思想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有趣的是,在這三位詩人身上都有儒、佛、道三家思想的雜糅:蔡彥峰先生在其《佛教與陶淵明〈形影神〉的寫作及生命觀中》認為慧遠的“形滅而神不滅”及由此建立的佛教生命觀是激發陶淵明系統思考自身生命觀的觸發器;陳寅恪先生發表的《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關系》專門論述了佛道思想對于白居易思想行為的影響;而身處宋朝的蘇軾的思想則是非常典型的儒佛道三家融合的代表。
從以上論述中不難看出,陶淵明、白居易和蘇軾思想的復雜性,毛晉也受到這種復雜性的影響和啟發;再加上明清易代的殘酷外在因素愈推動毛晉朝向佛家思想。一方面這是毛晉詩歌創作趨向于平和、虛空的起因,另一方面也是毛晉詩歌中所傳遞出的不愿面對殘酷現實,試圖逃避的思想體現。
二、毛晉詩歌創作的藝術特色
明代詩學流派眾多,各個流派之間的爭鳴十分激烈,不同的詩歌流派都有其創作主張,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明代詩歌創作的不斷理論化和系統化。明代是推翻元蒙王朝而建立起來的漢族王朝,因此無論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政治口號還是“漢官威儀”的文化復古都折射出明代詩歌總體呈現的“復古”色彩以及明人的復古心態。
而毛晉詩歌所呈現出的真率自然、平和清新的藝術魅力,則一改明詩積弊,方外摯友釋通門也說:“放懷讀君詩歌,爛漫抒天機。”毛晉詩歌大多著眼于日常生活中的情趣,傳遞出的爛漫情懷也令人耳目一新。
(一)清新自然、明白曉暢的語言特色
毛晉詩歌所呈現出的語言特色基本呈現“言為心動”的創作形式,不過度追求用詞的精煉華麗,以平和自然的語言風格獨樹一幟,營造出清新自然的風格。
毛晉博覽群書,藏書刻書更是數不勝數,但其詩歌語言明白曉暢、通俗易懂,呈現出一種“俗語”之美。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上文所分析的毛晉推崇白居易的緣故;更值得注意的是毛晉身處常熟,明后期江南地區經濟發達,這與毛晉詩歌語言所推崇的閑適曉暢而也存在一定的因果聯系。
其《支硎道中次顧山甫韻》中“寒山低岸直,高掛以帆斜。麥浪翻風葉,松濤散雨花。”就以白描手法,不事雕琢的語言將清新美好之景潑灑而下,不僅生動描摹出支硎山開闊清麗的自然之景,蘊藏在語言之下的情感也滲透而出,詩歌最后更是直接點明主題“不勞愁物力,衰俗亦繁華”衰俗與繁華之間的禪理之境在支硎山中得到了升華。⑧
(二)體備眾妙,美非一倫
毛晉友人陳瑚評價其詩歌說:“體備眾妙,美非一倫。”可見毛晉詩歌體裁眾多,詩歌形式不拘一格,對任何體式的詩歌都有所涉獵,這也正印證了陳瑚所言的“美非一倫”。作為虞山詩派的重要一員,但毛晉詩歌在體裁上卻有其自身的特色,并未因主流的倡導而框架自己。
虞山詩派雖以錢謙益為魁首,但是大體的創作旨趣以“海虞二馮”為綱領。王應奎的《海虞詩苑》就談道:“是時邑中詩人,率以馮氏為質的”即可見“二馮”的影響力之大。而馮舒、馮班二人以晚唐為宗,由溫、李上訴齊、梁,詩歌創作取法于齊梁體,多創作音律嚴謹、綺麗多情的詩歌。趙永紀先生認為:“一般所謂虞山詩派,主要是指二馮及其追隨者中提倡晚唐,學西昆體的那一部分詩人”可見,當時的虞山詩派一般取法自李商隱、溫庭筠詩歌創作的藝術特色。而在毛晉的詩歌中不僅有篇制短小,以五言為主的精巧之作,也有不少樂府詩作,其題材豐富,絕不僅僅局限于齊梁體所詠之物,風格也超越了一般齊梁詩的綺艷或是清麗,而轉向更符合作者心境和時代變局的沖淡悠遠之作。
(三)平淡充和的詩歌意境和爛漫的生活情趣
毛晉詩歌所詠之物大多為自然之景或是日常之物,也就奠定了詩歌的意境之美,無論是與友人游玩山水、秉燭夜談、把酒夜話抑或是生活中移竹編籬、重建空心亭、賞梅或甚至只是獨坐,在毛晉筆下都擁有了奇特的雅趣和平和的意境。如《促馬子介梅》:“陰晴宜好護,疏密莫輕刪。左右惟君手,香分一笑間。”雖講述的是與友人賞梅的日常,卻在日常平淡中將生活的情趣與美好掩藏在詩句之中。⑨
中國古典詩歌中詠梅主題不在少數,大多都以梅花的高潔清幽自比抒懷或是贊美其凌寒傲放,將精神之美賦予物象,很少有單純欣賞梅花,欣賞生活之美的詩作,“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純粹之美似乎變得越來越稀缺,不可謂不是一種意境的缺憾。而在毛晉詩歌中,毛晉很少將直觀的意愿強加于客觀的事物,他憑著單純真摯的感情描摹事物、抒發情感,從而將日常生活中的純粹美、人性美、自然美毫不吝嗇地潑灑而出。無論是獨坐時“風落梅花雪滿庭,瀟然深坐寂無聲” ⑩;或是品欣江南惠泉時的贊美“一滴出山來,人間自嘗試” ?;抑或是游玩綺山時“野花不知名,載路各爭妍。采采盈一掬,使我心怡然” ?,生活中的爛漫情趣和平淡沖和的生活意境在詩歌語言的繪制下顯得尤為動人。
三、毛晉的詩學傾向
(一)緣情而發的現實內涵
作為虞山詩派的重要人物,毛晉與虞山詩派的聯系十分緊密,詩歌創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虞山詩派的所倡導的主張,但毛晉詩歌中保留了更多個人創作的特色,反映出毛晉個人的詩學傾向。
在宋明理學壓抑之下,晚明浪漫主義思潮興起,文人之間也掀起一股反叛的個性解放思潮;而晚明時期資本主義萌芽的興起,市民階層擴大,經濟發展到達了新階段,對于沿海地區的影響更是明顯,虞山詩派的發源地和根據地都處在市民經濟發展繁榮的江南地區,這必然給文學創作帶來不小的沖擊。
毛晉大部分詩歌皆著眼于日常生活,情感真摯動人,大可到國國家興亡、小可到獨自枯坐,蘊含著自己的本真情感和獨特個性,傾注了對現實人生的真情和真心。不僅如此,毛晉詩歌中個人色彩濃厚,創作中個人的出現不但是對傳統的反叛,更是自我的覺醒。詩歌緣情而發,緣事而做,不再拘泥于過于宏大的題材框架,轉向對自我內心的審視是毛晉詩歌所彰顯出的醒目特色。詩歌中更能窺見毛晉的創作個性和人生境遇,感時感地感人而抒發的緣情詩作,其目光不僅投射在自身,更輻射到整個社會。
在時代沖擊和個人境遇的雙重困境之中,毛晉的詩歌創作為我們聯系虞山詩派尋到了更精準的切入口。
由前七子所發起的復古運動,給晚明詩歌格局帶來了革新意義,但是過于強調詩歌創作形式的主張,也導致詩歌陷僵化的擬古窠臼當中,“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詩歌傾向框定和局限了不少文人的創作,阻礙了詩歌的自由發展。
正因如此,錢謙益在《周元亮賴古唐合刻序》中說:“古之為詩者有本焉,國風之好色,小推之怨誹,離騷之疾痛叫呼,結惜于君臣夫婦朋友之間,而發作于身世倡側、時命連賽之會,夢而噩,病而吟,春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可見錢謙益認為“詩者有本”,也就是詩歌創作應具有實質性的內容,在現實生活中緣情而發,這與一直以來“詩緣情”的創作傳統相呼應,也是反對前后七子復古主義的例證。
錢謙益的“有本”也強調創作中的“真情詩歌”,主張以真誠的情感入詩,反映詩人的情感面貌和精神狀態。
綜合以上原因,這也就是為何虞山詩派反對擬古主義,主張在詩外求詩,詩中求本的創作方法,這都與毛晉詩歌的創作動機和情感色彩相印證。
(二)博學觀的推崇
此外,虞山詩派詩人大多為博學之士,宗師錢謙益博學多才、轉益多師,推崇杜甫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之說,也就奠定了虞山詩派提倡詩歌創作的博學觀念。
而后期虞山詩派的領袖馮班也繼承了其師錢謙益詩學上的博學觀,在《鈍吟雜錄》卷一就以圣人好讀書為例:“圣人好讀書,豪杰好讀書,文人亦好讀書,惟宋儒不好讀書。”來闡釋學識的重要性,在詩歌方面更是列舉身邊的真實案例“相識中多有天性自能詩者,然學問不深,往往使才不盡”,可見馮班對于博學觀的推崇。
博學觀在毛晉詩歌亦所體現,作為藏書大家,毛晉閱覽之書縱橫古今,其學識淵博,才思橫溢在詩歌中多有體現,典故和意象的使用更堪稱妙筆。但毛晉詩歌中所顯露出的博學思想卻十分克制并無任何喧賓奪主抑或是炫博、逞才之感,所選典故和意象皆為詩歌主題服務,不過分堆砌造成詩歌的晦澀艱深。
(三)效法古人的區別
在效法古人方面,毛晉所偏重的詩人與錢謙益、馮班等人有所不同。錢謙益在詩歌創作理論上更加推崇杜甫,欣賞杜甫詩歌的社會功用,主張詩歌創作的目光更多轉向現實生活,是在一定程度上向中國詩歌傳統—— ? 《詩經》中比興言志的復古回歸;而馮班詩歌旨趣則側重于齊梁體的繼承和再創造;重視詩歌的表現形式,對詩歌體制、格調的分析精細入微;詩歌創作上也取法于李商隱、溫庭筠等晚唐詩人,向齊、梁追溯。
而毛晉的《和古人卷》中出現次數最多的詩人則是陶淵明。從太康年間開始,中國詩歌基本走向研究形式的不歸路,從謝靈運開始,類似于永明體、齊梁體的盛行,使得詩歌開始慢慢失去在現實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但在漫長的詩歌發展歷程中,陶淵明卻是個另類。在陶詩中儒家和道家思想糅雜和對抗,理性判斷和感性認識相互交織,將日常生活詩化,平淡之中見醇美。可以說,毛晉詩歌很大程度上取法自陶淵明,在虞山詩派兩大領軍人物中選擇了更適合自己,更具有自身獨特個性的方向。
四、小結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時代顛覆,身不由己的明末文人被時代巨大的陰影裹挾而下,也促使每個人走向不同的道路。今天當人們再次回望毛晉,看到的絕不僅是他窮盡一生去藏書、刻書的人生軌跡,更是立于時代之下個體的無奈與抗爭,毛晉做出了屬于他的選擇。在毛晉詩歌中人們不斷描摹著屬于他的人生經歷,重現他的人生選擇,思考他的情愛與悲喜。更重要的是,他的詩歌中折射出了明末文人詩歌創作的主張及人生選擇的思考。
研究毛晉詩歌創作不僅是對于歷來為人所熟知的毛晉身份的另一深入拓展,全面研讀其人其詩,更是對明末清初虞山詩派乃至是明末詩壇創作風氣的再探索和深思考。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毛晉著,朱新華、彭尚炯、周志強、張衛箋校:《汲古閣箋校》2019年版,第69頁、第20頁、第65頁、第7頁、第56頁、第217頁、第11頁、第30頁、第48頁、第185頁、第176頁、第177頁。
?錢謙益:《周元亮賴古堂合刻序》,《有學集》卷一七,《錢牧齋全集》,第五冊第7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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