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冬旭
《情書》是巖井俊二最成功的“純愛”作品之一,此番重映,宣傳語還是“純愛”“暗戀”“催淚”等詞。可重溫過后,你會發現這部影片所表達的不止愛情。
“純愛片”幾乎是最易流于膚淺、空洞的電影類型,有的充滿甜膩的雞湯,有的則是無病呻吟。愛情這東西,若脫離了實實在在的生活,本來就非常單薄,也經不起審視。當我們被愛情打動時,真正打動我們的,其實是愛情以外的東西。
影片《情書》超出同類型電影的地方,是它有光與暗的交織。甚至可以說,影片的重點其實不是愛情,而是對那些注定逝去的東西的懷念和釋懷:死去的人,逝去的青春,還有雖然早已過去,卻無比珍貴的心意和瞬間。
其實說到底,注定逝去的東西,只有生命本身。
影片花了頗多篇幅描述死亡和失去,難得的是它的基調卻那么明亮和溫暖。博子對雪山的呼喚雖然不能讓她完全釋懷,但她喊的依然是“你好嗎?我很好”。無論怎樣不舍,落腳點仍是繼續活下去、繼續往前走的決心。少女藤井樹在家里為父親守喪,但看到來送書的男孩笨拙的樣子,她還是站在樹旁抱著書笑了。后來我們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那個男孩,她朦朧的初戀就這樣夭折了。這一刻本該充滿死亡和失去的陰影,可是我們看到的只有少女燦爛的微笑,還有她身邊象征生命的那棵樹。觀眾幾乎可以想象,這一刻的陽光是怎樣在樹葉上鮮活地閃耀,這一幕充滿著生的力量,死亡在這種力量面前,仿佛根本不值一提。
影片最后一幕,女藤井樹收到遲到的情書,百感交集。這個結尾的落腳點也不是“愛情夭折的悲傷和遺憾”,而是“生命里曾經有這些閃閃發光的東西,所以生命是多么美好和強大”。因這種美好和強大,死亡和失去永遠只是生命邊緣的陰影,用來陪襯生的明亮。老房子雖然注定會倒塌,但只要住在這里,就可以見證庭院里的樹是怎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生的力量是無法被輕易撼動的。
很少有電影能把如此“雞湯”的情感表達得這么令人信服,所以《情書》在我心中的地位遠遠高過一般的“純愛片”。它最感人的地方,來自愛情以外的東西。或者說,愛情只是生命力量的一種體現。


愛情最打動人心的地方,總是來自它以外的東西:也許是我們對生命的熱愛;也許是我們對自由的向往;也許是我們面對虛無,仍會努力地去抓緊注定會失去的東西的那份渴望;也許是我們想擺脫沉重的肉身,高高躍起,觸碰永恒的那種豪情。這些東西,是我們寫給生命的情書。只是生命當然不會回應我們,我們的情書,無論如何美麗,也注定只是自言自語。
《情書》里的每一封情書、每一句情話,也幾乎都是自言自語。博子總是對著雪山呼喊,總在給已經死去的人寫信。女藤井樹總是孤身一人,窩在自己的房間里敲著打字機,在給素不相識的人的回信里,講述著自己的故事;男藤井樹的那封情書,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也未被收信人讀到。爺爺多年來始終想找到一個機會彌補當年的錯誤,因為只有這樣做,爺爺才能原諒自己。
難得的是,這種自言自語的孤獨,同樣被處理為生之邊緣的暗影。這陰影更能襯托出暖黃燈光的明亮與溫柔。在個人的自言自語中,留存下來的是女藤井樹和博子的友誼;是媽媽、爺爺和孫女的羈絆;是男藤井樹的那封情書—雖然到得太晚,但終于被拆閱,成為某人生命中永遠珍視的回憶。
《情書》并沒有把調子拔高到“生戰勝了死”“人與人的聯結戰勝了孤獨和虛無”的程度。它正視死亡、失去、孤獨和人生無解的徒勞,死亡和失去作為生命的一部分永遠存在。陰影凸顯了光的立體與美麗,甚至在與光的交織中產生了獨特的遺憾之美,這是《情書》高明的地方。
人類寫給生命的情書,注定不會收到回信,就如你對著雪山呼喊,雪山當然不會回答。可是多年以后,那個曾經讓你心動的少女,收到那封情書,露出哀傷又喜悅的表情。因為這個瞬間,因為這個少女的表情,我們可以相信,我們曾經寫下的情書,并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