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蘇平 張晨燃
作為一項民事權利,我國著作權的獲取采用自動取得原則。即指作者基于獨創性的智力活動將作品創作完成便自動取得著作權,該原則不要求將作品發表或者登記作為著作權存在的證明,使得創作者完成的作品依照自動取得原則被及時保護起來,在很大程度上快速有效地確立著作權。但也正是由于著作權采自動取得原則為權利的認定帶來一定困擾,實踐中著作權交易行為頻發權屬糾紛問題,這種情況下著作權人維權取證困難再加之作品從無登記或備案,權屬證明將舉步維艱。1.蘇平:《著作權登記制度完善的思考》,載《電子知識產權》2012年第8期,第48-53頁。著作權的產生與其登記雖無直接關系,但產權狀態和產權邊界的確立與劃分依賴登記。登記使得版權的歸屬情況表征于外,交易人信賴國家公示的權利變動信息,能夠及時明確權利的歸屬,這有利于維護著作權人或義務人的合法利益,防范侵權行為的產生,降低因權利歸屬不明發生的版權糾紛案數量。《著作權法》第十二條規定的登記制度,為權利的登記提供了法律依據,有利于國家對版權市場的管理,促進交易安全以及文化產業的繁榮發展。
本文所研究的著作權登記包含兩類:靜態的或動態的著作權登記。前者是指申請人就某作品向著作權登記機構申請登記,申請人一般為作者,這樣的登記普遍只具有初始證明效果,通常稱為作品的初始登記;后者則指著作權發生相關權利變動時,由受讓人或被許可人等向著作權登記機構辦理相應的權屬變更登記,通常稱為著作權變動登記。
國家版權局1994年發布的《作品自愿登記試行辦法》規定著作權人可據實際情況自愿登記,作品的著作權取得與登記無關;1996年根據擔保法出臺的《著作權質押合同登記辦法》對版權質押交易行為嚴格規范,要求版權財產質押合同必須進行登記,未經登記不產生法律效果;《著作權法》中有關權利的許可與轉讓主要體現在法條的第三章,并規定使用他人作品應當同著作權人簽訂許可和轉讓合同,并且在《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表明簽訂許可使用合同或是轉讓著作權中相應權利必須以書面形式訂立許可、轉讓合同,但對于許可、轉讓合同去專門的管理部門備案,這種備案登記屬于自愿行為;2020年以前我國并未將登記制度寫入著作權法中,只在版權類辦法中規定采用自愿登記原則,直至2021年6月1日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的第十二條,明確了作者等著作權人可以向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認定的登記機構辦理作品登記,進一步證明著作權登記制度的存在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對于此次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有關登記制度可以理解為著作權的登記仍然屬于自愿登記。著作權的產生與是否登記無關,登記只起到公示權利存在以及歸屬,登記形成的登記證書可作為著作權的權利糾紛中初步確權證據,為證據推定占據優勢,如若有當事人可以提供有效的其他證據證明著作權不屬于登記的權利人,則可推翻該登記。2.石宏:《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的重要內容及價值考量》,載《知識產權》2021年第2期,第3-17頁。且需注意此次著作權法修改并未規定作品登記后所產生的具體效力以及與登記相關等配套措施。
著作權權屬糾紛的各類案件中,著作權利歸屬的復雜性使得此類案件成為法院審理的難點,權屬關系的穩定是文化產業繁榮發展的重要基石,但實踐中卻常出現與登記密切相關的權屬糾紛。譬如社會大眾習慣性通過作品的署名人或發表人信息判別著作權的權利歸屬,并沒有了解到著作權的人身權和財產權可以相互分離,在權利變動情形中誤以為署名人擁有作品的財產權而不知道此作品的財產權可能已經轉讓給他人。權利采取自愿登記,當事人若未進行登記,社會大眾將無法清晰識別權利的歸屬。
作品轉讓并未強制性要求相對人在版權有關機關登記,即使登記假若第三人出現變更合同日期將時間提前的行為,采取所謂的以時間先后認定權利先后的做法,推翻之前的登記,無法實質上起到解決糾紛的效果,甚至會滋生出更多的不良信用問題。合同缺乏公信力,權利歸屬認定難。
實務中,相類似作品被兩個不同的申請人在不同地區的登記機構進行版權登記,一個作品存在兩個登記證明發生沖突時如何認定權利歸屬。權利變動情形中先受讓人未將轉讓合同進行登記,后受讓人將此登記,誰又該取得權利。著作權轉讓合同生效,先受讓人與后受讓人均未進行登記,后受讓人起訴先受讓人侵權(版權“一女多嫁”),此時權利歸屬難以評判。
以上現狀表明著作權屬糾紛癥結的頻發,想要探析著作權屬糾紛產生的根本原因,追本溯源即是著作權登記上的問題。
上述可知,著作權登記相關制度主要體現于三個辦法與此次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中,但這些規定對于健全著作權登記制度仍然相差甚遠,其綜合政策措施不夠完善,權利效力不夠清晰,缺乏完備的法律支撐。2020年4月《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正案草案)》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最終于2020年11月11日,表決通過了關于修改著作權法的決定,修改法自2021年6月1日起施行。本次修改將著作權法(2010年版)第十一條第四款移至第十二條并作修改,增加作者等著作權人可以向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認定的登記機構辦理登記。但本次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對于著作權登記制度的規定仍不全面,更像是善意提醒。特別是在證明效力方面與早期送審稿截然不同,早期送審稿提及的登記文書作用是可以對登記事項的事實情況起到初步證明效力,但在此次的修法中并沒有體現,對比之下較為保守。具體的登記程序、效力、注意事項沒有說明,也沒有明確發生糾紛時作品的權利歸屬問題。在著作權轉讓、許可登記方面,涉及的一些規定也分散在多個規章和辦法中,并且大部分法律和規章只規定著作權登記,未對初始登記與轉讓、許可登記加以區分,更別說對著作權轉讓登記效力這一重要問題作出規定,也無法從中推斷出登記的法律效力。因此對于著作權法的修改仍需進一步思考,通過立法解決實際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強化法律制度的保障作用。
本文從國家版權局發布的《全國著作權登記情況的通報》中了解到,2021年全國著作權登記總量達503.95萬件,相比2020年增加122.49萬件,同比增長24.30%。通過數據可以直觀地看到在國家版權局的政策引領,各地方版權行政管理部門和著作權登記機構的協助下,各個與著作權息息相關的主體都紛紛注重著作權的利用與保護,但登記數量快速增長的同時相關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
我國目前有多方機構執行著作權登記的工作。此次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明確指出著作權人可以向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承認的相關機構辦理登記。這里的機構主要是指在國家現行著作權登記體系下,由國家版權保護中心管理國家整體版權登記,各省、直轄市、自治區分管本行政區內的版權登記工作。3.王悅彤:《新時期著作權登記存在的問題與思考》,載《出版發行研究》2018年第8期,第28-30頁。只有軟件著作權相關登記業務由國家版權保護中心登記,其他的著作權登記業務由地方版權局負責,并可以由地方版權局直接為權利人和機構發放登記證書。但是地方版權局除了需要負責登記還需要處理各種公務,版權登記也需要專業的人員團隊,出于人力、物力、專業性不足的考慮,大部分的登記業務都委托給了版權代理機構或者第三方機構去執行。由于登記機關的不統一導致各個地方根據自身的情況制定出符合自己的一套登記程序。雖然整體上與國家大概一致,但是仍然不能忽略各個地區在登記標準、登記流程、登記事項上的不同,不可避免地出現重復登記或損害權利人利益的情況,很容易造成相同或相類似作品被兩個不同的申請人在不同地區進行著作權登記。而且目前的登記審查工作缺乏更高一級的權力機關對登記機關執行的登記行為進行監督,若缺乏這樣的監督很可能出現登記機構的人員懈怠工作,其次由于登記機構的不統一,引發出各機構登記程序中審查、收費、證書標準不一致,以致社會整體版權登記審查效果不佳、工作效率不高、審查資源的浪費和著作權登記制度運營成本高于正常水平的狀況頻發。
著作權登記時通常審查兩個方面:一是審核登記人是否為合格主體;二是審核申請登記的作品是否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只提醒權利人可去登記的機構,對于登記時所采用的審查流程、形式并未提及。目前的登記審查流程仍然是參照《作品自愿登記試行辦法》采用形式上的審查,并沒有進行實質審查,對于著作權的確權起不到核心保護作用。相較于實質審查,形式審查主要是針對申請登記的作品本身進行審核,并沒有拿到市場上與同類進行侵權對比,因此即使登記后的作品也無法確切證明著作權歸屬,產生爭議時最終的依據仍然是舉證作品的產生時的原創手稿、原創思路、創作時間、創作過程等原始資料。在爭議中司法機關也會因為登記機關的形式審查對版權的登記效力產生質疑。這也將嚴重的影響到社會公眾對于版權登記的信賴,降低了版權登記的權威性以及效力。
著作權自動取得的原則下,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規定版權登記為自愿行為,登記僅具有公示作用,并不決定登記人的權利正確與否,在發生糾紛案時已申請了版權登記的權利人很難通過版權登記公示記載的內容為自己申辯。登記效力的不明確使得登記證明缺乏公信力。長此以往權利人認為版權登記難以維護自身的權益,失去了對其的信賴,更不會有動力花費金錢和精力進行版權登記。交易市場變化莫測,交易方式紛繁復雜,往往出現重復轉讓的版權交易情形,但重復的權利轉讓很有可能導致出現善意第三人的問題,第三人并不知曉作品以往的權利變動,造成誤解權利的歸屬狀態,由此導致版權“一女多嫁”現象的出現,此時登記效力的不明確無疑是雪上加霜,版權交易的安全與合法成為了阻礙文化產業發展的絆腳石。
雖然依照我國的著作權自動取得原則可以看出登記不是著作權權利取得的先決條件。但是登記制度的功能是我們不能忽略的,并且通過登記可以更好地收集我國的版權登記數據,統計分析這些數據有利于分析研究我國文化的發展水平,提高我國文化軟實力。目前我們面臨著當前的版權制度無法滿足公民對版權保護的需求,改善版權制度刻不容緩。
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雖然提及了權利人可以進行版權登記,但是更像是善意地提醒或者建議,有關版權登記制度的規定仍然不夠全面。如美國立法中專門設有登記,分別設有版權登記、標記與交存。有關版權的登記申請、一般登記、權利證書的發放、侵權救濟的先決條件等也詳細規定在內。再如日本著作權法規定了登記手續、真實姓名登記、出版權和鄰接權登記等,并賦予這些登記具有推定登記屬實的效力。4.《十二國著作權法》翻譯組,《十二國著作權法》,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712+10+396 頁。借鑒域外立法經驗,我國版權登記制度不應僅在著作權法中體現原則性規定,還應建立其他有關版權登記的具體內容和程序規定,以明確作品登記的公示公信效力等問題。權利人進行初始登記時審查人員經過初審和實質復核頒發的登記證書,立法可賦予初始登記產生對抗第三人的效力及推定屬實效力,并在轉讓、許可登記制度中明確登記生效要件主義,還應完善登記制度設定一個配套規范制度,鼓勵作者進行登記,并明確規定作品登記所記載的特定事項具有推定的效力,作為權利歸屬的初始證據,確定登記的效力。5.劉利:《作品登記的不同實踐與我國作品登記制度的完善》,載《中國出版》2017年第5期,第17-20頁。
統一登記行政機關是為了建立一個統一的作品登記平臺,在這個平臺里面各地的登記機構使用相同的標準與程序進行登記,所有的登記作品信息都被收集保存在同一個類似作品登記簿的數據庫里,方便多機構查詢規避重復登記的情況出現。如果版權等登記機構不統一很有可能導致審查程序的不統一、收集的材料內容不一、版權的登記標準不一、出現版權重復登記的現象。現如今數字信息和網絡技術被普遍使用,網絡上多機構共平臺的運作模式已經可以實現。本文建議構建以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承認的相關機構統籌,各地登記機構共同參與具有統一標準的版權登記平臺,使用統一的流程與標準,應對不同的作品登記類型,所有的數據及信息都可保存在平臺中隨時供需要的人調取。合理分配并利用登記的大數據系統資源,便于登記人員進行實質審查,解決分散管理帶來的問題。此外還應建立版權登記的監督機構,定期檢查登記機構執行情況,保障登記相關信息的準確度,有助于提高公示的公信度,激發權利人登記意愿。
倘若對著作權登記的法律效力不加以明確的話,對整個版權交易市場會產生許多無形的障礙。出現糾紛時已經登記的作品得不到法律上的保護,公示行為并不必然帶來公信力,公證文書只是權利存在證明,交易的有效性仍需第三人獨立判斷,長此以往無論是權利人還是受讓人都將無法信賴公示的效力。
對于著作權初始取得登記,建議在著作權法中明確“作品實行自愿登記,不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就如著作權修訂草案送審稿第五十九條提及的登記對抗主義,在沒有破壞自愿登記的原則下鼓勵權利人進行登記,并且給予權利人一定程度上的法律保障,使得登記具有公信力。
對于著作權權利變動登記,更需要關注到公示的重要性,建議采用登記生效要件主義。著作權轉讓、許可、質押等所有權、使用權權利變動中,除了簽訂合同,尚須在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承認的相關機構統一登記,方可發生權利變動的效力。同時,在著作權權利變動登記公示之上結合對善意第三人的保護,明確著作權中的權利歸屬,增添著作權善意取得制度有利于對善意第三人的保護,實現法律體系的邏輯自洽。6.呂炳斌:《版權“一女多嫁”的解決之道——以善意第三人保護為中心》,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2期,第33-42頁。但需規避在重復轉讓中濫用善意取得制度,若真正的權利人利益得不到保護,善意取得制度的初衷也很難實現。
著作權的權屬糾紛一方面嚴重制約了文化產業的發展,另一方面打擊權利人作品創作積極性,導致權利人在作品確權、維權、運營過程中缺乏安全感。著作權登記制度對于維護交易安全、促進文化產業發展具有重要意義。雖然新修著作權法第十二條寫入版權登記制度,但并無與其相關配套措施。因此,還應如本文所述通過確定統一的登記機關、健全登記審查程序、提升登記效力、搭建全國登記信息數據庫等方面完善我國版權登記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