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起大地清華
——古畫中的梅

文馬小起

梅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物象。千百年來，花開花落，梅寄托了無數中國文人的思緒與情懷。中國人對梅的認知與喜愛正如宋代詩人范成大范村梅譜自序所言：『梅，天下尤物，無問智愚賢不肖，莫敢有異議。學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系重輕。』無論何種階層，無人不識梅。人們對梅的欣賞超出了怡情悅性、點綴生活的層面，而是將其引為知己，傾訴自己的幽思遠志。

長在荒蕪山野中，開在凜冬臘月里，梅是高潔而孤傲的，在花木繁茂的季節里塵封了自己的心事，反在冰天雪地中撐起了一片朗朗生機。梅的這種品性正契合了古人百折不撓、堅貞不屈的氣節。中國文人對梅無盡地吟詠、描摹，亦是對這種生命意志的浪漫歌頌。

才有梅花便不同

一段梅史，小則是個人品格的寫照，大則可以是一部傳統文化藝術史。梅花最著名的知己當屬北宋林和靖。清代張潮《幽夢影》中有句：“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林和靖確立了梅花“高潔”的道德象征意義，并為其打上了“處士”的人格烙印。林希逸在《題梅花帖》中說“梅經和靖詩堪畫”，以梅入畫始于唐代，盛行于北宋。岑寂、野逸是宋人審美趣味的底色，宋畫中的梅在歷史圖卷中亦展現出與以往全然不同的氣象。

“華光道人執天機，信手掃出孤山姿。”北宋的華光長老仲仁，以水墨暈染之法打開畫梅的新境界。蘇軾、黃庭堅、秦觀皆為華光長老的墨梅所傾倒，各有詩作贊頌。在當時，這種創新畫法令文人雅士耳目一新，因此對其激賞不已。華光長老必然深知梅的品性，“五色令人目盲”，“素以為絢”的水墨更能表達梅之孤高清遠。“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的寫意精神，也正是華光長老對梅畫的開創性貢獻。可惜他的墨梅作品皆已遺失，后人只能通過殘留的文獻去想象其墨梅風采。

《古今事通》記載：“揚補之，號逃禪老人，作墨梅，祖華光。”揚無咎在繼承華光長老墨梅畫理念與技法的基礎上，又有突破。華光長老擅畫小幅折枝墨梅圖，揚無咎則喜作巨軸大畫。陸游有詩為證：“補之寫生梅，至簡亦半樹。”可見，揚無咎的墨梅創作更注重整體布局。其傳世名作《四梅花圖》，主干以飛白筆法繪就，盡顯蒼勁枯拙，線條舒展流暢，如行草用筆；花瓣以圈白法描繪，不加暈染，有楷書筆法的遒勁；花托、花蕊則用濃墨點出，其技巧法度已臻化境，為后世墨梅畫范本。

《四梅花圖》分“未開”“欲開”“盛開”“將殘”四卷。“未開”卷枝條野逸，花苞如星，青澀單純，如暖陽下的少年，清新自在；“欲開”卷枝干舒展，花苞蓄勢待發，恰如意氣風發的青年，篤定果敢；“盛開”卷枝條搖曳生姿，花瓣豐滿而輕盈，似月光下盛情的女子，爛漫又寂寞；“將殘”卷枝條內斂，花朵疏朗，如繁華過后的沉寂，余韻悠長。

據說有人將揚無咎的墨梅畫拿給宋徽宗看，宋徽宗并不待見，貶稱其為“村梅”。當時的院體畫興盛，以精細、華美的工筆設色法為主流，揚無咎筆下孤村籬落間的墨梅自然得不到賞識。然而，這樣的梅花才最真實自然，不會流露半點諂媚之態。

四梅花圖 紙本水墨 37.2cm×358.8cm 宋 揚無咎 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松竹梅圖 紙本水墨 宋 趙孟堅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下圖：行書梅竹詩譜卷（局部） 紙本水墨 宋 趙孟堅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南宋畫家趙孟堅以墨寫蘭作梅，其畫神采意韻皆超塵拔俗。趙孟堅乃宋太祖十一世孫，官至翰林學士，后辭官歸隱，潛心書畫。他兼具貴族、士大夫、文人三重身份，畫如其人，他筆下的墨梅少了幾許孤寂，多了幾分奇麗。現存兩幅作品《歲寒三友圖》和《松竹梅圖》，筆法亦工亦寫，墨色清新蒼潤，構圖疏密有致。松挺拔，竹不屈，梅高潔，三者濃淡相宜，相映成趣，如知己、至交。“故國山川皆夢寐，昔年親友半凋零。”國勢日漸衰微，畫家難言的悲情唯有借筆墨抒發。他心中那份“性命可輕，至寶是保”的率性與執著，有一股天真的悲壯之氣，使人親近又敬慕。

趙孟堅曾作《梅竹譜二詩》云：“從頭總是揚湯法，拚下工夫豈一朝。”可見其梅畫技法承襲揚無咎、湯正仲，以水墨描寫為主，抒發文人意氣。一幀幀梅花圖卷，是從歲月中一點點修煉而來，看似靈機一閃，信手一掃，實則非一日之功。

只留清氣滿乾坤

揚無咎之后最負盛名的墨梅畫家當屬元末的王冕。在元代，文人畫家皆愛好寫竹，王冕是少數專意于畫梅者。這位被記錄于《儒林外史》的大畫家，他的畫才在吳敬梓的筆下未著一字，其名已然千古風流。《儒林外史》以百余字記錄了勤勉篤學的一代儒生王冕，使其成為一位家喻戶曉的勵志人物。

月下梅花圖 絹本水墨 元 王冕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觀其畫，欲識其人；識其人，須觀其畫。王冕天資過人，又得儒學熏陶，少時家境貧寒，閱盡世事人情，自有一種剛柔相濟、沉穩儒雅的氣質。他曾專心研習兵法、劍法，喜讀《漢書》，欽慕諸葛孔明，有著建功立業的理想，曾作詩“草堂欲作梅花夢，忽憶南陽有臥龍”“近來草廬無臥龍，世上英雄君莫問”。同時代文史家宋濂為之作傳，言：“冕狀貌魁偉，美須髯，磊落有大志，不得少試以死，君子惜之。”寥寥數語，使后人記住了一位偉丈夫的形象。

南枝春早圖（局部）

南枝春早圖 絹本水墨 151.4cm×52.2cm 元 王冕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王冕曾對想舉薦他為官的友人說：“我有田可耕，有書可讀，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于是在會稽山下植梅千株，筑茅廬三間，題為“梅花屋”，自號“梅花屋主”。他的隱逸不是逃避，而是君子知命。當意識到時局“非一木所能支”時，轉求獨善其身，將俗世中不得施展的抱負寄之于梅，故而他的墨梅盛放出朗朗清氣和曠達的君子風骨。

他的《南枝春早圖》筆力遒勁，墨跡淋漓。一主干騰空而出，蒼勁古拙，無所羈絆；長枝細條，生發有序，交錯自然；筆法豐富精妙，任情恣意。花瓣畫法較前人更為率性簡練，一個花瓣往往兩筆寫成，卻如鐵線篆般嚴謹。萬蕊千花層次分明，繁密而利落，墨色濃淡有致。一樹繁花，喚起大地清華，是儒家“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精神寫照。

王冕存世的多幅《墨梅圖》，卷卷精妙絕倫。其中亦有小幅作品，花瓣采用沒骨畫法，以淡墨點瓣，趁墨將干未干之際以濃墨點染花瓣邊緣，表現出強烈的立體感。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一幅王冕的立軸《墨梅圖》，以淡墨作枝干，以重墨點苔，用白描法畫花瓣，柔韌的枝條向畫外延伸，似有無盡意蘊。

墨梅圖 紙本水墨 50.9cm×31.9cm 元 王冕 故宮博物院藏

梅花圖 絹本水墨 明 唐寅

調梅圖 絹本設色 明 陳洪綬 廣東省博物館藏

王冕作墨梅畫必題詩，行筆紙上花間，詩、書、畫渾然一體。其詩格之高亦世所罕見，故宮博物院所藏《墨梅圖》題畫詩中云：“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這大概就是他一生高潔襟懷的寫照吧。

梅花圖 紙本水墨 明 徐渭

不負梅花有幾人

明代梅畫在繼承了元代文人畫傳統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唐寅有一幅《墨梅》不得不提。此畫繪單株梅花，以濃墨寫枝干，焦墨皴染，以沒骨畫法寫花瓣。梅枝姿態勁拔，明明花滿枝丫，卻不見春意。由題記、款識可知，此畫是唐寅與友人看梅時和詩韻而作，有即興的情趣，又有墨戲的率意，故而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流露。唐寅一生遭際凄苦多舛，這個傳說中放浪不羈的才子，終其一生都是沉郁苦悶的，作畫是他對自我生命體驗的唯一釋懷之法，他的性靈一如筆下這株墨梅，奇崛疏放。

徐渭以其獨特的筆觸，開創了大寫意花鳥畫風。其作品《梅花圖》尺幅不大，但氣韻酣暢，梅之枝條任情肆意，墨色淋漓。梅花花瓣以禿筆散鋒隨意點畫。這哪里是梅花？分明是他汪洋恣肆的才情與揮灑的心血。慷慨孤絕的野梅，在他的筆下盡情綻放。

說起徐渭就不能不提陳淳。相比徐渭的率性肆意，陳淳則偏于哲思。陳淳的梅畫多見花卉冊頁及長卷，造型質樸簡約，意境枯寂清逸。他有詩云：“早梅花發傍南窗，村笛頻吹未有腔。寄語不須容易落，且留香影照寒江。”他要描繪的已不是梅花的形象，而是借由墨梅呈現他從心而為的智慧。

梅花圖 紙本水墨 50cm×50cm 清 羅聘

晚明另一位極具個人風格的畫家陳洪綬，也常以梅入畫。《調梅圖》繪三位女子調梅的場景，背景置一插有蠟梅的花瓶，花與人交相輝映。陳洪綬以他一貫怪誕的手法表現人與人、人與物、人與時空之間疏離又依存的關系。那幾枝瓶中梅仿佛才是永恒的，默然靜觀人世喧囂。《梅石圖》中繪一株粗獷古樸的老梅樁，畫家以枯筆焦墨寫其枯槁，冷不丁冒出幾條細枝，點綴三兩朵梅花。“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那是在困頓壓抑的境遇中，畫家對生命的憐惜與眷戀……

野梅瘦鶴各平安

清中期的金農在墨梅畫史上揮灑出別具風格的一章。金農是一位博學好古、趣味龐雜的文人，在金石、詩文、收藏、書畫等領域皆為翹楚。筆墨是心性的轉化，金農的傳世作品中有大量墨梅作品，與其說是畫梅，不如說是他在坦陳心跡。

金農的《梅花圖冊》中，墨梅無論繁簡，枝干幾乎都采用側鋒平拖的筆法，以重墨隨意點苔。花朵分布平淡均勻。看似漫不經心，散淡無為，款識、題字卻相當持重，書與畫有一種力度上的反差，竟展現出意料之外的和諧。他以筆墨表達自己知人論世的態度，即于虛妄人生中對純與真的尋索，對世俗名望的不以為意。

梅石圖 紙本設色 115.2cm×56cm 明 陳洪綬 故宮博物院藏

墨梅圖冊（局部） 紙本水墨 28.5cm×33cm 清 金農 上海博物館藏

松梅圖（局部） 紙本墨筆 清 吳昌碩 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梅花圖 紙本水墨 清 金農

金農的《墨梅圖冊》中梅影苔痕斑駁散漫，詩、書、畫、印完美結合。他在晚年曾有一詩曰：“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來老丑無人賞，恥向春風開好花。”金農亦有號“枯梅庵主”，他筆下枯瘦的老梅，表現出的不是絕望與哀憐，而是在寂寞時光中醞釀出的天真與從容。

清人高望曾在金農的梅畫上題小令一首，曰：“一枝瘦骨寫空山。影珊珊。猶記昨宵，花下共憑闌。滿身香霧寒……”這是對畫作的描繪，也是對知己思念之情的表達。

墨梅畫在吳昌碩之后，算是再無來者。吳昌碩自號“苦鐵道人梅知己”，他將書法、篆刻之用筆入畫，作品渾厚蒼勁、筆墨酣暢，一掃其所處時代的頹唐萎靡，仿佛意欲喚醒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

梅花不畏霜雪，凌寒獨開，不僅是裝點廳堂之物，亦是文人畫家借以抒發心志的載體。其中的墨梅畫，在浩瀚的中國繪畫史上書寫下重要的篇章，在悠長的歷史長卷中散發著縷縷清芬與絲絲古意。千載之后的我們與之相對如晤，內心不免感慨萬千，而其所象征的君子人格及百折不撓的民族精神，亦在中國人的心中根深葉茂、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