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久富 朱春紅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翟灝,字大川,一字晴江(一說號晴江)①,清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1]6,卒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據《清史列傳·儒林傳下一》)。乾隆十九年進士②,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起先后任衢州府學教授、金華府學教授(據《清史列傳·儒林傳下一》)。他“見聞淹博”“積累宏富,考據精詳”,一生著述宏富,主要有《爾雅補郭》《四書考異》《周書考證》《山海經道常》《說文稱經證》《漢書藝文補志》《太學石鼓補考》《家語發覆》《通俗編》《湖山便覽》《無不宜齋詩文稿》等[2-4][5]1。
《通俗編》約編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前[5]2。“采集漢語中的俗語、方言(包括詞、詞組、基本詞匯和成語)分為天文、地理、時序、倫常……識余等38類,類各一卷,共有五千余條。每條之下,皆考辨語義,探索源流,征引頗為詳贍。”[5]7《通俗編》面世后,單行本有“無不宜齋刻本”;清·李調元將它匯入其叢書“函海”;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據“函海”本排印,僅有26卷;1957年商務印書館又據“無不宜齋刻足本”重排,并附梁同書《直語補證》。2013年中華書局出版了顏春峰點校本。
關于《通俗編》的影響與價值,前人討論頗多,除清·李調元《通俗編》序、清·周天度《通俗編》序、清·梁同書《直語補證》序外,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補逸》稱道《通俗編》“搜羅宏富,考證精詳,而自成其為一家之書,非他家所能及也”[1]1。清·張之洞《書目答問》將《通俗編》與趙翼《陔余叢考》、錢大昕《恒言錄》列為“儒家類考訂之屬”,認為是“讀一切經、史、子、集之羽翼”[6]。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曾歸納《通俗編》在口語詞匯研究方面的成就,即“對歷代口語詞的記錄和詮釋,對口語詞始見時代的考訂,對口語詞歷史演變的研究,對口語詞語源的探求”[7]。黃永年《古文獻學四講》介紹“俗語詞典”,首推《通俗編》[8]。劉明《翟灝〈通俗編〉研究》(2021)第四章“《通俗編》引書初探”分析了《通俗編》的引書特色,討論了通俗文學作品在古代民間的傳播和接受情況。我們認為,從語言文字研究角度看,該著具有漢語詞源學研究價值、漢語詞匯史研究價值、漢語方言詞匯史研究價值、漢語語匯史研究價值。茲不展開。
高小方《中國語言文字學史料學》將《通俗編》歸入“考證某一地區或某一地點的方言俗語的”著作[9]。那么《通俗編》所記錄的語詞屬于什么方言點或什么方言區呢?翟氏世居開封,明時移居杭州府仁和縣臨江鄉[2][10]。加之翟氏中過進士,又先后任職于衢州府、金華府。可以推測,《通俗編》所收語詞,應該有通語、北方方言的成分,自然相當一部分的吳方言語詞。王勇《再議〈通俗編〉的著作性質——〈通俗編〉是清代杭州府方言詞匯研究專著》將《通俗編》所收詞語與官話方言、吳語、閩語、贛語、徽語特征詞比較,發現《通俗編》的詞匯既有官話方言的特征,又有吳語的特征,這些特征與現代杭州方言詞匯的構成特征相吻合[11]。這樣的判斷方向基本正確。杭州作為南宋都城,其詞匯的來源與性質本來就比較復雜,至于《通俗編》中的方言詞,所使用的區域也可能要更廣些。下面從語詞疏證的角度討論《通俗編》中的幾個典型的吳方言詞。
關于什么是方言詞,歷來討論頗多,關鍵是對“方言”二字的理解。趙元任《語言問題》第七講“方言和標準語”:“方言這個名詞,在中國是很久就有的名詞,從前是當各處地方不同的語言講。”[12]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音辭》:“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魯國堯《魯國堯自選集》認為:“直到19世紀末,漢語里的‘方言’意指各地的語言,它既包括現代意義的漢語各方言,也包括中國境內的少數民族語言,甚至被用來指稱國外的語言。”[13]53-57汪啟明、張蓓《基于文本與實證分析的揚雄〈方言〉再認識》則通過文本與實證的雙重分析,指出揚雄《方言》是一個時地交錯、來源多樣,混合了通語和方言、古語和今語、漢語和外來語、少數民族語的復雜系統,認為:“《方言》存在大量的非方言詞,包括無地域詞、外來詞、少數民族詞、方言多義詞、雅言方言共詞、名為方言實為雅言詞、此地方言和彼地方言共詞等;《方言》又包括了周代至漢上千年以來的方言積淀。”[14]實際上,漢語方言的內涵的變化與漢民族形成與發展有著內在的關聯。方,與“邦”雙聲音近,當同源。宋·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二十八》:“鄉邦俗語即方言也,今人簡帖或用之。”明·黃道周《緇衣集傳·好正章》“詩云君子好仇”注曰:“《詩》曰:‘不懲其心,覆怨其正。式訛爾心,以畜萬邦。’言察方鄉以去疑惑之道也。”即以“方鄉”釋“萬邦”。晉郭璞《方言序》有“所以巡游萬國,采覽異言”之語[15]。“方言”一詞誕生之初的秦漢時期,其含義是指“邦國語言”[16]。盡管方言的名稱逐漸增多,出現了“殊言”“異語”“異國殊語”“異言”“殊方絕域四方之語” “語言”“語”“言語”“方言”[13]69-70“方語”“通俗”“俗語(言)”“野語”“俚(里)語”“直語”“鄉語(談)”“市語”“土話”“常言”等說法③,概念外延不盡相同,但都包含了方俗語的內涵,仍然是相對于通語而言的,指“各地的語言”,包括少數民族語言。現代漢語中,方言的內涵很確定,是相對于標準語而言的“只在某一地區”使用的話。《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釋作:“一種語言中跟標準語有區別的、只在某一地區使用的話,如漢語的粵方言、吳方言等。”[17]
我們在研究古今方言詞時,要充分考慮如下幾個問題。一是方言詞的性質。李如龍分析漢語方言詞匯的“源流差異”是“古語詞的沿用、方言的創新、外族語的借用”,指出:“古語詞有不同的年代,沿用有不同的地域,這就造成了許多方言詞匯差異……方言的創新,有的把舊有的詞用來表示相關的新義,造成不同方言間字形相同而詞義各異……漢語方言向外族語言借用的詞為數不多,卻很有方言特色,也很能說明方言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的歷史特點——民族的融合、社會生活的交流。”[18]“方言特征詞”大致符合現代漢語方言的定義。李如龍(2001)把“方言特征詞”界定為:“是一定區域里,一定批量的,區內大體一致,區外相對殊異的方言詞。”并把方言特征詞分為基本特征詞和一般特征詞[19]112。孫玉文指出:“理想的方言特征詞,應該是指僅見于某地的詞語。但是要找出這樣的方言特征詞是很難的。漢語方言區域廣袤,方言詞語的使用犬牙交錯,非常復雜。沒有周遍性地調查完所有的漢語方言,是沒有充分的依據下斷語說某詞僅見于某地的。”[20]我們認為,隨著漢語方言調查的展開、方言詞匯比較研究范圍的擴大以及古代方言詞記錄著作研究的深入,有些方言特征詞可能會越來越不具有特征了。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把方言詞見于古代方言著作又有方言語料證明的方言詞,稱為淵源方言詞;把現代仍使用的淵源方言詞稱為典型方言詞。二是方言詞研究的路徑。汪維輝《論詞的時代性和地域性》:“論證詞的時代性和地域性都是難度很大的工作,地域性比時代性更難。我們應該承認,由于文獻有限,漢語史上有相當多的詞的時代性和地域性已經無法闡明,這并不妨礙這一工作的開展。能夠大致確定其時代性和地域性的詞還是數量眾多的。對于這樣的詞,我們應該力求從使用時段和通行地域兩個角度給它以一個定位。”[21]方言詞的通行區域定位,是一項頗有難度的工作,“說有易,說無難”。目前,保守的做法是,梳理方言詞的記錄、調查方言詞的使用點,為今后的方言詞的比較研究和“方言特征詞”的確定,進而為漢語詞匯史的描寫奠定一定的基礎。古代這方面的專著有如:西漢揚雄《方言》、東漢應劭《風俗通》、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宋·陳師道《后山談叢》、宋·莊季裕《雞肋編》、宋·趙彥衛《云麓漫鈔》、明·李實《蜀語》、清·史夢蘭《燕說》、清·李調元《粵東筆記》、清·桂馥《札樸》、清·郝懿行《證俗文》、清·蒲松齡《日用俗字》、清·唐訓方《里語征實》、清·夏仁虎《舊京瑣記》、近人張綿周《辰溪方言考》、近人孫錦標《通俗常言疏證》[22]、陳煒萍《閩西歌謠》,《陜西通志》《江南通志》《萬歷通州志》《咸豐順德縣志》等等,而涉及吳方言的這類著作也有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委巷叢談》、明·岳元聲《方言據》、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俗呼小錄》、明·馮夢龍《山歌》、清·范寅《越諺》、清·胡文英《吳下方言考》、清·顧張思《土風錄》、近人章炳麟《新方言》、近人黃侃《蘄春語》、近人胡云翹《滬諺外編》,《乾隆上海縣志·風俗》《光緒鎮海縣志》《民國蕭山縣志稿·方言謠諺》等等。加上今人相關研究成果,都是進行吳方言詞疏證的重要參考。還要注意古人記錄方言詞時所用的術語,諸如:“……人謂……為(曰)……”“……俗謂(稱)……為……”“……俗謂……曰……”“……俗呼……曰……”等。吳方言詞意義的考釋,離不開古代辭書的詁釋材料支撐和吳方言文獻的語料佐證。明清以來具有吳方言詞匯特色的通俗作品頗多,例如明·馮夢龍《雙雄記》、明·沈璟《博笑記》、明末清初袁于令《西樓記》、清·錢德蒼《綴白裘》、清·紐琇《觚剩》、清·夢花館主《九尾狐》、清·韓邦慶《海上花列傳》、近人蘧園《負曝閑談》、孫陵《覺醒的人》等等。三是方言詞的古今變化。明·方以智《通雅·諺原》小字注曰:“方音乃天地間自然而轉者,上古之變為漢晉,漢晉之變為宋元,勢也。”《音義雜論》篇又曰:“方言之變,猶之草木移接之變也。”[23]方言詞的身份不是一成不變的,通語詞可以進入方言,方言詞也會轉為通語詞,方言詞與通語詞也可以“合璧”。方言詞是一定區域使用的詞,是通語詞的地域變體,具有地域性。古今方言的分區是不同的,古今各方言區域的范圍也不一致。就吳方言而言,現代的定義是:分布于上海、江蘇東南部分和浙江大部分地區的漢語方言之一。當然這個方言不是指方言點、方言小片、方言片,而是指方言區。這個方言區是從古代的“吳語”發展而來,據周振鶴等《方言與中國文化》第四章“歷史方言地理的擬測及其文化背景”論述,《詩經》時代,“吳、越是異國而同族,兩國的語言應該是相通的,都是古越語”;兩漢時代是“吳越語”;西晉時代,吳語和楚語跟北方方言差異還是很大的,直到南北朝依然如此,所以北方人對這兩種方言特別敏感”④;宋金時代,“南宋時代吳語的分布地域比現代要大一些。大致包括今浙江省全部、上海市全部、蘇南(除寧鎮地區外)、蘇北的通州和海門、江西的婺源、玉山、上饒、永豐、福建的浦城”[24]。游汝杰又劃出了現代吳方言的分布區域為:浙江省大部分;江蘇省南部鎮江以東;上海市全部;江西省東部上饒、玉山、廣豐;福建省北部蒲城;安徽省南部涇縣、銅陵、石臺[25]1。考慮到翟灝杭州、金華任職的經歷以及南京及江淮一帶在現代方言中分區的實際,我們在討論《通俗編》中的吳方言詞時,主要討論南宋以后的方言史實。
浜
《通俗編·地理》:“《集韻》:‘溝納舟者為浜。’按:潘之恒《半塘小志》謂吳音以‘濱’為‘邦’,俗作‘浜’字。不知‘浜’自在“庚韻”中,《廣韻》亦載,并未因‘濱’轉也。”[5]40顯然,翟氏認為“浜”為中古曾用字,近代漢語沿用,指“可以行船的河溝”。且據其“吳音”云云,當為吳語詞。
典型北部吳語詞。日本學者宮田一郎等《明清吳語詞典》即釋作“小河”“又指一頭通外河的小河灣”[26]28。舉《山歌》《戒庵老人漫筆》《土風錄》《吳門補乘》語料佐證。李榮《上海方言詞典》亦稱:“上海舊有‘蘊藻浜、洋涇浜’。”[27]李如龍則把“浜”直接看成是“吳語區”的“基本詞”[19]124。
我們注意到,清·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十·浜》:“李翊《俗呼小錄》:‘絕潢斷港謂之浜。’⑤……吳淞間水鄉多曰‘浜’……意其 ‘濱’也。”清平布青與明潘之恒看法略同。再如,唐·段公路《北戶錄·乳穴魚》:“其洞有金沙、龍盆,魚皆四足修尾丹腹,狀若守宮,游泳水浜,人莫敢犯。”此“浜”似為“水濱”義。當然,“浜”中古漢語中即已出現,《廣韻·耕韻》:“布耕切,安船溝。又布耿切。”《梗韻》:“浦名。布梗切,又布耕切。”《集韻·庚韻》:“晡橫切……浜,溝納舟者曰浜。”《梗韻》:“百猛切……浜,浦名。”似乎可以理解為,作“浦名”解的“浜”即為“濱”之俗體,此俗體又發展成為表“安船溝”義的專用字,因“濱”字未廢,“浜”表“浦名”義就逐漸消失了。
明·歸有光《三吳水利錄·卷一》“其水田之堤防,或因田戶行舟及安舟之便而破其圩”自注道:“古者人戶各有田舍在田圩之中,浸人為家,欲其行舟之便,乃鑿其圩岸以為小涇、小浜,即臣昨來所陳某家涇、某家浜之類是也。說者謂‘浜者,安船溝也’。涇、浜既小,堤岸不髙,遂至壊田圩,都為白水也。” “為民者因利其浦之闊,攘其旁以為田;又利其行舟、安舟之便。決其堤以為涇。今昆山諸浦之間,有半里或一里、二里而為小涇,命之為某家浜者,皆破古堤為之也。”歸氏認為,最早的“浜”是古代農人為了進出行船方便,開鑿農田圩堤形成的小水道,后來逐漸指稱停放船只的小河溝。例如,宋·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上·城邑》:“觀于城中眾流貫州,吐吸震澤,小浜別派,旁夾路衢。”
至于后來出現的以“浜”為通名的復合名稱,所指多為河道名或地名。諸如:
明·張內蘊等《三吳水考·卷三·長洲縣水道考》中有“趙家浜、嚴家浜、莊家浜、萬圩浜”等河溝名;明·張國維《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上海縣城內水道圖說》及《卷四·松江府》中亦有“方浜、肇家浜、薛家浜、桑浜、曹家浜、黃莊浜、李家浜”等河溝名;《光緒蘇州府志·卷一·巡幸上》有“菉葭浜”、《卷二·疆域》有“蓮登浜”,《康熙常州府志·卷四》記“五丫浜”、《卷五》記“戈家浜”“龔家浜”等等,并為地名。游汝杰指出浙北的小地名命名習慣,有在姓氏后加“家”,或在“家”字后再加“浜”“埭”“壩”的[24]。實際上,明清時期北部吳語加“浜”較普遍。
至于明·伍余福《三吳水利論·八論震澤》記“陸家浜”“石家浜”“和尚浜”“灌瀆浜”“長洛浜”等,當為泄水入太湖之水道。
孛相
《通俗編·行事》:“《吳江志》:‘俗謂嬉游曰孛相。’《太倉志》作‘白相’。《嘉定志》作‘薄相’。按:皆無可證,惟東坡詩有‘天公戲人亦薄相’句。”翟氏,釋作“嬉游”[5]265。
典型北部吳語詞。日本學者宮田一郎等《明清吳語詞典》“孛相”“白相”“白相相”“薄相”條列舉了“孛相”的異形詞和其他表達形式有“白相”“薄相”“別相”“鼻相”“白相相”“白相白相”等,釋義全面準確,值得關注[26]45-46。從造詞法的角度分析,我們推測“孛相”“白相”義有所承,“相”具“察看”義,“孛”為彗星,由“觀察彗星”引申出“嬉游”義是可以理解的。至于“白相”則可以理解為“說說看看”發展出“嬉戲”義,也可以說得通。至于其他異形詞,只是在不考本字的學術背景下,使用方言同音字造成的,無深入討論之必要。許寶華《漢語方言大詞典》釋“白相”曰:“玩;游戲。吳語。上海嘉定、松江、青浦、崇明。江蘇蘇州、無錫、海門、太倉、吳江。浙江舟山、鎮海。明·馮夢龍《雙雄記·青樓憶舊》:‘我做小娘官樣,天生極會白相。’”[28]李榮《上海方言詞典》:“孛相,俗作‘白相’。孛相相,隨便閑玩無所事事。”[27]游汝杰《吳語方言學》第四章“吳語詞匯研究”舉北部吳語通用方言詞正作“白相”[24]。徐越《浙江通志·方言志》亦稱吳語中有“白相(玩)頭”一詞[29]。鮑明煒、王均《南通地區方言研究》記海門話詞匯中有“蕩孛相”,釋作“游玩,觀賞”[30]。應該是“北渡”吳語詞的融合形式。
例如:清·張鑒《冬青館集·山塘感舊三首其二》:“東風西月鐙船散,愁殺空江孛相人。”近人費善慶《垂虹識小錄·方言》:“今以吾邑(吳)江、震(澤)兩縣論之,其方言語音有足述著……見田家雜占:‘納舟者謂之浜,集嬉游謂之孛相。’”《民國崇明縣志·方言》“孛相”小字注云:“俗謂嬉游曰孛相。” 明張大復《快活三·第六出》:“只是蔣大顛在此,不曾與他那逰一逰,請他一請,怎么處……個阿是多余個,渠日日吃飽子飯,東撞西撞,難道還勿曾白相,到來勿如買拉下處請請渠罷。” 清花也憐儂(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十三回》:“趙樸齋別過洪善卿,茫然不知所之,心想善卿如此相勸,倒不好開口向他借貸,若要在上海白相,須得想個法子敷衍過去。”清錢德蒼《綴白裘·拾柴》:“笑一笑,少一少;惱一惱,老一老;揑一揑,竅一竅;弼一弼,跳一跳;迭一迭,要一要,大家去白相相嚇!”張鑒,浙江歸安人;費善慶,江蘇吳江人;張大復,昆山人;韓邦慶,松江人;錢德蒼,江蘇長洲人。以上文獻足以佐證“孛相、白相”明清時在北部吳語地區使用的史實。
我儂
《通俗編·稱謂》:“《隋書》:‘煬帝宮中喜效吳音,多有儂語。’樂府《子夜》等歌用‘儂’字特多,若‘郎來就儂嬉’‘郎喚儂底為’之類。《湘山野錄》載吳越王歌‘你輩見儂底歡喜,永在我儂心子里。’程倚《悼賈島》詩‘馳譽超前輩,居官下我儂’。宋褧《江上歌》‘我儂一日還到驛,你儂何日到邕州。’按:吳俗自稱‘我儂’,指他人亦曰‘渠儂’。古《讀曲歌》‘冥就他儂宿’《孟珠曲》‘莫持艷他儂’。隋煬帝詩‘個儂無賴是橫波’。‘他儂’‘個儂’猶之云‘渠儂’也。元好問有‘大是渠儂被眼謾’句。”[5]409-410
吳人的自稱。典型吳語詞。據《通俗編》記載,“儂”源自魏晉,約唐末出現“我儂”說法。《湘山野錄》的作者為文瑩,系北宋錢塘人,吳越王歌是否有改易或訛鈔,存疑。宮田一郎等《明清吳語詞典》釋“我儂”作“我。參見‘三儂’”[26]20。舉《山歌·8卷》《綴白裘·3集1卷》《醋葫蘆·13回》《通俗編·18卷》語料佐證。
要討論“我儂”的古今演變,不妨先看一組古代用例。
元·左克明《古樂府·吳聲歌·子夜歌⑥》:“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若不信儂語,但看霜下草”“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郎懷幽閨性,儂亦恃春容”“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
明·梅鼎祚《古樂苑·晉宋齊辭⑦》:“儂本是蕭草,持作蘭桂名”“譬如秋風急,觸遇傷儂懷”“曖曖日欲暝,從儂門前過”。
明·陸時雍《古詩鏡·鮑令暉清商曲辭⑧·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唐·韓愈《瀧吏》:“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
五代西蜀性統《續燈正統·寧波府育王物初大觀禪師》:“鄞縣橫溪陸氏子,參北磵于凈慈,領旨,典文翰,晚住育王,上堂。一東二冬,你儂我儂。暗中偷笑,當面脫空。雖是尋常茶飯,誰知米里有蟲。夜來好風,吹折門前一株松。”
宋·曾慥《類說·遯齋閑覽·我儂爾儂》:“杜三思,吳人,有口辯,襄邑人李防戲曰:‘聞仙鄉有爾儂、我儂之說,出于何典?’答曰:‘出《應我里》第二篇。’《應我里》,葢北人相語之詞。”
元·管道升《秋深帖》:“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元·馬祖常《和王左司柳枝詞十首其七》:“白發滿頭不相見,卻嫌吳音呼我儂。”
可見,“儂”作為第一人稱代詞,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即已出現⑨,且多為女性自稱。到了宋代,“儂”用作第一人稱“我”已較普遍,明清時期吳語及周邊方言中普遍使用。現代吳方言中“儂”已逐漸被“我”所代替,但閩南話中仍有使用[32]。又如:北宋吳則禮《北湖集·題賈表之所藏九馬圖》:“為儂喚取拳毛來,要遣老儒雙眼開。”南宋楊萬里《甲申上元前聞家君不快西歸見梅有感二首其二》:“春光盡好關儂事,細雨梅花只做愁。”當時韻書也已收釋,如《廣韻·冬韻》:“奴冬切……儂,我也。”《集韻·冬韻》:“奴冬切……儂,我也。”“儂”作第一人稱的用法,盡管在長期的“競爭中”已經被“我”等其他代詞所代替,但直到明代仍然使用⑩,現在仍保留在吳方言等的部分方言點中。五代時出現“我儂”說法,僅見于“鄞縣橫溪陸氏子”韻文,似為諧謔需要的詩文創作,尚未成為一般語詞,所指含義不明。北宋以后,“我儂”在吳地使用,但據吳人“杜三思”看法,其源當來自“北人”。至于下文所引的被稱為“三儂”之地的嘉定所使用的“我儂”,自然已經是成熟的第一人稱代詞了。清梁詩正《欽定葉韻匯輯·冬韻》稱:“吳人自稱曰‘我儂’。”
關于“儂”及“我儂”,前人多有討論,元·戴侗《六書故·卷八》:“儂,奴冬切,吳人謂‘人’,儂。按,此即‘人’聲之轉,甌人呼若‘能’。”《乾隆上海縣志·風俗》:“儂”下小字注道:“儂,我也。古樂府音屬征陽,聲由鼻音出,則‘爾儂’二字合稱‘汝’也。由喉音入,則‘我儂’二字合謂‘我’也。”周志鋒則認為:“戴氏的解釋,不妨備為一說。但我以為,即使儂是‘人之聲轉’,在‘我儂’、‘你儂’、‘渠儂’”結構里,儂的意義已經虛化,而且語音與“人” 變化很大,所以本文把它視為音級。至于作為人稱代詞“我” 及后世“你” 解的 ‘儂’字,則可以斷定,決非‘人之聲轉’,而是別有來源的。”[31]陳忠敏、潘悟云認為“我儂”是“同義疊架的形式”[32]。邵慧君則認為“吳語的‘我儂’等,其初始形式還是與閩語一樣,指的是‘我方的人’,是個限定性短語,并不是兩個代詞的疊架”[32]。陳婷婷認為安徽宿松方言中“如果關系是比較陌生的人,在人稱代詞單數后面加‘儂’可以拉近兩人的距離”“在古代吳語地區‘儂’是作為第一人稱代詞,后演變為現代吳語第二人稱代詞。在贛語區、徽語區現也存有人稱代詞帶‘儂’尾的情況,可能是保留了古吳語底層形式”[33]。施俊討論了吳語“儂”的演變認為:“‘儂’作為吳語早期第一人稱,與中原雅音的第一人稱‘我’形成疊置,產生‘我儂’新形式,由于常處‘我’后,進而語法化成為詞綴,同時,‘儂’也可表示復數。”[34]周氏一方面認為元戴侗“‘儂’為‘人’之聲轉”可備一說,一方面又對作后世人稱代詞“我”“你”解的“儂”的來源提出了質疑。邵說“儂”的來源及其本義是戴說的發展,其“我方的人”一說是對陳氏等“同義疊架”的否定。《乾隆上海縣志·風俗》是從合音詞的角度做了簡單的推斷。我們認為,分析“儂”“我儂”需要從詞匯史的角度以文獻用例為佐證結合現代吳方言使用現狀作立體式的考察。“儂”來源于“人”,基本可信,但“儂”發展為“我”“你”的軌跡還不夠明晰。我們推測,古代吳方言中“人”或許是可以作“我”解的,含有“親昵”“隨便”的色彩,因而“儂”就可以解作“我”了,但是古文獻中“人”的這種用例并不充分。又,“我儂”不應該是邵氏作“我方的人”解的“限定性短語”,因為“我儂”出現在“儂”作為第一人稱代詞長期使用之后,從復音詞發展的規律看,應該屬于從“同義代詞連用”到發展成“同義復詞”的過程,“我儂”的理性意義同“我”,亦同“儂”,只是早期多為女性使用階段時附加有親昵、隨便色彩等修辭意義。當發展為一般人都使用的第一人稱代詞后,色彩意義逐漸消失了。“我儂”的第一人稱單數用法至今仍在吳方言的寧波、嘉興、海鹽、紹興、新昌等方言點中使用。我們注意到,古代吳方言中還有“你儂”“渠儂”的說法,如,元高德基《平江記事》:“嘉定州去平江一百六十里,鄉音與吳城尤異。其并海去處,號‘三儂’之地,蓋以鄉人自稱曰‘吾儂’‘我儂’,稱他人曰‘渠儂’‘你儂’,問人曰‘誰儂’。夜晚之間閉門之后,有人叩門,主人問曰:‘誰儂?’外面答曰:‘我儂。’主人不知何人,開門視之,認其人矣,乃曰:卻是‘你儂’。好事者遂名其處為‘三儂’之地。”應當看作“我儂”的類化造詞。“你(汝)儂”普遍使用后,“儂”的意義就受“你(汝)”影響逐漸發生了“遷移”,可以指第二人稱“你”了。李如龍(2001)稱:“早期吳語‘儂’指我,現代吳語用來指‘你’。按潘悟云解釋是從‘汝儂’合音演變而來的。”[19]149章太炎《新方言·釋言》云:“今江南浙江濱海之地謂‘汝’為‘戎’,音如‘農’。”[36]“農”可作“儂”。“儂”作第二人稱代詞至今仍在吳方言的上海市區、嘉定區、南匯區、紹興、嵊州、武義、金華、寧波等方言點中使用[24][29][37-38]。我們還注意到,“我儂”“你儂”等還有表復數的用法,例如:宋釋文珦《潛山集·蠶婦嘆》:“婦姑攜籃自相語,誰知我儂心里苦。” 南宋法澄等《希叟紹曇禪師廣錄·希叟和尚佛隴□□禪寺語錄》:“與諸人祛除熱惱去也。將拂子,作搖扇勢云:‘暢殺我儂。快殺我儂。’”清杜文瀾《古謠諺·東昌民為戴浩歌》:“戴別駕公,實為我儂。廉慎忘躬,能使年豐。”今浙江臨海、福建古田“我儂”也表復數[39]。當“我儂”“你儂”等表復數時,“儂”已經語法化成后綴了,表實義的義素虛化成表復數的標記。
需要指出的是,從文獻用例及今方言分布看,“儂”“我儂”主要在浙江中南部、江蘇南部、上海大部分的地區使用,也“輻射”到福建、廣東、江西、安徽等地。李如龍稱安徽黟縣有“我儂”“爾儂”“渠儂”的說法[19]169。李濱稱福建古田城關有“我儂(我們)”、“汝儂(你們)”、“伊儂(他們)”、“自家儂(大家、大伙兒)”的說法[40]。盧繼芳認為都昌方言人稱代詞“儂”尾同吳語人稱代詞“儂”尾具有同源性[41]。但它作為典型吳方言詞是完全可以確定的。
再舉唐以來“我儂”的文獻用例如下。
唐·司空圖《力疾山下吳村看杏花十九首其七》:“王老小兒吹笛看,我儂試舞爾儂看。”
清·鄭方坤《五代詩話·吳越王錢镠》:“武肅王還臨安,與父老飲,有三節還鄉之歌。父老多不解,王乃高揭吳音以歌曰:‘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儂心子里。’至今狂童、游女借為奔期問答之歌,呼其宴處為‘歡喜地’。”
北宋邵雍《伊川擊壤集·戲謝富相公惠班筍三首其三》:“我儂自是不知量,培塿須求比泰山。”
南宋朱熹《南岳酬倡酬集·枯木次擇之韻》:“人道心情頑似汝,不須持向我儂夸。”
南宋頤藏主《古尊宿語錄·上高李居士求頌》:“倏忽變滅,誰是我儂。唯心即佛,靈妙難窮。”
金·元好問《遺山集·雜著》:“造物若留殘喘在,我儂試舞你儂看。”
元·李道純《述工夫十七首·發蒙》:“自從四象歸中后,造化機緘在我儂。”
元·倪瓚《醉后贈張徳機》:“我儂自有一壺酒,不怕先生酒量寬。”
明·楊基《眉庵集·卷四·白頭母吟》:“母言我儂年少時,夫妻種花花繞蹊。”
明·周亮工《檢黃河八閘書》:“莫羨江蘋黃石好,我儂鄉里有西施。”
清·印正等《破山禪師語錄·小參一》:“師走起合掌云:‘道泰不傳天子敕,鋼刀奚取我儂頭。’”
近人如純《黔南會燈錄·清鎮九龍云天燕居申禪師》:“毋負我儂千古意,得偷閑處略提撕。”
艮頭
《通俗編·品目》:“又,杭人好為隱語,如粗蠢人曰‘杓子’,樸實人曰‘艮頭’。按:今又增其辭曰‘艮古頭’。”[5]236
宮田一郎等《明清吳語詞典》據《西湖游覽志余·25卷》及《通俗編·11卷》所引《輟耕錄》釋作“淳樸老實的人”[26]221。實際上,最早指出“艮頭”為杭州人稱“樸實人”的記載見于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嗣后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明·胡宗憲《嘉靖浙江通志·雜志》、明·焦周《焦氏說楛》、明·聶心湯《萬歷錢塘縣志·外紀》、清·翟灝《通俗編·品目》、清·郝懿行《證俗文·第十七》、張宗海《民國蕭山縣志稿·方言謠諺》、王锳《宋元明市語匯釋》皆引《南村輟耕錄》“同質書證”釋證。可見“艮頭”作為近代漢語中的杭州方言詞是沒有疑問的。一般文獻中罕用,屬于淵源吳方言詞。
“艮頭”屬于附加式合成詞,“艮”的義素是“固執不變通”,“頭”是后綴。“古”或許含有“固執不變通”的意思,或許“古頭”亦為雙音后綴。然一般文獻中“艮頭”希見,典型用例有:明戴日強《萬歷杭州府志·國朝郡事紀下》“夏四月南海李義壯來知仁和縣”小字注曰:“嘉靖以來,艮吏當為稱首。杭,故繁華地也。每年迎社伙揚兵及大比迎,舉子士女環左右樓觀望,義壯凝坐輿中,俯首若思,終三年未始回視,人謂之‘李艮頭坐’。”再如:
(1)南宋曾慥《地理新書·岡原吉兇下》:“艮頭曲用其中央足衣食。”
(2)清褦襶道人《妝鈿鏟傳·神鰾遣使來要山 柏生發不肯即還》:“有一神鰾祖師……后次到了積財山,修了幾年,他把像貌俱變了。修成一個格艮頭、吊孝臉、扛著嘴、不認親的眼、不論情的口、不放松的手、兩只腳踉腳。”(四庫本)
(3)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涉險貪功寒萼逢異叟,分光捉影乙休激天靈》:“甄民、甄兌原是南海散仙,素常并不為惡……當時只顧高興一說,后來又遇同道中人一談,才知從小就以仙體仙根成道,僻隱海隅,見聞太少……眼看快離姑婆嶺不遠,不料遇見一個駝背異人,將甄氏弟兄同法勝困住,冷嘲熱諷,耍笑了一個極情盡致。甄艮頭次出門,還未上陣,便栽跟斗,原想知難而退……甄兌卻主張好歹踐了前言再說,真個能力不濟,索性再投名師,學習道法,去報駝子之仇。”
第一例中,“艮頭”為吉兇用語,所指可能即“樸實人”,待證;第二例中,對照“吊孝臉、扛著嘴、不認親的眼、不論情的口”來看,“格艮頭”似乎“格艮”成詞,不知是否與“艮頭”有關。第三例中“甄艮頭”似乎可以看成是甄氏兄弟的綽號,意思是“甄家老實人”。
豆湊
《通俗編·祝誦》:“《游覽志余》:‘杭人以事相邂逅曰“豆湊”,蓋“斗湊”之訛也。或言吳越風俗,除日互擎炒豆交納之,且餐且祈,曰“湊投”,殆此語所從出歟?’”[5]217
宮田一郎等《明清吳語詞典》釋“斗湊”為“(與某事)巧合,湊合(得很巧)”[26]151,舉《博笑記·24出》《兩交婚·17回》語料佐證。認為“又作‘豆湊’”,舉《西湖游覽志余·25卷》所說為證。襲《游覽志余》舊說,以“斗湊”為正、“豆湊”為訛,不妥。
我們認為當以“豆湊”為正,“斗湊”實為音近混同。“豆湊”之說,始出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委巷叢談》,同時代人李詡《戒庵老人漫筆·方言大略》意見一致,稱:“事之相邂逅曰‘豆湊’。” 明·張自烈《正字通》所說略同田氏。嗣后翟氏引說并同田氏,清·郝懿行《證俗文·第十七》釋同李氏,清·厲荃《事物異名錄·人事部》則稱:“《余冬序錄》:‘事相邂逅,俗謂之“豆湊”’。”
茲補證一例,清·吳省欽《白華前稿·同東園春谷過沈沃田不遇》:“徐南吳北我中央,豆湊無勞詠屋梁。”
顯然,“豆湊”的釋義與書證是充分的,當為該詞的規范形式。至于田氏等“斗湊之訛”一說,實際上是混淆北方方言中的“斗湊”,“斗湊”實為北方方言詞,“湊趣”的意思。例如:《民國鹽山縣志》:“斗湊,湊趣也。”《民國青縣志·方言·人事》:“湊趣曰斗湊。”二詞意義不同。《明清吳語詞典》釋“斗湊”義是沿田氏等之誤,實際上《博笑記·24出》《兩交婚·17回》所用“斗湊”乃“豆湊”之訛。
“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方言詞的研究,同樣要以此為指南。方言詞的語音和書寫形式古今會有變化;方言詞的意義和結構也會發生變化;方言詞在融入通語的同時,會向周邊方言乃至于遠方“輻射”;不同方言之間會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詞,是不斷“輻射”、相互影響的結果。例如:最早的單音詞“儂”,源于“人”,因“人”的引申義(或語境義、修辭色彩義),從而具有第一人稱代詞的用法;又在與通語“我”的競爭中,從偶爾連用,到同義復合短語,再發展成復音詞“我儂”;進而又類化造詞出現“三儂”詞匯現象;受“我儂”“你儂”的內在義素關系影響,語義“遷移”,“儂”又可以用作第二人稱代詞了;當“我儂”表復數時,“儂”語法化成表復數的標記,成為后綴。這些發展是在歷史上不同時代、不同地區完成的,“輻射”的方向、廣度、程度的不同,就決定了方言詞的不同詞形、不同意義、不同用法在方言區、片、小片、點使用的不平衡性。又如“浜”與“濱”、“白相”與“孛相”、“豆湊”與“斗湊”就屬于詞形的變化以及古今方言、南北方言的異同與發展,其使用范圍的大小、方言特征詞的確定也相當復雜。
【注 釋】
①見《清史列傳·儒林傳下一·翟灝》。清·梁同書《翟晴江先生傳》(《清代詩文集匯編》之《頻羅庵遺集·卷九》)稱“后改字晴江”。清·王昶《湖海詩傳》云:“翟灝,字大川,號晴江,仁和人。”
②見《清史列傳·儒林傳下一》、清·王昶《湖海詩傳》。清蔣寅《東瀛讀書記》稱“乾隆十八年進士”,當誤。
③見于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東漢服虔《通俗文》、北宋宋祁《宋景文公筆記·釋俗》、南宋周密《齊東野語》、清·唐訓方《里語征實》、清·翟灝《通俗編》、清·梁同書《直語補證》、近人丁惟汾《俚語證古》、近人孫錦標《通俗常言疏證》、王锳《宋元明市語匯釋》等。
④南北朝時期的吳方言,魯國堯《客、贛、通泰方言源于南朝通語說》(見《魯國堯自選集》)稱“陳寅恪《東晉南朝之吳語》指出,永嘉之亂前,今南京地區本操吳語”“可見西晉時江淮之間是吳語區”。
⑤“翊”系“詡”之訛,“俗呼小錄”是明江陰人李詡《戒庵老人漫筆》中的篇名。
⑥小字注:“《子夜》,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樂府解題》云:‘后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太子夜歌》《子夜變歌》《子夜警歌》,皆曲之變也。’”
⑦小字注:“齊,一作‘梁’。”
⑧小字注:“《詩品》曰:‘齊鮑令暉歌詩,往往嶃絕清巧。擬古猶勝。’”鮑令暉,南朝宋、齊女詩人,鮑照之妹。
⑨邵慧君《“儂”字稱代演化軌跡探論》認為“儂”是“農”的今字,并引《莊子·讓王》“石戶之農”成玄英疏“今江南喚人曰農”證“儂”的本義是“人”。
⑩明《洪武正韻》:“俗謂‘我’為‘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