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黑白電影中彩色片段的意義

劉與白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

1 彩色在電影行業的得與失

對色彩的準確運用在一定程度上對于電影語言的傳達與展現大有益處。色彩是從原始時代就存在的概念。歌德曾說：“色彩是太陽神頭頂的光環，是大自然臉上的紅暈，是人類心靈的震栗。”

受制于設備、技術的局限，早期的電影拍攝出來的都是黑白電影。但生活在彩色世界的人們顯然不愿意局限于黑白灰三色，所以在電影染色技術剛剛出爐時，人們像是追求時尚一樣爭先恐后地給拍攝的黑白作品“染色”。誠然，彩色會刺激人們的視覺，也會產生與黑白電影不同的色彩感知，但這并不代表所有的黑白影片在被“著色”后都會產生積極的效果。比如，秉承嚴肅態度拍攝的《公民凱恩》，被人工上色后無論是照明設計還是景深層次都在一定程度上被破壞了，尤其是現實主義題材的影片在擁有了五顏六色的色彩之后反而與添加色彩的初衷背道而馳。

隨著技術的進步，彩色電影技術逐漸發展并成熟。由馬摩里安執導的電影《浮華世界》的完成拉開了電影行業從黑白向彩色轉型的序幕，而色彩的使命也由此逐漸浮出水面——色彩背后的群體意識與符號化傾向。比如，紅色象征著喜慶與奔放，紫色象征著色情與神秘，藍色象征著冷靜與危險，而黃色象則征著權力與希望。

就色彩在影視行業中的運用來看，其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應用維度——明度、色相、飽和度。而隨著當今數字時代的發展，彩色憑借其作為影片視覺第一感受的優勢逐漸取代黑白成為眾多電影導演的寵兒。舉個例子，張藝謀是色彩運用大家，在他很多的電影中不難發現一個規律，即在重要信息的傳遞上總是少不了色彩的身影——每一種顏色被其賦予了影片的主題傳遞與情感表達的作用。比如，在《紅高粱》中，綠色彌漫的高粱地展現了生命的生機盎然；《滿城盡帶黃金甲》中貫穿全片的黃色則暗示著權勢與凄涼；《菊豆》中懸梁而下的紅黃布條表現了荒淫與血腥；《大紅燈籠高高掛》中濃厚的紅色，代表著一種欲望和人性。不可否認，在張藝謀的電影中，色彩已經跳出其最初還原事物、交代環境、豐富畫面的表層作用，轉而用于塑造人物形象、烘托環境氛圍，并上升到以高度凝練的方式揭示影片的主題。

2 黑白與技術、電影

黑白是早期電影的“色彩”，然而，電影的“色彩”雖起步于黑白，卻絕不止步于黑白。在電影事業發展的早期，受制于技術因素，在現實世界拍攝出來的影像再現時將會被還原成黑白灰三色，也正是因為這種生活中隨處可見的色彩缺失造就了早期電影——與其說是電影，不如說其更具備紀錄片的特點，而這一特點也反映在早期電影所展現的內容上。比如早期黑白影片《工廠大門》《火車到站》《水澆園丁》，都是在如實地記錄生活中的內容和身邊發生的事，此時的電影與當時的黑白影像技術更契合。

隨著電影行業的發展，電影不再局限于記錄生活，人們對影片藝術性的追求在提升，但技術的發展卻需要一個過程，在這段時間出現了很多優秀的劇本，而技術卻剛剛發展到將黑白色彩運用至嫻熟而已。雖然聽起來好像是技術的發展拖慢了電影前進的腳步，但在這一時期卻依然產生了不少經典黑白影片，如《一夜風流》《魂斷藍橋》《美人計》等，雖然受制于技術只能拍出黑白的色彩，但也恰恰是因為黑白讓影片脫離了世俗的本色，使其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并在電影藝術發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當今，黑白電影沒有因技術的發展而就此淹沒于時間的洪流。費里尼曾說：“觀眾在觀看一部黑白電影時，并沒有感覺到畫面是黑白的，影片讓觀眾體驗到畫面里事物各有適合自身的色彩，觀眾用自己的感情為影片著色。”[1]也就是說，黑白電影雖然不如彩色電影對于顏色的運用更加自如，但在人物塑造與主題構建上給觀眾留出了充分的個人空間。換句話說，黑白更有利于關于“私世界”的電影邏輯搭建。比如，2018年由導演阿方索·卡隆執導的電影《羅馬》。影片的主要事件是由導演自身的經歷改編而成，但過去的事物終究難以復原，現代的色彩反而與過去的記憶不匹配，所以導演直接采用黑白敘事，這樣更利于展現歲月的痕跡。同時，黑白兩種顏色為喧囂迷離、五彩繽紛的世界做了減法，反而讓觀眾將注意力集中在人物之間的關系上，使得這份回憶真誠而又具有歲月的醇厚。

3 黑白與彩色，交替與交融

雖然彩色與黑白各有自身的發展歷史與獨特優勢，但就像天下大勢一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彩色影像市場發展漸趨飽和，大眾審美稍顯疲勞，而黑白影像在逐利的電影市場與民眾主流色彩傾向的現實制約下，也顯然難以逆轉風向，所以對黑白電影發展而言，在黑白世界中為彩色留出一定的發揮空間未嘗不是一種新的選擇。

回到電影發展史本身，黑白與彩色的交織敘事早已不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技術嘗試。在當今電影行業中，黑白與彩色影像并存有兩種形式：第一種類似于“交替”，是指在一部電影中黑白與彩色作為兩個獨立的個體在影片中“交替”出現；另一種類似于“交融”，即在同一幀畫面中一部分是黑白的而另一部分是彩色的。

舉幾個簡單的例子，在電影《大佛普拉斯》中，黑白與彩色融合展現的是第一種“交替”的方式。導演大膽地傳遞了一種窮人的獨白：彩色都是有錢人的，只有黑白是我的，但就連黑白也并非專屬于我。整部影片中黑白占據了絕大部分，唯一的彩色出現在老板的行車記錄儀中，一屏之隔，隔開的是兩個世界。

電影《柏林蒼穹下》，采用黑白交替的方式向觀者展示天使眼中的世界。整部影片前半部分采用黑白配上獨白來展示天使的視角，后半部分則是采用黑白和彩色交織的方式來描繪天使墜入凡間?；蛟S是因為天神沒有感情，所以在天神眼里世界是黑白的，他們就像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站在最高點俯瞰眾生，他們是神圣的，卻也是孤獨的。黑白展現的是他們對時間的無視，和他們自身“禁欲”的味道。但當溫暖人心的真情出現時，人心為黑白著色，當神明面對愛與救贖時，黑白終難掩蓋彩色。對于影片使用黑白兩色的寓意還可以有另外一種理解——兩位天使，兩種色彩?？栁魇且粋€冷靜、理性、堅定的天使，他就好像黑色一樣冷眼旁觀人間疾苦。丹密爾則是一個感性、熱情、真誠的天使，就好像白色一樣對世人常懷悲憫。兩種天使、兩種顏色交織成這樣一個世界。而當擴展至人與神這個概念時，彩色為人，黑白為神，這種色彩對比本身就暗示了人與神的兩種存在方式，當黑白與彩色交織時，故事才剛剛開始。

對于黑白與彩色的交融則可以在電影《歡樂谷》中窺見一斑。《歡樂谷》所構建的是一個完美的世界，不管在外人看來這里是多么的荒唐，但在這個世界中任何事情都會遵從劇本設定的結局，毫無意外可言。也或許是因為這一切都完美得太過客觀與冷靜，才造就了這個烏托邦式的世界中只有黑白兩種色彩。但當大衛和珍妮弗兄妹走入這個世界，劇本般設定好的“完美”終將被打破，當搖滾樂、反叛文學、現代藝術、女權這些概念被引入，黑白的歡樂谷逐漸開始有了顏色。比如說，一次性愛之后在黑白花叢中一朵紅色的花，女孩嘴里的粉紅色泡泡糖等。但人們面對這種“現代”的改變卻表現出了深深的恐懼?？v使是一群黑白小人聚集在一起審判彩色，他們的黑白世界也依舊難逃被彩色“入侵”的命運。不同于一般電影中黑白片段與彩色片段交替式出現，在《歡樂谷》這部電影中，導演直接讓黑白與彩色共存于同一幀畫面當中。在這里，黑白與彩色的隱喻似乎也更偏向于入侵這一概念，這或許也反映出黑白電影逐漸被彩色電影所取代的歷史浪潮，以及顏色背后兩個時代的文化沖撞。同時，在影片中，黑白一反常態地改變了其具有現實意義的角色設定，反而與一般概念下彩色所代表的虛幻與夢境來了一個角色對調。從表層來看，這種明顯的色彩對比強化了視覺沖突、打破了常規，讓影片更加耳目一新，從而更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對票房也大有裨益。從深層來看，這種因時間和背景的扭曲而產生的彩色與黑白之間的矛盾，上升為電影敘事核心的處理，也給后人將彩色與黑白融合處理提供了良好的思路。

最后說說黑白與彩色既交替又交融的典型范例——《斗魚》。這部電影大膽地采用了“視角決定顏色”的方法，因為摩托車手是個色盲又有些耳背，所以對他來說他的視覺世界就像聲音調小的黑白電視機。但當他遇見斗魚的那一刻，他的精神世界有了彩色，他不再是一個色盲。黑白與彩色的交融體現在影片里的斗魚身上，斗魚明艷的紅與妖冶的藍，既美麗又富有生機與攻擊性，與這個黑白的世界格格不入。斗魚這一物像在影片中出現了幾次，每一次的出現都暗示著劇情的推進，他們的顏色活躍于影片的色彩之外，卻受困于這個世界，也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摩托車手在這個世界的處境。而黑白與彩色的交替則出現在影片的結尾，第一處是哥哥被捕，弟弟憤怒地敲打車窗，車玻璃映出他的面容不再是黑白的而是彩色的，這也是一個非常明確的暗示——弟弟的自由主義的覺醒。第二處則是紅色警報器閃爍的一瞬間，是血一般的紅色，這也暗示著哥哥被擊斃、血灑現場的命運。

4 結語

在大眾主流觀念里，黑白與彩色的交織表達，主要有如下幾個作用，一是區分過去與現在、幻想與現實；二是渲染影片的氣氛、推動情節發展；三是服從劇情需要，展示主人公的視角；四是具有暗示與象征意義?，F如今，電影市場中關于色彩的第一把交椅已經為彩色所占據，在這個時代，彩色就像是原片直出、現實寫照，而黑白反倒像是藝術加工、后期調整。誠然，彩色影片對于現實世界的還原與滿足人眼的“好色性”上有著天然的優勢，但在黑白所構建的空間里，黑色讓畫面的透視關系與影調的藝術設計得到了很好的凸顯，白色則會平衡畫面起并到“留白”的作用，從而拓展影像世界的畫外空間。

電影藝術發展至今，無論從影片題材、鏡頭運用、配樂音效還是演員演繹等多個角度都已經發展至爐火純青，影片產量逐年上升，量的積累已經達到一定程度，但質的提升卻遠追不上量的“突飛猛進”。大眾審美的要求越來越高，影視發展的瓶頸也有待突破，或許就目前而言，黑白、彩色影像的交織敘事既能夠提升影片自身的藝術性與主題性，也能讓早已審美疲勞的觀眾感覺耳目一新。