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蕾
(作者單位:河南省文化藝術研究院)
《能文能武李延年》(以下簡稱《李延年》)是重大現實題材電視劇《功勛》的第一單元,共六集。該單元運用了切片式的表現手法,選取了李延年在抗美援朝中帶領英勇無畏的戰士們奪取和堅守346.6高地這一“人生中最有華彩的部分”,來彰顯其卓著的政工智慧和高超的軍事水平,同時突顯了“支部建在連上”原則的價值和意義。《李延年》一經播出迅速“破壁出圈”,成為不少觀眾特別是軍事迷心中可以與經典戰爭片《兄弟連》相媲美的佳作。究其原因,除了其明快的敘事節奏、環環相扣的敘事邏輯、細致逼真的戰爭場景還原外,《李延年》的一些敘述特點也賦予了其獨有的藝術魅力。
恩格斯曾經在給哈克奈斯的信中寫道:“現實主義不僅要細節真實,而且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1]。典型人物是共性和個性的統一,對于塑造李延年這樣的英模人物,為了避免出現共性有余而個性不足的問題,防止由于過度關注和表現其高貴品質而使人物走向外在崇高,往往會開掘其獨特的行為方式和這種行為方式背后獨有的性格特征、心理狀態和情感情緒,從而實現人物的典型化。但《李延年》并沒有局限于此,其同時采用群像塑造的方法,用較多的筆墨來描繪與李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并且通過正面描繪和側面烘托相結合,使得李延年的形象有血有肉、立體豐滿。
在《李延年》播出之前,很少有影視劇會刻意表現政工干部的軍事才能,再加上受到一些流傳度比較廣的影視劇的影響,許多觀眾心目中會存在“政工干部只是特別擅長做思想工作”的刻板印象。雖然這樣的刻板印象并非事實,但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人們的觀劇感受。而《李延年》用大量的場景來展示李延年出色的軍事素養:李延年有著較高的戰術素養,在堅守346.6高地的戰爭中,他根據剩余戰士的人數多次進行戰場整編,以保證隊伍的凝聚力和戰斗力;李延年善于觀察,在穿越通往346.6高地的炮火封鎖區時,他仔細觀察,然后根據炮擊間隔和炮彈著地點的規律,嘗試在封鎖區跑了個來回,最后順利將隊伍帶上了346.6高地;李延年還根據“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原理,讓五班長韓冬年、羅厚財和季書成組成狙擊組,主要打擊敵人的狙擊兵、指揮官、重機槍手和火箭筒手,后來在步話機被炸壞無法呼叫炮火支援的情況下,狙擊組“立了大功,頂了一個炮群”,協助部隊打退了敵人的進攻……劇中類似這樣正面描繪的例子比比皆是,突顯了李延年優秀的軍事才能,使其形象具有了獨特的一面。
《李延年》中并沒有多少場景來表現李延年的情感,親密的戰友離去后,也僅用短短幾個鏡頭表現他的悲痛。李延年似乎一直都是冷靜而內斂的,但透過許多正面描繪的場景,還是可以發現其中隱含的李延年對戰友們深深的感情:他給小安東戴罪立功的機會;他本能地拒絕張紹杰潛入敵營炸掉彈藥庫的請求……這些事件中暗含的熾熱的戰友情,與李延年冷靜的行事風格形成了反差,從而產生了一種張力,這種張力賦予了李延年形象獨特的魅力。
《李延年》沒有像有些表現先進人物的影視劇和舞臺劇那樣,把幾乎所有的敘事和情感承載在主角一個人身上,這樣雖然能夠充分展現主角,但是由于單個人物身上的負荷過滿,容易誘發觀眾的反感。《李延年》是用相當的篇幅書寫與李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們,特別是七連的戰士們,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閃耀著光芒,這看上去分散了李延年身上的主角光環,但實際上,這種群像塑造的方法一方面能夠有效地避免上述問題的出現,另一方面可以通過領導們的認可和七連戰士們的成長烘托李延年的出色。
李延年是一個優秀的指導員,他做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的能力受到營部和團部領導的充分肯定。在攻打346.6高地的戰斗開始前幾個小時,主管相關工作的曾副科長提出要撤換下解放戰士較為集中的三營七連,418團團長、三營長和教導員雖然反駁的理由和方式各有不同,但都真實地反映了三人的態度,他們都認可李延年的政治工作水平,這從側面體現了李延年出色的政工能力。不過劇中最能體現李延年“能文”一面的,是七連戰士們的成長進步。李延年對連里的戰士非常了解,就像營教導員說的那樣,他了解戰士們的個人經歷、家庭情況、思想狀況和優缺點,所以在做思想工作的時候,他能夠采取恰當有效的方法,有時僅僅是三言兩語的點撥,就能夠促使戰士們自我成長。五班長韓冬年過于耿直,他看不慣“兵沒個兵樣”的五班戰士羅厚財,經常訓斥羅厚財,兩人因此常發生摩擦。李延年知道韓冬年出發點是好的,只是方法不得當,他私下告訴韓冬年“尊重和信任也是戰斗力”,點撥韓冬年如何與羅厚財相處。后來韓冬年學著發現羅厚財的長處,不斷自我提醒要改變對羅厚財的態度,并采取了更恰當的溝通方式。隨著韓冬年的改變,羅厚財與韓冬年越來越親密。羅厚財癡迷并擅長運用先進武器的優勢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同時羅厚財也從一個想要“混一個解放軍光榮牌子就回東北老家的老落后”,成為“想要入黨和獲得戰斗英雄稱號的特等射手”。“秀才”王毓文第一次上戰場前,想要跟單兵作戰能力非常強的陳衍宗搭班子,管理一個班。但戰爭是殘酷的,李延年不可能讓從未經歷過戰斗的新兵當班長,為了不打擊王毓文的熱情,李延年鄭重其事地將記錄“戰斗日志”的重要任務交給了王毓文,并告知王毓文“這個本子關乎每一個戰士的榮譽,每個班、排以及七連的榮譽,一定要記錄好,保護好”。在后來的戰斗中,王毓文從一名新兵成長為在戰場上英勇殺敵的英雄,而記錄其他戰士的英勇事跡幫助王毓文更快地克服恐懼成長起來。此外,李延年提醒陳衍宗要注重團隊合作,幫助陳衍宗從“兵王”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副班長……《李延年》用相當多的筆墨細致刻畫了多位戰士的成長,他們每一個人的成長都直接或間接與李延年相關,李延年了解他們,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夠解決問題,這都從側面烘托出李延年出色的政工智慧。綜上所述,《李延年》通過正面描繪開掘李延年身上獨特的一面,實現個性化塑造,同時結合戰友們的側面烘托,從不同的角度展示他的特質,從而使得李延年的形象立體豐滿,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我國,“不奇而奇”一直是主流,“王道本乎人情,凡作傳奇,只當求于耳目之前,不當索諸聞見之外,無論詞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說人情物理者,千古流傳;凡涉荒唐怪異者,當日即朽”[2],這樣的總結時至今日依然有其價值。縱觀近些年能夠激發觀眾興趣的影視劇可以發現,即使是“荒唐怪異”的科幻片,也往往是用科幻的“奇”來吸引觀眾,用基本故事架構和情感邏輯的“不奇”來打動人心,一味求奇的影視劇是很難引起廣泛關注的。這就對影視作品創作者提出了“常中見奇”的要求,他們需要從普通的事件中發現有意義的素材,然后加以巧妙的藝術安排,最后生發出獨特動人的場景。《李延年》通過藝術安排,讓普通的事件具有了獨特性,從而生發出良好的藝術效果。例如,戰前動員在許多文藝作品中都出現過,這本是一個比較普通的場景,但是在《李延年》中,經過藝術安排,戰前動員這件事就有了獨特的一面。《李延年》中的戰前動員是由小安東逃跑事件引發的,在以往的正劇中幾乎沒有出現過士兵臨陣脫逃的場景,這就使得此次戰前動員一開始就多了幾分不平常。小安東想要逃回離鴨綠江不遠的家中保護未婚妻二妞,所以李延年就先從二妞的善良和美好講起,然后延伸到其他戰士可愛的妻子、家人和朋友,讓戰士們明白小安東對二妞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這個片段在弱化了觀眾對小安東反感的同時提升了觀眾對他命運的關注度。整個講話層層遞進,既教育了小安東,又充分調動起戰士們的情緒,同時還簡單明了地陳述了抗美援朝的意義。戰前動員本來是件普通的事情,家國情懷和抗戰價值常常包含其中,但是《李延年》經過藝術的安排和渲染,將情懷和價值與小安東會不會被軍法處置這一懸念緊密結合在了一起,使得整個場景有了獨特的面貌和意義。
“端”掉敵人隱藏在碉堡里的火力點在文藝作品中也是比較常見的,《李延年》經過適當的藝術處理就有了其獨特性。攻打346.6高地時,一個地堡內的火力點對七連的進攻產生了較大的干擾,在我軍機槍角度太小無法掩護戰士們完成爆破,并且不能安排使用六零炮和重機槍的情況下,李延年希望特等射手韓冬年能夠將子彈送到敵人的機槍口里邊去,但由于光線的原因,韓冬年沒辦法觀瞄,羅厚財便利用53式步槍曳光彈(這種子彈的彈頭底部有凹坑,內裝有鎂等燃燒劑)發射后產生的尾部曳光,協助戰友看清機槍位置并最終清除了這個障礙。在文藝作品中,曳光彈的展現并不常見,利用曳光彈作為引導打掉敵人火力點的安排更是少有,這本來就是獨特的。由此可見,“常中見奇”令觀眾在熟悉的場景中看到了不熟悉的因素,從而調動了大家的注意力,產生了特殊的藝術力量。
在我國,人們追求通過“立德”“立功”“立言”達到精神的不朽,“朝聞道,夕死可矣”“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等思想激勵一代又一代有識之士[3-4],為了國家存亡而不屈不撓地抗爭甚至死亡,這種自我選擇突破了個體的有限存在并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道德完滿,生發出崇高的精神意味。個體滅亡的悲劇性融合精神價值的崇高感,導向了更為厚重的悲壯性,《李延年》蘊含著非常濃厚的悲壯氣息。由于美國巡邏隊逼近而沒有時間排雷,踩到松發雷的李源被戰友們用草人蓋住,雖然美國士兵最終沒有發現他,但射向草人的子彈打中了李源的腹部,當戰友們來救助他時,因為擔心排雷過程中出現意外,影響整個戰斗部署,李源謊稱自己沒有受傷可以堅持到總攻開始。一個小時后,當沖鋒的號角響起,李源終因支撐不住松開了踩著地雷的腳。當346.6高地上的戰友越來越少,而敵人的攻勢一波接著一波,為了保住陣地,張紹杰主動請纓,喬裝成傷兵跟著美國士兵潛入敵營,最終炸掉了敵人的彈藥庫,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陣地的半日安寧。還有滕桂橋拿著陣地上剩下的最后一個爆破筒跟敵人同歸于盡,羅厚財鉆進繳獲的坦克與另一輛坦克對轟而陣亡……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在自主意志下用自己的方式來爭取戰斗的勝利,這是崇高的,是具有鼓舞力和震撼力的悲壯美的。
雖然《李延年》的主基調是悲壯的,但其中也穿插了不少喜劇性場景,這些場景雖不是運用喜劇化的手法來直接表現悲劇的內容,但是與全劇整體敘事相結合,就呈現出了“以樂寫苦,以喜寫悲”的敘述特征,從而可以達到“相反相成”的藝術效果[5]。在第一集中有這樣一個場景,陳衍宗拉著王毓文訴苦,說有人告訴自己“宗”就是祖宗,“衍”就是敷衍、糊弄的意思,合起來就是糊弄祖宗,關鍵這名字還是他爹花了一斤小米請私塾先生起的。“名字歪解”再配合上陳衍宗不甘的語氣和表情,喜感十足,這個場景也將陳衍宗單純可愛的一面展現出來。而王毓文告訴陳衍宗其父親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他“早娶媳婦,多生孩子”,隨后王毓文還把一張寫有“早娶媳婦,多生孩子”的紙條送給了陳衍宗。后來陳衍宗身受重傷時還試圖從上衣兜里掏出這張紙條,同時嘴里喃喃自語“早娶媳婦,多生孩子”,說著嘴角還不自覺地上揚,直到此時,陳衍宗依舊憧憬著美好的生活。這一場景會讓觀眾下意識地回溯與紙條相關的“名字歪解”的場景,而這個場景的喜劇性和其中包含的美好,與陳衍宗身上蘊含的悲壯性交織重疊,“相反相成”,起到了深化悲壯性的作用。在攻打346.6高地的戰斗中,李源等戰士一個個倒下,整體氛圍緊張而悲壯,這時羅厚財提出要用“大八粒”幫助韓冬年打掉敵人的火力點,韓冬年拒絕了,羅厚財操著一口自帶喜感的東北話抱怨道:“發了沖鋒槍你不使,天天抱著個水連珠子,換成彈弓子得了,那玩意還消停。”幽默的語言適時地調節了觀眾的情緒,避免觀眾因長時間處于緊張而悲壯的氛圍中而引發審美疲勞。這樣帶有喜劇因素的場景在《李延年》中還有一些,但其都帶有悲壯底色,是對《李延年》悲壯性的一種調節,有時還起到深化悲壯性的作用。可以說,這種喜劇性場景是悲壯性基調的一種補充,避免了觀眾長時間滯留在沒有變化的情緒中,豐富了觀眾的審美感受,從而能夠產生良好的敘述效果。
習近平總書記曾經指出,中國不乏生動的故事,關鍵要有講好故事的能力。《李延年》在如何講好英雄故事方面做出了有益探索,通過運用正面描繪結合側面烘托、“常中見奇”,以及悲壯底色上點綴喜劇性色彩等敘述手段,優化了觀眾的審美體驗,并提高了觀眾對英雄的情感和精神認同,從而達到不同一般的審美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