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子涵
梁啟超自述“喜歡研究佛教”;肯定佛教是“時代之良藥”。其諸多著作中,有不少是直接或間接探討佛學與教育相關的論說,包括《論佛教與群治關系》《佛陀時代及佛教教理綱要》《說無我》等篇章,皆映現了他的佛學與教育觀之間的聯系。雖然學界已有人注意到梁啟超的佛學研究價值:諸如1989年郭明、廖自力、張新鷹《中國近代佛學思想史稿》辟有專章(第十二章)探討梁啟超的佛學思想;1992年麻天祥《晚清佛學與近代社會思潮》同樣專章(第六章)分析梁氏的佛學思想及佛教文化研究;2012年蔣海怒《晚清政治與佛學》也立“第七章”梳理梁氏“自由主義的佛學格義”。可惜他們都疏于將之聯系到其倫理教育觀上。因此,本文一則希望能彌補已有研究之不足,二則彰顯梁氏在清末民初的特定時空背景下,如何吸收佛學的養分并應用于教育理念中。
教育目標,引領教育工作的方想,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對此,梁啟超的主張是顯而易見的——即熱切倡導新民意識,以培養新民為目的。這一觀點,散見于他長期從事的政治、學術、新聞、教育等事業中,可謂俯拾即是。特別是他透過報刊的傳播力量,發揮那極富感動力的文筆,吸引了難以計量的讀者之關注,教育感化作用幾可說是空前的。
《新民叢報》則是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失敗逃亡日本,于1902年創辦于橫濱,1907年終刊。該報立意取《大學》“新民”之旨,以為欲維新中國,必先維新國民。梁氏發表的《新民說》即該報主體文字。他說:“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新民”云者,……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其釋新民之義是:“新民云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新之義有二:一日,淬礪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日,采捕其所本無而新之。二者缺一,時乃無功。”他共舉出國人當自新之大綱十六項,依序是:公德、國家思想、進取冒險、權利思想、自由、自治、進步、自尊、合群、生利分利、毅力、義務思想、尚武、私德、民氣、政治能力等。在他看來,吾人若能就這些項目一一勘之、鑒之、改之、補之,則新民可以成。
梁啟超在《新民說》第七章中論述“進取冒險”中,征引佛法立論,他說:“佛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吾以為不能焉,以為可畏焉,斯不能矣,斯可矣。吾以為能焉,以為無畏焉,斯亦能矣,斯亦無畏矣。”凡人為什么會缺乏魄力和無畏精神,梁啟超認為這是源于人本身對生死的畏懼,也就是“膽力”,它是進取冒險的重要源頭,是國人極需補強的精神。有宗教信仰的人,因為知曉生死,從而無所畏懼。依其考察,古今中外一切宗教家(如德國的馬丁路德)、政治家(如美國的華盛頓、林肯,英國的克林威爾,法國的拿破侖)、探險家(如葡萄牙的麥哲倫,西班牙的哥倫布)等之所以能做出偉大事業,就在于他們凡事都抱著高度的熱誠,都有一種大無畏的精神。梁氏把這種精神比之為佛教所說“三界唯心”所推演出的“無畏”意志。這觀點,同他寫于1899年《唯心》一文,前后呼應。該文云: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虛幻,唯心所造之境為真實。……豪杰之士,無大驚,無大喜,無大苦,無大憂,無大懼。其所以能如此者,豈有他術哉?亦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茍知此義,則人人皆可為豪杰。
梁啟超在《新民說》中引用孔子的話。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己,相對眾人而言,個人自稱為“己”,相對個人的本心而言,“己”可理解為“物欲”。所克制的對象是己(物欲),而克制物欲的又是一個己(本心)。以己(本心)克己(物欲),可稱為自我挑戰;挑戰成功,可稱為強。自我挑戰,以達成功,進而稱強。所以說,人類之所以勝過禽獸,文明人之所以勝過野蠻人,在于前者有希望,有理想,有未來。所懷的希望越大,進取冒險的程度越強。梁氏意在采取佛教義理,以啟發國人的自主覺悟和沖創意志,可謂用心良苦。
法性如來藏是我國佛教的發展最為重要的階段,也是佛教我國本土化的象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經典就是《大乘起信論》。《大乘起信論》所說的覺,是指“心體離念”的自明性。本覺既是佛性,也是法身。是眾生成佛的內在依據。法身即眾生離染成凈,達成佛果,兩者是二而一的。本覺是體,始覺是用。眾生修佛了脫生死之心,就是始覺的一種表現。同時又以“一心二門”來調節真心與妄心的紛爭,一心是眾生普遍性的心體,二門是真如門與生滅門。前者是清凈性質的,后者是污染性質的。所以真如門是成佛的內在依據。所以由此可以推論出以下結論:第一,眾生的平等自由意志。在禪宗看來,自性即佛。眾生的體性無二。每個人天生具足,只是因為被習性執著污染了心智,沒有發現自性罷了。第二,個體的自覺能動性。禪宗的思想被陸九淵繼承,“心即理”學說標志著個體能動性與自由意志的極大發展。梁氏也強調欲求真自由,必自除心中之奴隸始。他列出四種“心奴隸”——古人之奴隸、世俗之奴隸、境遇之奴隸以及情欲之奴隸。針對情欲之奴隸,梁氏應用佛教的語詞指出:“形無一日而不與心為緣,則將終其生趑趄瑟縮于六根六座之下,而自由權之萌葉俱斷矣。”認為人之喪其心,不由他人,而是因自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深中情欲之毒而受牽縛。
他在剖析“自由”中,也引用佛教理論: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佛之說法,豈非欲使眾生脫離地獄者耶?而其下手,必自親入地獄始。若是乎有志之士,其必悴其形焉,困衡其心焉,終身自棲息于不自由之天地,然后能舉其所愛之群與國而自由之也,明矣!”
此以佛言,論有識之士為國人爭取自由之義,表現出教育家、宗教家的慈悲情懷與濟世精神。在他看來,若能克制情欲,使吾人不為頑軀濁殼之所困,然后有以獨往獨來,其得力固不可誣也。他同時以日本明治維新成功之因說:“日本維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于王學,即有得于禪宗。”這里他主要透過陽明心學與佛教禪宗思想呼吁國人“勿為情欲之奴隸”。
還有,梁氏在解說“自尊”一項中,同樣藉由佛法加以申明。他說:“凡自尊者必自牧。……貢高我慢,世尊所以設戒。”認為“新民”必是個性獨立、自尊自重的人。自尊之人,能保存其高尚之人格,盡力完成其分際上應盡之義務,何足以自高自大,目中無人。依其觀點,佛陀戒人“我慢”之教,彌足珍貴。他又說:“凡自尊者必自任。……自尊之極,乃有如伊尹所謂“天民先覺”,如孟子所謂“舍我其誰”,如佛所謂“普度眾生為一大事出世”。”此處他以佛教“普度眾生”的菩薩道精神及孟子“舍我其誰”的胸懷等,吁請國革除“旁觀者”的心態,勇于自任,冀盼大家做一個個自尊人尊之“新民”。
梁啟超從佛學中汲取了許多養分,其中,“無我”理念應是他認為最具價值的。
1898年,他撰《〈仁學〉序》,以中國第一烈士譚嗣同先眾生而流血犧牲為典范,扼要申論佛教“無我”理念可破除俗眾“有我見”之大弊。他說:今夫眾生之大弊,莫甚乎有我之見存。有我之見存,則因私利而生計較,因計較而生罣礙,因窒礙而生恐怖,馴至一事不敢辦,一言不敢發。究其極也,乃至見孺子入井而不怵惕,聞鄰榻呻吟而不動心,視同胞國民之糜爛而不加憐,任同體求眾生之痛癢而不知覺,于是乎大不仁之事起焉。故孔子絕四,終以毋我。佛曰:“無我相”。
他認為,去除“有我見”,才能生大勇、行大仁。
梁氏為了弘傳佛教“無我”理念,1925年發表《說無我》一文。他引用佛教經論闡明之:佛說法五十年,……一言以蔽之,曰:“無我”。……“我”之毒害,在“我愛”、“我慢”,而其所由成立,則在“我見”。……《成唯識論》卷四云:“我愛者,謂我貪于所執我,深生耽著。”我愛與兼愛不相容,對于我而有偏愛,則必對于非我“他”有所不愛。……“我慢者,謂倨傲待所執我,令心高舉。”萬事以我為中心,以主我的精神行之。……故見自封,習非成是,湮覆真理,增長述情。我愛我慢,其毒天下如此。至其為個人苦惱之根源,更不必論矣。而其所由起,則徒以有我之見存,故謂之“我見”。不破此我見,則我愛與我慢決末由蕩滌。此佛所以以無我為教義之中堅也。
梁氏此段文字頗能彰顯佛陀“無我”說的諦義及其德育原理,這對于吾人的道德教育,深具意義。有了“無我”理念,便能發揮同體大悲的大愛。梁啟超說:感情方面,佛專教人以同情心之擴大,所謂“萬法以慈悲為本”。慈謂與人同善,悲謂與人同意,佛以破除假我故,實現物我同體的境界,對于一切眾生,恰如慈母對于愛子,熱戀者對于其戀人,所有苦樂,悉同身受,佛以這種純潔的愛他心,必須盡量發揮,才算得佛的真信徒。
唯有“無我”理念,才會徹明真理,能徹底的利他。此處梁氏的理解,實契合佛教同體大悲的菩薩道精神。
1923年,他為東南大學學生請演,題為《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作為送給學生學期結束之勉勵語。他首先說明知識在人生地位上固然重要,但精神修養無疑更為重要。他語重心長的說:現在中國的學校,簡直可說是販賣知識的雜貨店,文哲工商,各有經理,一般來求學的,也完全以顧客自命。……我以為長此以往,一定會發生不好的現象。中國現今政治上的窳敗,何嘗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良的結果?……現在全世界的青年,都因此無限的凄惶失望,知識愈多,沉悶愈苦。中國的青年,尤為利害。因為政治社會不安寧,家國之累,教他人為甚,環顧宇內,精神無可寄托。
他稱這種精神窘況為“精神饑荒”。如何挽救此一精神饑荒,他強烈建議應用佛教的“無我”理念,認為以“無我”作為人生觀,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和絕對的自由。
《傳習錄》有記載:“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由上述所知,主體與客體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相互聯系、相互依存的狀態,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心外無物是一種理想的道德境界,就是心有天下,先天下之憂而憂。梁啟超指出:人不能單獨存在,就世界上哪一部分是我,很不對的。……佛家主張“無我”。所謂“無我”,并不是將固有的我壓下或放棄,乃根本就找不出我來。……徹底認清我之界限,是不可能的事,世界上本無我之存在。能體會此意,則自己作事,成敗得失,根本沒有。……將為我的私心掃除,即將許多無謂的計較掃除。
梁啟超肯定佛教“無我”之說,是唯一能超脫煩惱、痛苦,能不計成敗得失的良藥。他以自己為例說:“我用功雖少,但時時能看清(無我)此點,……(故)我常覺快樂,悲愁不足擾我,……我現已年老,而趣味淋漓,精神不衰,亦靠此人生觀。”在他看來,只有建立“無我”的人生觀,才是最完美的人生。
1901年,梁啟超撰《自勵》詩二首,其第二首云:“獻身甘做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痛新知。”表明愿作學者、教育家,誓志喚起民權,隔迪新知,化育新民。這簡單數句,頗能象征梁氏一生的偉大志向以及對國家社會乃至人類的宏巨貢獻。
梁啟超學術思想,本有鮮明的啟蒙、致用特質,其在汲取佛學精華之后,乃自然地將它措諸于教育理念與教育實踐之中。一者,他熱切倡導新民意識,以培育新民為教育目標。其劃時代的《新民說》,大量征引佛法立論,申述國人務須明鑒、改造、補強的國民性格和精神。二者,他致力弘揚無我理念,推介為最完美的人生觀。在他看來,“無我”理念于人的生活安定與精神解脫,以及社會的互助共榮,價值無與倫比。欲擁有完美人生,無我理念的建立和實踐,是一帖最佳的藥劑。換言之,梁啟超是在汲取佛學精華之后,融通儒釋與近現代西方進步文化,形成了以治世、救國為根本關懷,從教育與倫理考察佛學對世間社會的作用,視佛學為自渡渡人、救國濟世和建構理想社會的憑借,體現出一種用佛學教化人民,以改造國民性、育成新民的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