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母親年紀大了,選擇移居城市,鄉下的老房子借與鄉人,至于旁邊的一塊地,母親說,留個念想吧。我暗暗笑起來,在母親心里,這塊土地仿若她多年的鄉鄰呢。但母親既然說了,我便跟老鄉說好把這塊地留下耕種。
春節剛過完,有一天母親推開窗子,打開紗窗,聳起雙肩,認真地吸了一口氣,說:“這土發好了,有香味了。”女兒蹦跳著跑過去,使勁踮著小腳,往窗外看,說:“姥姥,你說什么香味?什么香味?”母親抱起她,說:“是泥土的香味啊!”女兒把小鼻子湊到窗外聞了聞,說:“我怎么沒聞到?”我在旁邊笑道:“泥土哪來的香味,聽姥姥逗你。”母親卻扭過頭來,鄭重地說:“泥土是有香味的,要不長出的五谷、蔬菜、鮮花,哪一樣沒有香味?就連一片草葉子也是有香味的。”我吐吐舌頭,母親雖然一輩子在鄉下種地,但她是跟我的姥爺讀過一些書的。
但我心里想的不是這些,我心里想的是,城市里的安逸沒有使母親樂不思蜀,母親還沒有忘記鄉下的土地。
果然,沒過一個月,母親在多次暗示我該回去看看鄉下那塊地無果后,便私自跑回老家了。接到老鄉電話后,我也急忙追回了老家。彼時,她正蹲在地邊,對著掌心的一撮泥土,像個專家似的,又捻又聞,愛不釋手。
母親跟我回到城市里,照常散步,照常跳舞,可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餐桌上,她跟我絮叨那塊地。一面種了谷子,谷穗兒像柳枝那么長,像小孩手臂那么肥嘟嘟招人愛;一面種玉米,玉米夜里和谷子爭著長,比賽似的,聽得見“格吧格吧”拔節的聲音。還種土豆、大蔥、茄子、辣椒、西紅柿,咕嚕滾的豆角掛滿架,蔥葉子挺拔精氣神兒十足,像一把把尖刀似的。女兒好奇地問:“什么是谷子?什么是玉米?蔥葉怎么像尖刀……”母親一一講來:“谷子,就是小米,你媽媽生你的時候啊,吃了一個月的小米,都是姥姥種的,玉米……”我說:“你姥姥種地很厲害,西紅柿特別好吃,成熟的時候,常常有人到家里來討要,一口下去,又甜又酸的汁水滿溢,味道特別好。集體種地的時候,你姥姥因為棉花種得好,還被縣里評為‘棉花姑娘’呢。”女兒自然不能全懂,可是聽得特別認真。
母親摸了摸女兒的頭說:“哪天姥姥帶你去種地吧!”一老一少的目光都看向我,我故意乜斜地看了她們一眼,笑著點了點頭。
春天的墑情好,陽面的石隙下,已見草影,柔弱嫩白的根,如初生小嬰兒怕見風兒般。母親和我各執一把鋤頭,一左一右,開始鋤地。一會兒工夫,我們已汗如雨下。我偷偷看著母親,她仍在不緊不慢地掄著鋤頭。我心生感嘆,想起一句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我懂了為什么“草盛豆苗稀”,想來陶淵明也不是個好莊稼把式,因此土地有他無法承受之重。我也一樣,鋤頭鋤一會兒地,就掄不動了,女兒倒是高興,到處跑。我呵斥她,母親卻說:“不要那樣,人是要沾沾泥土的。”母親找到一把小鋤頭,教女兒鋤地,看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我哭笑不得。坐在旁邊嚼著一根草兒,我說:“媽,我們雇個人干吧。”母親說:“自己種的香。你啊,這在過去就叫四體不勤,干活不能小毛驢拉車,一出一猛,要懂得慢工出細活。”看母親不緊不慢,一鋤一鋤,從早晨到現在,除了喝水沒歇著,地鋤得平平展展,我使勁兒嗅了嗅,似乎真的有香氣,不是香水的香氣,不是美食的香氣,是一種水、草葉、植物根莖兒混雜的,潮乎乎的香氣。那種體會像觀賞一件藝術品,感到某種踏實和詩意,很獨特。母親干活的確是細致,她鋤過的地方,如果有大塊的泥土,還會返身回去,用手揉碎。母親說:“人勤地不懶,你對它好,它都知道,會好好回報你。”
我不知道母親說的話對不對,但我知道她是個好農民,她的土地長出來的東西樣樣好。也許因為她對這片土地有感情,一旦有了熱愛,便有了自主與勤奮,還有什么做不好的呢?齊白石有詩云:“鐵柵三間屋,筆如農器忙。硯田牛未歇,落日照東廂。”他還說:“三日不作畫,筆無狂態。”
母親熱愛土地,她的勞作是一種快樂,耕種如同與朋友或家人親近,有點“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意味。她七十幾歲了,鋤地不喘,看上去比我還身輕體健,心性單純,質樸善良,堅信土地是生存的根本。我不知道母親一輩子堅持的秉性是否來自土地,但我知道一個熱愛土地的人確實該有這樣的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